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无处话凄凉

    待到二月里，紫禁城渐渐有了几分春意，温煦的日光照在鳞次栉比的宫楼殿宇上，那黄琉璃瓦灿烂若金，顺治十五年的春天终于来了。只是那绿柳扶风，百花吐蕊里，皇帝却是日复一日的疲惫与哀怒。

    自正月二十四后，皇帝盛怒之下，亦开始追查四阿哥的死因，经由太医院几位院判会晤后，方以“阿哥寒气侵体，不治而亡”为由回禀了皇帝。区区风寒，便要了皇帝素来最珍爱的皇四子的性命，皇帝如何不哀不怒，当即便问斩了曾替四阿哥诊脉问药的三名太医，又罚了太医院上上下下数百名太医一年的俸禄。

    许临安方随着众太医于乾清宫散了，忆及朝堂上皇帝那狰狞的面容和怒喝之声，只觉心底寒意犹存，又如芒刺在背。他愈走愈急，方行至那汉白玉石阶下，碧琳便从斜里徐徐走了出来，屈膝福道:“许太医，我家主子请您去咸福宫诊脉。”

    他飞快地打量的周遭一眼，忙随了碧琳而行。待到那寿安殿，只觉得满殿静谧清冷，闻得幽幽一阵水仙花开的馨香，又见贞嫔坐在那炕上，闲闲地拨弄着用丹蔻初染的指甲。许临安竟微微有些心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臣请贞主子示下。”

    贞嫔温婉一笑，仿佛一朵半开的洛水湘妃，柔婉秀美，她对着光比了比小指上三寸来长的缠丝琉璃点翠护甲，那轻柔的眼风半点不落在许临安身上，恍若无意般轻声道:“本宫猜的不错，果然没有人怀疑到你的头上。”

    许临安在膝上按了一把，方颤巍巍起身道:“娘娘英明睿智，四阿哥原就是高热之症，以寒凉之物入药，合情合理，再加上四阿哥胎里便已受损……”

    贞嫔冷冷截话道:“汉人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宫虽读书不多，这一句却是牢牢记下了。”

    许临安忙躬身道:“是，娘娘，微臣亦记下了。”他偷偷觑了一眼贞嫔的神色，方犹豫道:“还有一事……微臣觉得奇怪，萧临风原也为四阿哥诊过脉，万岁爷却独独撂了他不曾发落，只不痛不痒一并罚了年俸罢了。”

    她忽然眉心一蹙，道:“萧临风医术不逊，若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许临安却道:“萧太医只为四阿哥诊了一次脉，但他为人向来粗枝大叶，想来是无碍的。”

    贞嫔那素来温和的面容忽地一沉，旋即恢复如初，道:“若是有碍，本宫也只当再除了一个四阿哥。”她略一沉吟，方冷冷道：“萧太医……当真是跟了个好主子。你若是有眼见儿，一早跟了永寿宫，这荣华富贵，如今也是享用不尽了。”

    许临安心里一紧，忙道:“微臣不敢。只是南苑皇贵妃那里……”贞嫔方道:“本宫自有安排。”

    那承乾宫里分外冷清，豆蔻与香兰皆随侍去了南苑，殿中只余了荷娘与精奇嬷嬷，以及日常洒扫的宫人而已。皇帝下了朝便至安华殿，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那榻上黯自神伤。四阿哥甫生的日子里，他便是拥着凌霄，静静地看着那襁褓里安静沉睡的孩子，那孩子那样小，连名字还未来得及取，连一声阿玛额娘亦未能唤……皇帝只觉得心下悲恸，那曾经春意融融的安华殿内，此刻却觉无处话凄凉，不思量……自难忘……

    他正自顾自地出神，吴良辅忽然匆匆进来，那面色煞白惊惶，在皇帝耳旁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皇贵妃娘娘在南苑里头听得四阿哥薨逝，伤心之下已然病倒了。”

    皇帝神思倦怠，愣了片刻，方猝然站起，怒喝道:“是谁——”

    吴良辅忙扶了皇帝坐下，又道:“万岁爷息怒，息怒啊……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将皇贵妃接回宫中静养为宜，南苑里头，毕竟万岁爷看不着听不见的……”

    因着连夜来并未安眠，皇帝的眼下乌蒙蒙的一片，那下巴泛着淡淡的青色，眼中布满细小的血丝，他犹自强撑着，高声道:“即刻派人用软轿去南苑将皇贵妃接回，速去——”

    吴良辅微微一躬，忧心忡忡道:“只是太后那边……”

    皇帝只觉头昏脑涨，心下哀恸，便疲惫地挥了挥手道:“亦请太后回宫休养。”

    长乐殿日光充沛，那日青月正坐在廊下的乌檀木椅上，看着小宫女们将冬日里的大毛衣裳翻出来晒。那殿内伺候日常起居的宫女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娇俏可爱，穿着规制的芽黄衣裳，一头秀发皆用红绳扎了，仿佛春日里翩翩起舞的蝴蝶。

    二月里的风犹带一丝清寒，吹得那檐头铁马响声零乱，那朱红的廊柱下转出一个清丽颀长的身影来，步伐凌乱，急急奔至青月跟前。青月眼前一晃，方道:“你素来最是稳妥，让你去查董鄂宛如的事儿，怎的慌慌张张回来了？”

    其其格犹带一丝急喘，道:“奴婢……奴婢都问明白了，那贞嫔原是……鄂硕大人嫡女，她的生母完颜氏因难产而去世，而董鄂皇贵妃的生母富察氏……是后来才升做的夫人。”

    青月凝神细思，方道：“可我记得贞嫔原是轻车都尉⑴巴度之女，你的消息可准确么？”

    其其格的粉面在那日光下微微生了两处红晕，含了几分羞怯道：“奴婢问了正白旗的故人，必是准确无误的。那完颜氏故去后，富察氏渐渐得了宠，年幼的贞嫔娘娘反而渐渐受了冷落。彼时鄂硕大人连生三女，而其族兄巴度大人膝下唯有一子，便将贞嫔娘娘过继给了巴度大人为女。”

    青月黛眉微蹙，沉思了许久，只觉那日光虽暖，照在身上却如月辉清寒，她低低叹了一口气，道：“董鄂家的事，当真是曲折复杂，无怪一个个都生得九曲玲珑心。”

    待到二月末，太后方携着几位太妃与董鄂凌霄回了宫，不过一月之间，董鄂凌霄原本丰腴颀长的身躯迅速消瘦下来，那向来如满月光华的面庞，已是清减不少。那午门一见，皇帝已是心疼不已，顾不得太后在场，便即刻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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