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眸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到了谷底。
同时,他自己的人生也已经到了谷底。
他这回是真的无法动弹了。
从十几丈的半空急速坠落,尽管谷底的泥土还算柔软,但他浑身的骨骼都几乎摔成了碎块。
地底传来的冲击,还震碎了他的内脏——虽然不知道是心肝脾胃肾中的哪几处,但那种撕扯肉体的疼痛不会有假,从口鼻中流出的鲜血也不会有假。
钟慧眸仰面看着半空中还在氤氲的云雾,想着自己被那个号称“事不过三”的疯子推落下来,心中又是一阵发紧。
他被张三推落以后,分明感受到云雾中暗藏玄机的气流沉降,在惊心动魄的沉浮中,也渐渐摸索到了些法门。这些带着腥味的上升气流似乎分别来自于谷底星罗棋布的多个位置,彼此有交替间歇,并且遵循着某些规律。若恰好在下坠中遇到某一道气流,就能依靠它上升或悬停几息的时间,或是延缓下坠的速度,然后再寻找就近的下一处喷涌气流。
然而,空中毫无凭借,一切闪转腾挪都要靠腰肢扭动来实现,钟慧眸浑身是伤,行动本就不便,再要变幻方位,就让他难堪无比。眼看着错过了两处气流,整个人像石头一样直直掉了下去,而那时还根本看不到谷底,其下场必然是摔成肉饼。
钟慧眸已经闭上了双眼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从身侧推了自己一把,身子在空中斜斜飘出数丈,刚好赶上一处喷发的气流,重新浮了起来。
他睁开眼四处寻找,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阴恻声音:“离火位。”
眼看身下的气流正在减弱,钟慧眸不及多想,估摸着八卦中离火的方位,强忍着撕裂伤口的疼痛做了一个翻滚,横移出数尺,刚好赶上下方升起的另一道气流,把自己稳稳地托起来。
“巽风。”
钟慧眸还来不及庆幸,那声音又再次在头顶响起。
钟慧眸抬头一看,张三闲庭信步一般负手而立,在气流中衣袂飘飘恍然若仙,说不出的好整以暇轻松自在,但依然面无表情,也不看钟慧眸,只冷冷地盯着周围云雾的深处。
钟慧眸正在发呆,张三在半空中冷冷地问:“你想死?”。
钟慧眸猛然醒悟,赶紧往巽风位做出移动,刚好赶在下坠之前寻到新的气流。
“巽趋乾。”张三再次发出提示。
这回钟慧眸再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照做。
二人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做,在荤腥的空谷迷雾中足足坠行了半个时辰。钟慧眸此番也明白过来,这些气流的涌动暗合着先天八卦的方位,只不过变化繁复,很难被局外人看出规律。这“事不过三”也真是了得,短短一番观察就摸索出这些方位,更在情势不明之时就敢纵下悬崖舍生一搏,确实是江湖上的异人。
二人虽然多番沉沉浮浮,行进得十分缓慢,但毕竟稳住了局面。钟慧眸几番大动之后,浑身伤口已经崩裂,疼得眼冒金星。
所幸,此时已经能够隐约看到谷底地面的木石岩块等物事,气流的喷发频率正在加快,冲击力度也越发强劲,云雾中的腥味更加浓重起来。
只听张三大喊一声:“乾转震!”
此时,乾位上原有的气流已经消失,钟慧眸早下坠了足有数丈,心中正在发慌,这番听张三发出指示,不及细想,立刻咬牙拼命往震位扭了过去。
然而,震位上却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气流,钟慧眸喉咙中一声惨呼,掉了下去。
张三冷笑一声,向震位靠过来使了个千斤坠,在钟慧眸身上全力一蹬。借着这一纵之力,张三鼓荡着满袖山风,像个气球一样,轻飘起来,缓缓往谷底落去。
而钟慧眸受了张三蹬踹借力,如秤砣般急速跌落数丈,结结实实摔在谷底。
他在昏过去之前,听到上方的张三发出轻蔑的哼声。
张三此刻站在钟慧眸的身前,打量着这个重伤残废,孔窍流血的废人。
他把手伸到钟慧眸的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布包裹。
他的动作娴熟而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尴尬或商量的意思,仿佛这个包裹本来就是他的,只不过暂时放在钟慧眸身上保管了一段时间。
这包裹被钟慧眸保护得十分妥帖,即便下落时,都下意识地侧过身,避免包裹着地撞击,可见其多么要紧。
张三层层打开包裹,最里面是一块古旧的玉片,半指厚,三指宽,约六寸长,黄绿斑驳,满是岁月侵蚀的浸渍,面上还有些深浅不一的花纹。
他千里追捕,外人看来是觊觎钟慧眸怀里的这块玉,其实真正重要的是让钟慧眸带着自己进到这拾遗谷——只有到了拾遗谷中,这玉片才有意义。
各中内情,世人不知,不见得东厂不知。
崇祯帝登基以来,鉴于魏忠贤乱政之祸,便荒废锦衣卫,削弱宦官势力。东厂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过去数代厂卫首领对百官的监控压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知晓了各种隐藏于世家望族中的秘闻。
那是洪武初年,凉国公蓝玉率部攻克成都,功勋卓著,蓝玉之女被册封为蜀王朱椿的妃子。然而,蓝玉不久之后便因谋反获罪,剥皮实草,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民间对蓝玉之罪颇有不忿,对牵连死者如此之众更是不解。世人大多认为这是兔死狗烹的政治戏码,是洪武帝的心胸问题。更有人认为,这背后是厂卫势力暗中推动,排除异己,诛杀功臣。
然而,却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当年功臣遭戮的惨祸,与这片玉大有关联。
张三把玉重新包好,仔细收藏起来,才蹲下在钟慧眸身上几处大穴上点了几点,又把一股内息由胸口渡入其体内。
钟慧眸暂时保住了性命,却无法减缓痛苦,更因舌头断掉无法说话,只好死死瞪着张三。
张三也不理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略作调息,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谷底甚是平整,十分空旷。地上泥土柔软潮湿,光线昏暗,长满了喜阴的苔藓和蕨草。
那云雾中的腥味已经十分的浓,但并未对人造成什么伤害,反而有精神更为旺盛之感。
奇异的是,谷底满布龟裂的地缝——地面每隔数丈,就有深深浅浅的裂纹交错重叠,仿佛构成了有规律图案,又仿佛杂乱无章。
更有一条人为踩踏出的小路,直至谷底东西两端云雾深处,均看不到尽头。
张三研究了半天地面的裂纹,毫无头绪。看着那条小路,不禁又有些犹豫,环境不明,该往何处走起?只好再往四周端详。他发现钟慧眸躺倒的位置,石壁上面隐约有字。走近发现,写的是四个篆文——“阡风陌道”,从字体看,怕是春秋战国时就有了。
张三本是儒生,世人只知他武功高,机谋深,却不知他更有满腹经纶,之所以武道彰显而文曲内秀,实在跟他此生奇遇有关。此时,张三稍作思索,便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阡者,由南向北的道路。南方象征人之生时,北则指人之死日。阡风,便是由南往北,从生到死的风——刚才谷内上下沉浮的风,应该便是这阡风。
陌者,自东而西的道路。东方,乃日出之地;西方,是日落之处。陌道,想必就是谷底东西纵贯的这条小径了。
然而,该往东走还是往西去呢?
刚才悬崖上纵身下跃,暗含着否极泰来、无中生有的易理——而此时呢?
张三略略思考后,发现毫无头绪,便凭直觉抬脚往西边行去。
行进之初,他十分谨慎小心,每一步都害怕踏错机关陷阱。走了好久,发现并无异常,才渐渐放松下来。只觉这道路并无变化,只是云雾遮挡看不清远处。
一路走来,张三渐渐发现了地面那些裂缝的玄机——在谷中自下而上、时有时无的阡风,均是从地面较深的大裂缝中喷发出来,喷发之初气劲极为猛烈,直到高空才逐渐变得柔和。这些气流中含有温热的水汽,并不像普通地泉那般水量磅礴滚沸。
这些从地下不断喷射上来的水汽腥味浓重,想来就是谷中云雾的来历。只是不知为何这些自然形成的地泉水汽,能够遵循先天八卦的方位按时喷射——若是人为设置,这该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
又走了好久,张三猛然发现不对劲,道路两旁近处的景致开始熟悉起来——他竟然仿佛是走在来时的路上!
片刻之后,果然在路旁不远处找到奄奄一息的钟慧眸,那石壁上“阡风陌道”四个字还好端端立在那里。
明明是一直往西走,却绕了个圈回到了原地。
饶是张三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悚然。
——这是拾遗谷究竟是个什么诡异的所在?
正沉吟间,张三只觉背后两股森冷的杀机一左一右凛冽袭来!
剑气!
居然有人能够在咫尺方圆的道侧隐藏起来,令张三这个级数的高手毫无察觉!
潜伏的二人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手,合作无间,早有默契,对彼此的出手习惯十分了解——出手第一招,不仅为彼此最擅长的攻击方位留出了余地,更把猎物可能做出的应变封堵——一动手就是不留余地的绝杀之局!
但是这所谓的绝杀,对张三来说,也只算是筹谋和招式上的绝杀。
技击一道,胜负之关键,还要看经验,看胆略,看进退,看抉择。
这便是境界。
张三的境界,是为成事不择手段,不留后路,不分善恶,只看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世人都说没有他张三办不成的事!
在这种境界中,数十年如一日地浸淫着,张三在生死一刹那的反应无比清晰——躲不开,架不住,那就先捱着,先受着,忍一步,再算下一步。
只是此刻这一步实在忍得有点痛。
两柄剑同时穿透了张三的身体。一柄在左脚踝,一柄在右肩胛骨。
这次暗杀看起来极为成功,然而两名暴起的杀手却不约而同地极度惊恐起来,几乎同时弃剑暴退。
——暗杀的剑本是袭向张三的背,却从张三的正面穿了过去!
面对绝杀之局,张三并未使用自己在钟慧眸看来鬼魅般的身法去试图躲闪,而是用自己高绝的身法花了最短的瞬间,做了最快的事情——他仅仅转了个身,然后直面这两柄杀人剑。
于是,换做杀手不知所措,这二人来不及改变剑的方位,原本袭向右脚踝的剑穿透了左踝两寸一分,原本刺向脊椎的剑穿透了右肩一寸四分,然后被张三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收缩夹紧,进退不得。
剑锋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根酸痒的咯吱声。
杀手们此时退后,已然来不及了,张三抬起未受伤的左臂,闪电般抓向其中一个杀手——一股强劲无匹的吸力像无形的绳索,把杀手刹那间牢牢扯住,然后如同纸鸢一样飞向张三。
张三看都没看另外一名杀手,因为真正的威胁还未出现,他要把重伤后看似瘫痪的右手留给潜藏的真正杀机。
果然,就在他左手即将扼住那名杀手的时候,整个谷中突然黑暗寂静下来。那万分之一瞬,张三失去了所有听觉和视觉,就像被人从一片光明中突然扔进了密闭的瓮里然后盖上了盖子。
张三本能地一恍惚,这片瞬间出现的黑幕已经消失,谷里又充满了云雾氤氲的昏暗光线,然而那个本该被其击毙的杀手也不见了踪影。
谷中的一片寂静肃杀,凉风渐起,吹得人心寒。
张三一人孑立,两处剑伤透骨,血流不止,一身功夫已经被废了一小半。
然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张三先生却到此刻连杀手的样貌都还没有看清。
如果说出去,俗世间怕是没人会信。
但这里,是拾遗谷。
而且,还仅仅是在人间通往拾遗谷的入口,而已。
坤藏再次隐入河图大阵的气机之中,大口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刚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捡了一条命回来。
那个张三先生最后一抓所用的擒龙手功夫已经炉火纯青,破空内劲虚实相生,柔而猛烈,刚而绵韧,一招之内含有七八种暗劲,即便平时在谷中与师父菜伯等几位前辈过招,也没见过这么老辣的破空擒拿技。
要不是关键时刻,乌鸦白疤通灵救主,破釜沉舟使出“夜幕”,坤藏自己应该已经落在了张三的手里。
阴之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谷中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搏命的打法。坤藏和自己的两柄剑都还插在那个张三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这个人脸上有痛苦或不适的表情。
他眼睁睁看着那张三伸出手,把两柄剑一一抽出来。张三的伤口肌肉和血管随着剑锋蠕动抽搐,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出来,打湿了衣襟,然后深深浸润在脚下的土壤里。
张三忽然大笑起来,显出一副狂放至极的样子。他的声音像一把刮骨的利器,穿透浓雾,在空谷中荡漾回环,刮擦着崖壁;又有一波波回音往返叠加,一浪高过一浪,扫荡着谷中每一寸岩石和草木,惊起一片又一片潜藏的鸟雀和虫兽。
过了良久,张三终于止住狂笑。雨疏风歇,谷中草木却还止不住颤栗。
张三自嘲一笑,眼神中露出精芒:“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向北侧崖壁跃起足有两丈,像一头暴起的游隼,几乎化作一道光,奋起全身之力向着一处岩石猛击出一掌。
一声巨响,齐人高的悬空岩石在半山腰被拍碎,只听哇啦一声凄厉的惨鸣,一头黑色的鸟影从腾起的粉尘中冲天而起,速度极快,身形不乱,只不过毛羽纷飞略显狼狈。
张三重伤之余全力攻击,却没能伤敌,半空中无力追杀,只好在一跃之后顺势下落,着地时,左手中食二指夹着一片黝黑狭长的羽毛。
张三用手指捻了捻黑羽毛,看向半空中振翅悬停的黑鸟,出乎意料地一拱手说了句:“幸甚!”
那空中的黑鸟似乎听懂人言,哇啦哇啦叫了两声,如破锣般暗哑,算是回应。
此时,一旁本来瘫痪不起的钟慧眸已经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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