整个天下都握在掌心、坐在脚下一般的错觉。
明德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这座百年皇城,不由得微微看呆了,直到听见张阔高声叫群臣上奏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立刻收敛了心神。
丁恍站在前列,待张阔声音一落,立刻上前一步道:“臣有本上奏。”
乾万帝微微的冷笑:“爱卿又要为江北水灾的事来向朕为民请命了吗?”
丁恍立刻跪下:“皇上!灾情如此严重,下级官员已经开仓救民,然而灾民人数众多,实在是抢救不及……虽然国库已经拨下银两,但是根据官员汇报上来的情况来看,只是杯水车薪!”
“爱卿的意思是,朕拨款还是太少?”
“皇上,为灾民赈灾拨款,纵然再多,也无损皇上贤明仁爱的史书清誉!”
突然一个声音慢悠悠的打断了:“丁大人。”
丁恍只觉得这声音耳生,便回头一看,只见是那个刚刚晋位上来的上官家庶子明德开了口。
丁恍顿时一阵恼怒:“臣在与皇上上奏,关你……”
明德再一次打断了:“丁大人,国计民生,江山社稷,祖宗大事也,凡臣子皆应为皇上分担。你我食皇粮拿皇俸,互相帮衬、交换意见是应当的,大人不必对下官客气。”
丁恍张了张口:“黄毛小儿……”
“下官斗胆问大人一句,”明德淡淡的道,“——加上上个月国库点拨的八十万两白银、这个月初补增的五十万两白银和您这次要求加增的一百八十万两白银,一共是三百一十万两,相当于我朝一年税收的五分之一,竟然就被皇上这么用出去买一个史书上‘贤明仁爱’的清誉了?”
丁恍怒道:“本官一时口误,银子却是实实在在花在赈灾上的!”
明德轻轻的掩口笑道:“下官不信。”
他笑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然而在一味的婉顺谦卑中,却透出了全身冰刺、让人无从下手的感觉。
丁恍心里悚然一惊,直觉不应该在这里和他纠缠,连忙转过头去:“皇上,赈灾银两的用途臣可以连夜绘制奏章来呈交皇上,若是对臣和下级官员的清廉有所怀疑,皇上大可以看过奏章之后再决定是否拨款……”
乾万帝闭目养神,脸上表情一点不动。
丁恍跪下去,声声恳切:“皇上!千万灾民,等不得啊!”
他话音落下去很久,威严辉煌的正泰殿里没有一点人声,寂静得好像眨眼间便过去了一个世纪。
突而传来一声声拍掌的声音,丁恍回过头去一看,上官明德正一下一下的为他鼓掌。
“……真是为国为民、不惧强谏的……丁大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褒义的一句话,从明德那薄薄的、形状完美的唇齿间说出来,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让人全身都不舒服的感觉。
丁恍的手撑在地面上,突然觉得那地面的冰凉一点一点透过肌肉,渗进了骨头里去。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德伸手用袍袖轻轻拭了拭眼角,仿佛是在为丁恍的壮烈举动感动得流泪了一般。他的动作又很轻,好像他自己也知道,稍微重一点他就会损坏破裂开来一样。
“丁大人,”明德轻轻的问,“下官斗胆问一句,江北受灾在哪几个地方?”
丁恍沉声道:“黄河以北沿岸以至淮阴地区。”
“哪里最严重?”
“沿江两岸。”
“多少个郡县受到波及?”
“……十、十三个。”
“多少田地受损?”
丁恍顿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答,明德又连续不断的问了下去:“——多少房屋被冲毁?”
“多少人口伤亡、多少牲畜损失?”
“多少户口报损?”
“多少产稻田损?多少无人区受损?受灾区域集中在哪里,居民郡县还是山地荒芜区?”
明德盯着丁恍,遥遥的可以看见他脸上有一点悲悯的笑意。
“多少地区,是真正需要国库拨款救援的?多少地区,其实受灾并不严重,当地刺史就可以开仓放粮自行解决的?”
“……”
“丁大人,”明德轻轻的道,“——国计民生,样样数据,马虎不得呀。一马虎,可就被夸大灾情的地方官员……贪墨骗了银钱去啊。”
丁恍在原地僵了半晌,背后一阵热又一阵凉,原来是汗透重衣,湿湿的贴在了脊背上。
“本……本官暂不知……不知详细,但是本官明日便可将详细数据汇报皇上!”
“不用丁大人劳苦了。”明德打断了他,“——丁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夙兴夜寐,臣代您说了罢。受灾郡县十三个,严重受灾郡县五个,户口数目八百家,牲畜损失可忽略不计。拨款共一百三十万两,到达三十万两,五十万两在路上,至于那一百万……”
明德宽大的袍袖掩着唇,咳了几声。
“……那一百万两,大人要督促地方官员,好好的、用心的做个账目上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