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这时好像有人进来了。是他母亲,端着盆子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焦急地对这个人说她的儿子泽泽怎么只会说这两个字?那个陌生的声音马上插了进来,说病人恢复得很好。
“五天第一次醒来你让他能说多少话?”这个陌生的声音说。
“脑子不会有问题吧?”是父亲的声音,这声音让罗泽很感动。
“脑电图挺好,没伤着脑子。”陌生的声音说。
“下边呢,是不是再拍一个片子?”是父亲的声音。
“可以再拍一下。”陌生的声音说:“你儿子只是腿上的问题,上边都没有问题。”
“用不用再导尿?”是父亲的声音,父亲说:“总是这样插着,会不会感染,而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充血,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对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五天总这样怎么行?他这么年轻,他还没有结婚。”
“不会,明天可以把导尿管取下去观察一下。”陌生的声音说。
这些声音,罗泽都能够一句不落地听到耳朵里,但他就是困极了,睁不开眼睛。
他这时感觉到了一双手,在他的身上,他明白是母亲的手,是在用热毛巾给他擦拭胳膊和胸部,从胸部又擦下去,擦到小肚子那里,他又感觉到母亲的手抽了回去,那热毛巾也收了回去,他马上听到了洗毛巾的水的声音,然后那热毛巾叉擦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根插着导尿管部位,毛巾擦到了他的大腿内侧和外侧,擦到这里毛巾就再不往下了。
罗泽的脑子在一点一点清醒过来。母亲手里的毛巾这时候又抽了出去,然后又是“哗哗哗哗”的涮毛巾声音,然后那毛巾又伸了进来。这一回是从他的腰后边把毛巾探了进来,毛巾擦在罗泽的肛?门的那个地方,一种痒的感觉传导了过来。这让他想到他的小时候。小时候每逢这种时候他都要忍不住笑,或者是,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时有泪水从罗泽的眼里慢慢慢慢流了下来。
罗泽的母亲吃了一惊,她看见罗泽的眼泪了。
罗泽这时候又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笑了一下。
“傻事。”罗泽又说了一声。
“你以后别干傻事。”罗泽的母亲说。
“这可是你说的。”罗泽的父亲马上在一边说了。
病房里这时候又进来了人,是罗泽父亲请来的工人,他要那两个工人给罗泽做一个可以推动的四四方方的类似于凳子的东西,可以让罗泽坐在上边去卫生间,当然现在他还不能够,但他马上就要自己料理自己了。
那两个工人把卫生间的门量了一下,又到罗泽的床这边把床的高度量了一下。他们比划着,说着他们的想法,罗泽的父亲坐在窗户那边的椅子上忧郁地听着这两个工人说话。那两个工人说要把凳子做得比床低一些,这样一来病人就可以从床上直接挪到可以推动的凳子上来,而这个凳子的宽度既要能够穿过卫生间的门,还要能够保证稳稳当当地架在卫生间的便池上。那两个工人已经把尺寸量好了。
那两个工人从病房里走出去的时候,罗泽忽然看到了朱小旗,不会吧?朱小旗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才站在什么地方?朱小旗怎么也来了?现在他过来了,把身子朝罗泽俯了下来,用一只手抓住了罗泽的手,朱小旗凑近了罗泽的耳朵。
“泽泽,这下好了。”朱小旗小声小声地说,声音居然有些颤。
“傻事?”罗泽的声音很微弱。
“没大事,放心,你上边没事,只是腿有一点点麻烦。”朱小旗说。
“傻事?”罗泽说。
“你知道你整整躺了几天?”朱小旗没有说罗泽昏迷了几天,而是说他躺了几天。
罗泽没说话,看着朱小旗。
“你整整躺了五天。”朱小旗伸出一只手,张着:“五天。”
“你想吃点什么?”朱小旗靠近了罗泽,问。
“薯片儿。”罗泽突然说。
“薯片儿?你说薯片儿。”朱小旗笑了,他笑罗泽昏迷了五天之后想到了薯片儿,这是怎么回事?罗泽的母亲也听到了,说什么薯片儿,薯片儿?什么薯片儿?
“泽泽你说什么?”罗泽的母亲靠近了罗泽。
“炸薯片儿。”罗泽说。
“你说炸薯片儿?”罗泽的母亲说。
罗泽并不是想吃炸薯片儿,他忽然想到了黄小石,黄小石总在那里吃薯片儿的样子。
“炸薯片儿。”罗泽又说。
“他想吃炸薯片儿?”朱小旗说。
这时罗泽的父亲也过来了,看看罗泽,皱着眉头,说:“怎么想吃炸薯片儿?”
“是不是想吃肯德基的炸薯片儿。”罗泽的母亲说。
“他怎么想吃薯片儿?”罗泽的父亲说这很难让人理解。
朱小旗把脸靠近罗泽,告诉他黄小石也来了,来了两天了,赶到扬州来了。
“我让他来吧?”朱小旗说。
罗泽点点头,问朱小旗:“黄小石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朱小旗说。
这时候,罗泽的母亲和父亲又在罗泽的病床边坐下来了,这样一来,朱小旗就站到了一旁。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商量了好多次了,可以说是一直在商量。
罗泽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罗泽,这种事只能由他们进行,由他们来把罗泽两只脚已经被截掉的事告诉罗泽。罗泽的父亲已经问过大夫,他问的问题是罗泽的血压和心脏情况,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承受不住?比如说把两只脚的真实情况告诉病人病人会不会出意外。
大夫说:“不会,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有的病人可以迟一天告诉他,有的病人简直就不用别人告诉他,病人能够凭感觉,凭什么感觉连神经科大夫也说不清。有些病人你看他一直昏迷着,人事不省,但一醒来就会问我的腿呢?我的胳膊呢?我的手呢?一般这种病人都会在梦里明白自己的事,人体真是太奇妙了,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
“是不是应该告诉他?”罗泽的父亲想听听医生的意见。
“你迟早都要告诉他。”大夫说。
“现在就告诉他?”罗泽的父亲看着大夫。
“我看他能受得了。”大夫说。
“告诉他吧?”罗泽的父亲又问罗泽的母亲。
“这是迟早的事。”罗泽的母亲就又哭了起来,点点头。
这时候,黄小石也从外边进来了,他和朱小旗一并站在进门那地方。
罗泽的父亲,把罗泽的一只手抓紧了,他还没说话,眼睛里就又有了泪水。坐在另一边的罗泽的母亲,也用一只手抓紧了罗泽的另一只手。奇怪的是她这时倒没了眼泪,她与罗泽父亲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把另一只手按住了罗泽的身子。
罗泽父亲的声音很低,语调很缓慢。他对儿子罗泽从来都没这样说过话,他对罗泽说:“儿子你要坚强些,你是个男人你知道不知道?”罗泽的父亲这么说的时候罗泽就紧张开了,脑子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楚了。他想坐起来。
“你是男人你知道不知道?”罗泽的父亲说。
“知道。”罗泽说。
“你坚强不坚强?”罗泽的父亲说。
“坚强。”罗泽这么说的时候有些滑稽,罗泽从小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能挺住?”罗泽的父亲说。
“能。”罗泽说。
接下来,还没等罗泽的父亲再次开口,倒是罗泽开了口。
他想起出事那一瞬间的事了,那只脚就悬在自己的头上,这几天,他虽然昏迷着,但他总觉着自己在浮起来,浮起来,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在那里玩儿滑板,从学生那里抢了一个滑板就玩儿了起来,他总是看到自己的那两只脚,是那么灵活,在滑板上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双跳一下,单跳一下,滑得是那么好,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罗泽从来都没有碰过滑板。
“我的脚是不是出事了?”罗泽看着父亲,他要自己别看母亲。
“是。”罗泽的父亲点点头。
“哪只脚?”罗泽说。
罗泽的父亲突然觉得难以回答了,但他还是说了,其实他不说,罗泽已经感觉到了,罗泽从父亲和母亲紧紧攥着他的手感到了,母亲的手在抖,简直是“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地抖,父亲的手却像是一把钳子,一把拧螺丝的钳子,把自己的手紧紧紧紧拧住了。
“两只脚都没了。”罗泽的父亲看着罗泽。
罗泽没反应,不动,也不叫喊,很平静,像是没听懂。
“两只脚都没了。”罗泽的父亲又说了一句,既然已经说了,他就要把话清清楚楚告诉给罗泽。
罗泽还是没说话,也没动,很平静,他突然惊叫起来是过了好一会儿后的事。朱小旗和黄小石让罗泽的父母出去,到外边坐一坐,他俩一左一右接替了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坐在了罗泽的旁边,罗泽就是这时候尖叫了起来。
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坐在外边,猛地,听到了儿子罗泽的尖叫,罗泽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这样尖叫过。罗泽尖叫的时候,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非要看看自己的下边,这倒让黄小石和朱小旗觉得有些意外。
他俩一直担心罗泽非要看一下自己被截过肢的腿,他俩在电视里看过太多这样的情节。罗泽只是叫,叫出了一头的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