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曹冲见他停笔酝酿措辞,料是时机成熟,扯着脖子就咳嗽。李成、曹丕等人早在窗户下面等着呢,这半天腿都蹲麻了,李成赶紧跪倒在地,放声大呼:“老奴求见曹公!”
“是李成吗?进来吧……”曹操听出来了,抬头一看——这老马夫身穿褐色单衣,披头散发自缚双臂,以膝代步爬进门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小的有罪,请主公责罚。”
“何事如此严重?”
“小的一时不慎,让老鼠钻进了马厩,把主公的马鞍咬坏了。请主公责罚。”
“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出去!”
李成以为自己听岔了,依旧顿首不止:“无论如何是老奴之过,那可是昂公子留下来的,还请主公降罪……”
曹操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打紧的?冲儿的裘衣置于寝室之中还被老鼠咬了呢!马厩闹老鼠还新鲜吗?”
“老奴无能……”
“别说了。”曹操一门心思全在表章,不耐烦地扬扬手,“此等小事治什么罪呀!去去去,接着喂你的马去,不要搅扰老夫。”这就算没事啦。
李成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才退出去。曹冲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见曹操已将表章写完,忙扯着他衣袖道:“爹爹写写画画好生无聊,孩儿不在这里陪着了。”
“唉!”曹操被儿子诓骗了还兀自不觉,“小孩子没长性,去找彪儿他们玩吧……我听你有些咳嗽,天还没暖和,多穿衣服啊!”
曹冲顺口答应一声,欢欢喜喜离开了,过了二门跑出去老远,瞧见哥哥弟弟们正围着李成笑呢,大伙见他来了无不连挑大指。曹冲得意洋洋,却见李成仍是满脸忧色:“马鞍之事已无碍了,老伯还愁什么?”
李成叹了口气:“今日之劫躲过了,可老奴仍不免一死……不怕列位公子笑话,老奴身有重病,若今年还拿不到治疗之药,老奴必死无疑。”
曹冲眨巴着眼睛:“寻药又有何难?吾父权倾朝野,什么东西弄不来?就是宫中的御药也取之便来。老伯是府里的老人了,只管开口去要,爹爹会给您的。”
李成苦笑摇头:“弹打无命之鸟,病治晓源之人。我这个病呀,唯有本县的活神仙华佗才能治。”
“华佗?还活神仙?我们怎么没听说过此人?”众孩童叽叽喳喳。
“公子们都是京里长大的,自然不知道。本乡本土之人哪个不晓得华佗先生?那真是妙手仁心药到病除,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老奴这病十八年前就有了,每日咳嗽不止痰中带血,难倒了多少医生啊!最后求到华先生处,吃了人家一剂药就没事了。可华先生说这病没有根治,十八年后还要再犯,又送了我一剂药到时候再用。前几年我有亲戚也得了这病,我一时大方就把那剂药送人了。”说到这儿他面露懊悔之态,“原以为还能见到华先生,哪知前日我去拜访他,他不在家。刚才我冒雪又去,还是不在。找乡里打听了才知道,华佗被广陵太守陈登请去看病了。此至广陵远隔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过几日又要启程回京了……老奴恐怕熬不过今年喽……”这老兵说着说着又咧开嘴哭了。
“世上哪有此等事!隔了十八年的病岂会再犯?以讹传讹无稽之谈。”曹真只当是笑话。
李成却坚信不疑:“公子不知华佗的本事。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有病无病、病得有多厉害。昔日有个卸了任的县令去拜访他,生龙活虎言谈无异,华佗却说他已病入膏肓死期将至。那县令只当疯言疯语,哪知回家路上就觉头晕目眩,从马车上栽下来就断气了!乡里许多百姓都是亲眼得见,若不然怎会称他华神仙?”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华佗真有过人之能。”曹冲张着小手替他抹去眼泪,“老伯也别哭,冲儿若没料错,华佗回归有望。”
“哦?小公子怎么知道?”
“扫平狼烟复兴社稷乃爹爹夙愿。陈登本拥兵自重之人,以前叫他当太守不过是抽出手来对付河北,现在袁绍败了,爹爹岂会再容他独霸一方自作威福?我料不出一年半载,爹爹定要将陈登调离广陵!那时候华佗相随而至,老伯不就有救了嘛。”
李成却仍不乐观——纵然如这孩子所言,谁知那时还来不来得及?但曹冲一番好意总是要谢的,李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奴蒙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若侥幸不死,日后为公子牵马坠蹬。即便让这老病熬死了,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曹丕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这小子不但深谙父亲心性,连朝廷大事也洞若观火,难怪父亲偏爱他。今日之事李成私下一念叨,全府下上都得说这孩子体恤下情……他才六岁啊!将来还不知精明到何种程度呢!
正在此时又闻一阵马蹄声——曹纯冒雪从军营而来,来至院口跳下马急急渴渴往里奔,手里还攥着一卷文书。
曹真见了好奇:“子和叔叔,军中有事吗?”
“喜事!喜事啊!”曹纯笑逐颜开,“主公昔日的老朋友楼圭要来投奔咱们啦!”
故旧相投
草长莺飞阳春又至,冰雪已渐渐消融,万物都在复苏之中,田间也忙碌起来。有了朝廷的特殊优待,沛国百姓的耕种变得异常顺利,许多农民领到了耕牛、耧车(播种机械),甚至军队也被派来协助垦荒,战乱以来的无主之地又恢复了耕作——这一切都是沾了曹操的光。
曹操信马由缰眺望田间景象,心绪格外畅快。粮乃军之本,民以食为天,只要有粮食任何问题皆可迎刃而解。屯田兴农积蓄产出这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基础,也是历代称霸之人的不变法则。他遥望远处,见一群百姓正搬运石料木材,准备修缮学馆,不禁勾起旧日记忆,扭头朝楼圭笑了笑:“子伯,还记得那年咱们随桥公游逸,倾听他老人家教诲之事吗?”
楼圭欣然点头,却没有作答,他这十几年的建树可比曹操逊色多了。昔日他与王儁、许攸同为曹操之友,又都受到过桥玄的栽培,走的道路却截然不同。王儁依照夙愿做了隐士,关起门来著书立说校点经籍,不问世间沉浮;许攸先跟随袁绍建功河北,继而又在官渡投奔曹操,出谋划策大展权谋,也得到了钱财富贵。论才华楼圭绝不输于他们,昔日志向比他们都高,这些年却默默无闻几同虚度。
自董卓乱国伊始,楼圭回到家乡南阳,原打算兴兵举义干一番事业,不料叫袁术先声夺人。楼圭耻为人下不愿在其帐中效力,自己拉了一小支队伍游弋南阳以北。可乱世中这样的小势力实在太多了,若无依靠根本无法自存,后来袁氏兄弟豫州交恶,楼圭缺兵少粮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放下架子依附刘表。荆州是中原避难者首趋之地,群贤毕至少长云集,名头响亮之士数不胜数,楼圭这颗小星星显不出什么光亮。开始时刘表还拿他当个人物,曾叫其北上武关招纳避难之人,日子久了便将其闲置一边,渐渐形同白丁。他若再不做些什么,恐怕此生便要随波逐流了。时逢刘备兵败投至荆州,刘表宽厚接纳待为上宾,楼圭预感刘表必与曹操彻底决裂,便来至谯县转投故友,希图能有一番作为。
“子伯啊,往日之事如隔万里,我还以为咱们此生没有再会之期了呢。”曹操上下打量着他,“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我却俨然一个老兵痞喽!”楼圭也已年近五旬,却须发如墨,连根白茬都没有。他身高九尺相貌伟岸,坐在马上也比曹操高一大截,俩人微服出行并辔闲游,不知情者必以为楼圭才是当朝司空,曹操倒似个猥琐老奴。
楼圭手托须髯道:“孟德休要这么讲,这毛发皮
囊又有何用?当年桥公就曾有言,我辈之作为日后皆不及你,如今看来岂不是确之凿凿?世间男儿自当慕大,我若处在你这个位子上……”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楼圭生平一大短处就是好拿自己与别人攀比,常言“我若是你就当如何如何”,似乎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高明似的。他也知这毛病不好,可就是时常管不住自己的嘴。
曹操心里清楚,再好的朋友分开久了也会有隔阂,何况又是纵横捭阖的乱世,即便当年志同道合,现在却已是天壤之别,许多话不能再彼此推心置腹了!楼圭其人与许攸不同,非财货爵位所能驾驭。曹操既爱其才又畏其志,虽心怀戒备却佯装亲切,拍拍楼圭的肩头:“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之间还有何忌讳的?我记得当初你曾有言‘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现在还有没有此等志向啊?”
楼圭听他这么问,心里很不好受,当年壮志未有一日忘怀,只是命运多舛难以如愿。这些话他又不好对曹操明说,只能叹息道:“年少狂言还提它作甚,现在不过是混沌度日罢了。”
曹操亦知他言不由衷,笑道:“麒麟岂能埋没田野?若贤弟不弃,在我军当个司马,等过一阵子我再表奏你为校尉、将军,你看如何啊?”
此话正中楼圭下怀,他却不敢喜形于色,矜持着道:“既来相投,全听孟德安排吧。”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一个有志量的人啊!今后你我兄弟共谋大事,安定江山复兴社稷,岂不是一桩美事?那回营之后我就正式任命你为别部司马,统领兵马随军听调。咱们既是老朋友,有何要求但提无妨。这与当年又有何不同?”
“是是是。”楼圭虽连连应声,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就在不远处许褚带着几十个披甲武士,时刻保卫曹操安全,就算是他与朋友闲游也不例外。这样机警戒备,这样的地位差距,又岂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楼圭还在暗暗感叹老天不公,又见曹操背过身去转移了话题:“那刘备到荆州之后境遇如何啊?”
楼圭略一错愕,马上清醒过来。封官许诺不过是走走形式,人家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带来的消息,他赶紧答道:“刘表待刘备确实异于常人,每日与其饮宴畅谈,似乎有意遣其屯兵新野抗拒明公。”他说到这里刻意把称呼由“孟德”换成了“明公”。
“哼!”曹操冷笑一声,“刘表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当初扶植张绣阻挡老夫,如今又端出大耳贼。叫别人给他挡箭,自己躲在襄阳逍遥快活,听说最近他还僭越礼制郊天祭地,实在不晓用兵之事。刘备可非张绣之流,弄不好玩蛇反遭蛇咬啊!”他算是深有体会了,“前番官渡之战,刘表本欲袭我,适逢长沙太守张羡作乱才勉强作罢。如今张羡父子败兵身亡,长沙复归刘表,他以何人接替张氏之位啊?”
“南阳张机。”
“张机?”曹操不敢相信,“那个研习医术的张仲景?”
“正是此人。”楼圭答道,“张氏乃南阳望族,刘表虽杀张羡父子,还是要用其族人。张仲景乃族中衰微支系,用此人为太守,既可借张氏之人望又不必担心尾大之事。况长沙一役吏民死伤,又逢恶疬纵横,感染伤寒而死者近半,张仲景深通医道,除治理政务之外还能悬壶济世普济众生。”
曹操却大加讥讽:“《说文》有云:‘医者,治病工也。’说穿了不过是巫医百工之流,非君子所为。刘表用这么个不务正业之徒当郡将,岂能安境保民?就算他能医伤寒,难道还能医天下之苦?”
楼圭见过张仲景,绝不似曹操说的这般庸碌,却不便反驳,顺着说:“刘景升用人差矣!当初命别驾韩嵩入都拜谒天子,您表奏其为零陵太守。韩嵩回去后被刘表猜忌,责备其首鼠两端。前番官渡鏖战,韩嵩力阻刘表出兵,被刘表投入监牢至今受囹圄之苦。如此鼠肚鸡肠不纳良言,岂能得人拥护?内外诸事不过依靠蔡瑁、蒯(kuǎi)越罢了,襄阳之人皆道刘景升高堂坐啸,蔡、蒯二族才是荆州的真主人。”
曹操愈加冷笑:“当初刘表单骑赴任没有根基,得蔡、蒯两家相助站稳脚跟,杀苏代、诛贝羽、结黄祖、延揽清流名士,立下天大功劳,刘表哪还驾驭得了?我自小就识得蔡瑁,乃颇有心计之人,听说其妹嫁与刘表为续弦,结成郎舅之亲。天下社稷之坏多由外戚干政所致,用人最忌讳这一点。至于那个蒯越,当年曾在何进府中充任西曹掾,那会儿刘表还得听人家的呢!”
楼圭颇有感触:“似袁绍、刘表之流虽占据一方,却皆是靠豪强扶持而起,唯有孟德你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胜败岂凭空而来!”
这句话说得曹操心里暖烘烘的。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昔日兖州张邈、陈宫之叛令他几无立足之地,今天之强盛是历尽艰险才得来的。曹操扭头注视着楼圭,沉默半晌又道:“天下高明之论多有相通,咱们阔别多年还是心有灵犀啊……愚兄当年遇事不决就爱听听你的见解,如今也是一样。目下正有一桩事难以取舍,还劳子伯为我解之?”
“在下不敢……”
曹操不由他客套便说了出来:“仓亭战后袁绍龟缩河北,我领兵讨之半载不能得胜。而刘表栖于我后,囚韩嵩纳刘备似欲有所行动。现今之际我应该北上讨袁,还是该南取荆州呢?”
“这个嘛……”楼圭意属北上却不便直言。一者方入曹营还没个正经名分,二者他自荆州而来,若坦言刘表尚不可取,难免有回护之嫌。
曹操看得明白:“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愿与我推心置腹吗?你既是我的老朋友,就该尽朋友之责嘛。说对说错都无干系,抉择之权岂不在我?愚兄从不因言语生怨。”曹操指天为誓信誓旦旦。
楼圭见他如此表态,总算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当北图袁绍。”
“何以见得?”
“天下之威高无过袁氏,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天下之殷实无过河北,光武因之而得社稷。明公与袁绍对峙数载,方有官渡、仓亭之功,正当趁此之势扫荡荆棘,岂可一旦而弃之?想那刘表身处荆襄乃四战之地,西有刘璋、东有孙权、南有山越,以明公之才虽得之不难,然北方不固又何以保全?”
曹操却道:“话虽如此,然官渡得胜亦不过北弱南强,提兵强取未必轻易得胜……”其实他已经试过一次了,根本打不动袁绍。
“日推月移必有变易,我若是你便北上兖州屯兵备战,只待河北之事稍有变故,立刻提师渡河直捣邺城!”楼圭说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这几日荀攸、郭嘉都曾劝曹操先取河北,甚至连身在许都的荀彧也为此特意来了一封信。可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楼圭这个计划,兖州与河北隔河而望,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便知,实是待机备战的最佳所在。曹操明明已定决心,却淡然道:“这个办法倒也可行。其实我早就打算去兖州,大战得胜应该抚慰抚慰那里的百姓,另外我想顺路去睢阳祭拜桥公陵寝。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再修书一封调许攸也来,咱们昔日同受老人家厚恩,理当一起拜祭。”
“两全其美,甚好甚好。”楼圭一吐高论颇觉痛快。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营吧。”曹操拨转马头,“回去我就正式任命你为别部司马。不过……因与袁绍交恶士卒多有死伤,自中军以下缺员甚多,恐怕没有多余士卒可供你调遣。你且与郭嘉等人同参军机,日后招募新军再归你统领吧!”
楼圭颇不甘心:“孟德莫非耍笑?司马无兵岂不成了空头衔?”
“哈哈哈……”曹操一笑而置之,“许都建宅粮饷照发,愚兄岂能亏待你?士兵早晚会给你补上的,咱们是老朋友了嘛!”说罢打马扬鞭先走了。楼圭无何奈何,只得苦笑相随。
两人带着卫兵回归屯兵之处,离着寨门甚远,就见前方熙熙攘攘。恍惚见几个卫兵正围作一团殴打什么人,旁边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平板车,车上坐着个衣衫褴褛之人。曹操不禁皱眉,招呼许褚道:“你去问问怎么回事,若有作奸犯科之辈送交县寺治罪;若士卒无故滋事,我要狠狠责罚。堵在大营门口打人,这成何体统!”
曹操本无暇关注此等小事,本可遣散人群回去理事。但自从官渡得胜,士卒如释重负军纪松弛,今天出了这样的乱子,正好杀几个人作法立威,因而驻马辕门冷森森盯着人群,把刚才打人的几个兵吓得直哆嗦。许褚问明缘由过来汇报:“启禀主公,士卒非无故滋事,乃是有人冒认官亲!”
“胡说!”那挨打之人听到许褚的话一跃而起,“我明明就是官亲!何言冒认?”
许褚见他嘴硬就要下令拿人,曹操举手拦住,仔细打量这个人: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春风料峭的时节仅穿了单衣,破破烂烂露着肮脏的臂膀,寻不到腰带系了条草绳,脚下连鞋都没有。一旁平板车坐的似乎是个老妪,白发苍苍皱纹堆垒,穿了件脏兮兮的破棉袄,吓得低着脑袋不敢看人——这分明就是一对乞丐嘛。
曹操摇了摇头:“流散之民无以生计倒也罢了,冒认官亲实在可恶,送交县寺治罪。”说罢便不再理睬了,打马就要进营。
那穷汉还欲辩解,众军兵一拥而上就要捆绑,那人避无可避索性放声大呼:“你这老儿好大胆子,我若寻到叔父一一相告,他老人家位高权重,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且慢!”曹操猛然驳马,又瞅了那肮脏的穷汉一眼,这才看出此人年纪其实不大,“放开他……你说要我这老儿的命?好啊,那我这老儿倒要问个明白了,你那叔父究竟是何人啊?”
那穷汉真是被打怒了,叉着腰大言不惭:“你问我堂叔父还是问我那大名鼎鼎的族叔?”
“哦?”曹操暗自咬牙,“我都想认识认识。”
“我那嫡亲的堂叔乃是明亭侯、都护将军曹子廉,我那族叔就是当朝司空曹孟德!”
曹操差点气乐了:“如此说来你还是侯门之后喽。那你看我这老儿又是何等样人呢?”士兵们瞧出来了,曹操根本不认识他,都捂着嘴嘿嘿直乐。唯有楼圭暗暗咋舌——曹孟德啊曹孟德,身为当朝宰辅对一介小民还要锱铢必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那人听出他有意挖苦,厉声骂道:“我瞧你这老儿乃鼠肚鸡肠、阴狠毒辣、嫉贤妒能一无赖奸贼!”
许褚深知曹操易怒,这一嗓子嚷出来,此人非千刀万剐了不可。不等发话便上前按住那穷汉,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曹公,不要命了吗?”
哪知那人不惧反喜,挣扎着大喊大叫:“他就是曹公……叔父!是我啊!我是休儿啊……你不记得孩儿了吗……”
曹操原被他骂得脸色铁青,忽听“休儿”二字,心中怦然一动:当年族叔曹鼎之子早丧,留下遗腹子名唤曹休,孤儿寡母惨淡度日,后来兵荒马乱逃难在外,乡里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莫非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曹休?想至此愈加仔细端详,无奈他印象中的曹休还是个小娃娃,根本辨不出真伪。
正在焦急之际,忽见那平板车上的老妪放声大哭:“放开我儿啊……你们快放开他……我的老天爷啊……”
“住手!”曹操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前——虽然老妇白发苍苍形容憔悴,可昔日容貌尚可辨认,果真就是那寡居的嫂嫂。
“哎呀,我的老嫂子!您、您……您还活着啊!”
妇人都吓懵了,衣袖遮面颤颤巍巍。
曹操一把扒开她手:“您看看我,我是阿瞒呢!”
“嗷……”妇人尖叫一声伏倒恸哭,“苍天有眼祖宗保佑,总算见到亲人啦……我那没有福的、不长眼的、蹬了腿儿的亡夫啊……”老太太见到曹家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男人。
穷苦妇人不通礼数,曹操也怕旁人看笑话,赶紧劝:“老嫂子,别哭别哭,回家乡见亲人,应该高兴才对啊!”
曹休跪倒在地,以膝当步爬到曹操身前:“叔父大人,我是休儿、是休儿啊!孩儿刚才无礼,给您赔罪了。”说着话就要磕头。
“苦命的孩子啊……”曹操赶忙抱住,“你们跑到哪儿去了,叫族里叔伯好生挂念。我那老叔曹景节就你这一个孙子,若死在外面,岂不断了我那老叔的后?”
曹休边哭边说:“当年董卓之兵抄掠豫州,我娘带着我逃到邻县我外祖家,哪知我外祖一家人尽数遇害,连房子都叫西凉兵给烧了。又有山贼草寇趁乱剪径,我娘慌不择路跟着流民一路南逃就此离别故土。到了南阳一带,袁术又到处抓人当兵,我娘怕我遇害又沿江而下去了淮南,母子二人乞讨为生,赶上荒年连野菜都挖不到,又过江逃到吴郡。辛亏遇到个好心的官,收留我母子进了郡寺衙门,我给人家充了役童,娘亲为人家缝缝补补,不过糊口而已。”
曹操听他母子受了这么多苦,不禁潸然泪下:“孩儿啊孩儿,为何不来寻叔父?”
“兵荒马乱道路不通,哪知您在哪儿啊!后来过了几年才闻听您迎接圣驾建了朝廷,可是江东之地年年打仗,想回也回不去。我母子身处他乡又不敢向旁人透露与您老的关系。”曹休说到此处越发伤情,“我那祖父在世之时何等显贵,吴郡衙门大堂影壁上还有他老人家的画像呢!我们想家的时候就跪在他画像前痛哭一场……”
曹操心头一悸,四叔曹鼎曹景节曾当过吴郡太守,可那老爷子并不是什么好官,贪污受贿屡遭弹劾。没想到他死后多年,儿媳孙子在他昔日为恶之地供人驱使苦受煎熬,还要天天对着他的画像让他看!这难道就是报应……
曹休抹了抹眼泪,咬着牙颤巍巍道:“我母子忍着,直忍到孙策遇刺孙权继位,江东之地收了兵马,这才敢跑回来。千辛万苦倒也不惧,可是我娘的腿……”
曹操这才注意到,老嫂子这半天一直坐在车上,连士兵打她儿子都不曾移动分毫:“老嫂子,你这是……”
“瘫了!”妇人拍着车板,“吴郡潮热水土不服,我天天洗衣干活,两条腿早残废了。这苦命的孩儿,花尽盘缠打了这辆小车,千里迢迢推着我回来的……我这孝顺的孩儿啊……”
听到此处曹操简直被震慑住了,蔫耷耷盯着曹休——虽然这孩子衣衫破烂、满面污垢,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坚毅果敢的气质。自吴郡到谯县辛辛苦苦推着老娘回乡,这是何等的毅力,又是何等的孝心!人一生之苦莫过于离乱,去的时候娘亲抱着年幼孩儿,回来之时儿子推着残废的老娘……曹操呆立半晌,摸着曹休的头道:“孩子,你是我曹家的千里驹啊!自古忠臣出于孝子,你日后必成大器!”
母子俩伏在车前痛哭多时,曹操将他们接入营中更衣贡食,匆忙叫来曹洪,叔侄相认又是一番悲喜。曹休母子背井离乡多年,其田产早已荒废,曹操索性把他们留于自己宅中,还挑了十多个精明能干的婢女伺候嫂子,又吩咐属下要以公子之礼对待曹休,一切吃穿用度与曹丕等人无二。曹氏夏侯氏两家连饮数日庆贺团聚,谯县之民获朝廷恩惠也是喜气洋洋。
旬月有余,汝南太守满宠发来军报,境内叛贼余党已尽数剿灭,刘辟、龚都之首级传往京师报功,于禁、乐进等戡乱之将班师回转。曹操的回乡之旅不得不就此结束,继而北上兖州,等候出兵河北再讨袁绍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