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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嫣然带回来一个男人

    烟馆是最能打发女人寂寞的地方。白宜和一些太太娘姨们一起,斜倚在沙发上,品着茶,抽着烟,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烟雾轻轻地打着圈向上飘起。

    在暖昧的灯光下,她们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各种糕点和瓜子,食物的香味融进温暖的空气里,慵倦而无聊。

    是谁在茶楼里轻轻地弹起钢琴?琴声也是软洋洋的,一如她们懒洋洋的姿势。是她们将这里的环境改变了,还是这里的环境改变了她们?

    她在烟雾里越来越慵倦。

    终于,她抽上了瘾。——可怕的鸦片瘾!

    洛家荣痛惜不已。他夺下她的烟,踩于脚下。

    “为什么要堕落?为什么?!”

    他和她大吵。

    “我要——”她近乎哀求。

    “早知如此——”

    是啊,早知如此!……

    世事多变,谁又能料到?

    他将她送进梅园。她被隔离。

    可是,纵算她戒得掉烟瘾,但戒得掉心中那份几乎没有目标的怨恨吗?

    戒得掉吗?

    ——她终于戒掉了!

    是什么样的动力让她将烟戒掉?

    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很多时候,女人的毅力往往超过男人。

    她本来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可是,她和洛家荣之间却产生了一条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那年初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雪地上盛开着梅花,梅花上又积满了雪。

    说不清是雪中梅,还是梅中雪。洛家荣穿过梅园,惊落了一树梅花。他踏雪而去,从此扔下白宜。

    雪光将梅园的夜晚照得惨白雪亮。

    白宜身着月白色旗袍,寂然立于青砖墙下。那扇蝴蝶窗,静静地伫立于她身后,伫立于永恒的时光里。

    那只蝶,饱满浑厚。仔细看,在丰满的翅膀上竞雕刻了无数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可它们飞不起来,永远都不能!

    白宜苍白的手,在那只蝴蝶上轻抚而过。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她抬头叩问:“你为什么不飞走?”

    它不飞走。是因为它根本飞不走。它是一只石蝴蝶。

    她的双手,艰难地攀越蝶窗,一种冷硬而结实的疼痛划破她的手心。她无助地缩回手。石蝴蝶,它不懂人的喜怒哀乐,它不会怜香惜玉。它是一个坚硬而美丽的窗,就像华丽却冰冷的冷宫的窗。

    一阵风起,骤然间,所有的梅花纷纷坠落!点点梅花混着雪花打在她身上,白色的旗袍上留下了无数淡痕,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梅花的印痕。

    “为什么花开之时,已是凋谢之际?”

    那一夜,她消失了。如花魂,悄然离去。

    雪地上的点点梅花。竟没有了香味。

    唱针“噬噬噬”地在密纹唱片上划着圆圈,轧到了细尘上,扑扑地响。三十年代的旋律,三十年代的颓废。那又是一首当年流行的《卡门》——

    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还不是大家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里!

    夜已深,安琴在白宜的房间里听到这样的歌曲,不禁怵然:不知谁死在谁的手里?

    画报里的白宜忧郁地笑着。她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越是往深里想,越是一筹莫展。

    安琴长叹一声。她想不通的是,任何人都有个结局,难道白宜的结局竟是带走了梅园的花香吗?

    洛家荣的结局是在梅园。他在梅园门口寿极而终。

    他的命很长,活到八十多岁。临死时,他孤苦一人,手上仍紧握着一把扫帚。

    这也是一个结局,人终归要死。而洛家荣的死不是被逼而死。也不是病死。他是老死。一个人能安然无恙直至老死,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时期,他变卖了家产打算举家迁往香港。可临行那日,他突然改变主意,执意留在上海。他是想了却掉一桩心愿,再赴香港的。

    谁又知道,他这一留便成结局。

    *期间,他回到宜城。那时候,他已近八十了,在宜城已无一个亲人。他向当地政府要求到梅园扫地。

    自此,梅园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一到冬天,满园的梅花竞相开放,身穿灰黑色棉袄的老人在花树下忙碌着。偶尔地,他会将双手合抱起来,抬起混浊不清的眼睛,久久地凝视其中一枝梅花……

    可惜,白宜看不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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