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坤藏沉声道,“我向来是讨厌别人把我当狗的。”
“你是说翩翩那条黑狗?”道士失笑。
坤藏漠然地听了道士这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并不为其所动。
“好,这回是真有长进。”道士对坤藏的镇静颇为满意,“也好,我就给你讲讲这独清池的秘密。不过,天地有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于是,道士伸出手,按在坤藏头上。
片刻之后,坤藏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道士,像是在看一个世间最恐怖的魔鬼。
“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坤藏用颤栗的声音问。
“对你而言有益无害,你何必如此恐惧?”道士讥笑道。
“可是,天下真的会死很多人。”坤藏想象着道士的目的如果达到,世间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奉天。世间众人,原是该死。”道士说。“怎么,你怕了?”道士对坤藏的犹豫感到一丝失望和不屑。
坤藏慢慢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望辽阔无垠的荒原,嗅了嗅带着黄沙气息的微风,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独清池中自己倒影。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厌恶自己这张脸,厌恶到了极点。
“不,”坤藏的声音抖动得更厉害,“我只是太开心,太兴奋。”
坤藏因开心而颤抖着,阴之葭却正在讲着一个无聊的笑话。
“老牛,你的意思是说,我坐在这悬崖边上,所有这些孤魂野鬼都从我脑子里穿过去,把我当个筛子一样过滤掉身上的怨念,然后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地转世投胎?而且,这些滤出来的怨念还会变成黄泉世界的泥土,沉积起来把这个望不到底的深渊填平,然后我就可以平平顺顺地蹚过去,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阴之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觉得自己就像在说笑话。
“小朋友,你果然聪慧。比老牛我说得直白清楚多了。”胖和尚在边上笑得浑身肥肉直打颤。
“老牛……”
“小朋友……”
“老牛,你觉得我傻吗?”
“小朋友,你绝顶聪明!”
阴之葭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一脸笑容的胖和尚,满肚子骂娘的脏话竟然无从说起。
“我觉得会痛诶……”
“那是当然。小朋友你来之前已经试过了嘛!”
“当然个屁!扯你娘的蛋!”
阴之葭终于还是爆发了。
“我娘是一头母牛,没蛋。”
胖和尚呵呵一笑,对阴之葭的辱骂居然毫不介怀。
阴之葭彻底气结,
“小朋友,”胖和尚说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跪姿,丝毫未动,“要完成这件事,的确要大勇毅。你那位叫做坤藏的朋友,在这方面其实比你更适合。”
“那你当初为何不找他来?”
“机缘在前,需要你们自行选择,又岂是我能左右?”
“那个臭道士,看到坤藏选了去独清池,暗自里也开心着呢……原来你二人都觉得坤藏是上上人选。”阴之葭嘟哝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服。
“老马的心思,我也看不懂。”胖和尚摇摇头,似乎也甚为迷惑。“不过,要以身作桥,普渡众生,并非光有勇毅就能完成的,更重要的是慈悲。论慈悲,小朋友你是不二人选。”
“我慈悲?我自己怎么没看出来?”阴之葭暗暗回忆着自己人生十几年来所杀的人,打的架,掏的鸟窝,掀的房顶,套的狗,吃的肉,看的女人洗澡……想着想着,自己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慈悲并非不杀,慈悲亦非不争,慈悲不禁洒脱、不禁享乐、不禁人欲、不禁晦暗之心……”胖和尚仿佛也看穿了阴之葭的心思,阴之葭心中每想起一件自己做的恶事,胖和尚这边就给他说出一项开脱的道理。
“老牛,你的佛祖就是这么给你讲的经?”阴之葭被胖和尚口中似是而非、颠三倒四、强词夺理的“佛门精义”气得反笑。
“老牛我心中从无佛祖,我穿得像个和尚,你何时见我念过一声弥陀,捋过半颗佛珠?”胖和尚大笑道。
阴之葭细细回想,还真如胖和尚所说,他只是穿得像个和尚而已。
“我讲慈悲,只是从天地大道而言,顺乎自然。”和尚一直长跪不起,此刻更是双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给阴之葭磕了一个头,“小朋友,老牛求你,本着慈悲心,勇挑此重担,化解众生怨念,可好?”
“你怎么不说什么功德无量,必有善报的话?说不定我考虑一下。”阴之葭再次祭出无赖大法。
“功德无量那是佛家说法,愚弄凡人,我其实是不说的。但你若是喜欢听,我给你说个三天三夜又何妨。若说善报,倒还真是有的……”
阴之葭一听有善报,耳朵尖刷地竖了起来:“有何善报?”
“众生怨念,由你一人洗涤;人间遗恨,由你一人承担。经此人间大苦大痛之极致,小朋友你必将涤心明智,伐骨洗髓。今后,过刀山火海,亦能忍其煎熬;遭百年孤独,亦能守其寂寞……”
“你这说法,好似我这一生注定就是为了过刀山火海,受百年孤独而生的?”阴之葭越听越觉得不吉利,赶忙打断。
“……最重要的是,若你能完成此事,出得黄泉世界,有一个世间最苦的人,还等着你去解救……”胖和尚正待说出那人的名字,突然地面一震,整个黄泉世界骤然晦暗下来,远处隐隐传来凄厉的嘶鸣,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本来浑浊一片,无星无月的天空,忽然聚起一层乌云,黑沉沉,乱糟糟,翻滚咆哮着,就这么低低地压下来。
胖和尚如临大敌,脸上终于失去了一直以来常挂的笑容,从地上站立起来,昂首望向远方。
“独清池出事儿了。那匹老马究竟在做什么?”胖和尚双手握拳,眼睛几乎瞪出血丝,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时,天上的乌云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吼,声音穿透苍穹,在整个黄泉荒原上空回荡,震得每一颗沙粒都在发抖,似乎恼怒已极。
“神界震怒,难道那匹老马真的跑出去了?这个混账……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和尚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腾空而起,便要驾云而去。临行之前,他看了一眼阴之葭:“小朋友,那匹老马犯了大错。我跟他多年相交,不可坐视不理。这黄泉世界本来极为稳固,却因老马肆意所为而危在旦夕。你要速做决断,怨灵不清,你就只能在这里随他们陪葬。好自为之吧……”说罢化作一道白光,往独清池急掠而去。
阴之葭被留在原地,脑子里一时还捋不清究竟。只听“咔嚓”一声,阴之葭脚下的黄岩裂开一道寸许宽的缝,飞速往整个孤峰蔓延,对面山崖上,更多更大的裂缝已经出现,无数岩石碎屑正往下坠落。
“这是真要塌啊?”阴之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再看那些幽魂依然前仆后继地往前涌,成千上万地往深渊里填。无数幽魂从他身上穿过,犹如梦幻泡影,抓不住,也感受不到。
“死老牛,你让老子当筛子,总得教个法子啊?人肉筛子筛西北风,你他娘地让我怎么筛啊?”
整个荒原上都刮起了干冷阴寒的风,呼啸着,盘旋着,把阴之葭这句绝望的脏话吹散在风中。
阴之葭抓狂之间,突然头脑中灵光闪现,想起一物。
他抬起左手,看着腕上那串月石手环。
坤藏带了剑进来,而自己却带了这串手环。
死胖和尚曾说,坤藏心中只有剑,故携剑来;自己只有一颗心,于是便只能携得心来。
这手环,便是心之外化。
当时阴之葭并没去深思这玄妙对话的含义,此番生死关头,他脑海中似有顿悟,再次细细研究这串手环。
他反复摩挲着手环上的月石颗粒。
这枚手环有二十一颗浑圆洁白的月石,上面雕刻着代表祝福的拾遗族符文。
这些符文在拾遗族中传世久远,族人都将其作为驱邪祈福的东西来用,从未去考证过它的来历。
对于阴之葭这种好动不好静的猴子性格来说,更是只把这些符文当作图画来看待。若不是因为手环是翩翩所赠,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此刻,他的手指拂过镌刻符文的凹痕,却发生了奇妙的事情。每当触到一个符文,阴之葭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读音。这些读音,就仿佛有人事前灌注在他脑海里一样,此刻与手上的符文呼应,竟一一鸣响起来。
阴之葭自然不知,当初他跟老牛刚到黄泉边上,怨灵入脑,痛苦不堪,老牛用手轻按他的头减轻痛苦的时候,已经把这些音符灌注在他的心中,护佑他一路不受幽魂遗恨的侵袭。
此刻,这些音符跟手环上的符文对应,回荡在阴之葭心中。
人鬼幽明天地阴阳生死之间周流往复而不止息也。
共计二十一个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直至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阴之葭猛然张口,在即将破败的天地之间把这二十一个字喊了出来。
霎时,直觉整个黄泉世界中的时间为止一凝,磅礴的魂流止住了脚步,下坠的岩石顿了空中,苍穹的乌云也停了翻滚。
整个无垠荒原一片静默。
然后有二十一个符文环绕着阴之葭一一点亮,忽明忽暗。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数以亿兆的幽魂,尽数往阴之葭拥挤而来,争先恐后,势不可挡。
阴之葭盘坐在地,如烟似雾的幽魂,丝丝缕缕,从他周身毛孔而入,又自灵台而出。
那些幽魂中原本浑浊泛黄的部分,入不得阴之葭的身体,皆变作泥沙岩砾,窸窸窣窣地从阴之葭身上掉落。荒原阴风吹过,将其拂落山崖,往深渊中堆积。
更有无数璀璨光点,是遗恨得消的魂灵,自阴之葭头顶灵台飞出,飘飘渺渺,汇成星河,直上九霄,何其壮丽。
胖和尚于半空回头远眺一眼,见到孤峰之上星河飘舞,咧嘴露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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