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服你,有什么事,凡是我能做的,就叫我做。我叫俞中兴,是杀人犯
班长来了,再见!"
法学家们一定蛋头式的以为:俞中兴一定是现役军人,不然怎么会分到军监来呢?殊不知俞中兴并非现役军人,他只是杀人时用了枪,依这个地区的枪支过敏症,凡动枪的,不管犯什么罪,一律先以"涉嫌叛乱"送军法单位,经查明与叛乱无关后,才不起诉,改移司法单位。俞中兴杀人时只用了猎枪,就犯了枪禁,就这样的,先分到军监来了。
俞中兴做外役时候,上下其手的机会总是有的,比如打菜时候,他会自动多打一点给我;装水时候,他会自动把五公升水桶装足;偶尔捡到一块报纸,他会自动高速丢进,使我这年复一年不准看报的"中华民国公民",多知道一点"中华民国"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俞中兴和我有一次长谈的机会了。军监要粉饰走廊,要俞中兴做油漆匠,他做工时,要在一问间小房外面刷上一阵。当他刷到我的房外的时候,他站在梯子上,从小房的高窗向我说话,当然班长正好不在,所以我们就聊起来了。这次聊天,使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俞中兴身体极好,长得人高马大,他念过大学,后来讨厌做书生,不念了,去混流氓。他在桃园黑社会以足智多谋好勇斗狠出名,结果同古永城派冲突,他和外号"阉鸡"的李盛渊等,表演了轰动一时的"飞车杀人案",杀掉古永城的大将,古永城死里逃生,俞中兴就这样抓进来了。抓进来后,他愤愤不平,对我说:"他妈的警察真不够朋友!"我说:"美国黑社会有一句谚语说:千万别同警察交朋友,因为你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公事公办。这就是说,警察随时翻脸无情的。"俞中兴说:"是啊!他妈的我们干掉了古永城他们的流氓,是等于帮了警察的忙啊!他们怎么可以反倒抓我们!他们整天靠我们养,真他妈的太不够朋友了!我们杀古永城他们,是为民除害啊!"
我听了,为之好笑,我说:"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害啊!"
俞中兴说:"我是一害啊!可是我们杀了一个,总少了一害啊!
他妈的警察怎么可以抓替他们办事的人!这样乱来,以后谁还敢替天行道啊!"这最后一段话,大大的震惊了我,我觉得说得真是有趣之至、说得真是含义深长。俞中兴使我想到晋朝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顿悟之后,上山杀虎、下水斩蚊,然后自己改行向善,后来做了大将,为国殉死,俞中兴有除害之心,不管该不该他除,其人纵可诛,其心不可诛,这种有善念的青年,难道就因一念之"善",就要万劫不复吗?这次谈话后不久,俞中兴就被移送司法单位了。他从桃园龟山监狱写了一封信给我,我因为是政治犯,不便回信。
后来听说他判了无期徒刑,移送绿岛隔离犯监狱,在移送前夜,被打断肋骨多根,显然是有意把他报废了!我读美国舍伍德(robertemmetsherwood)描写流氓的名剧,深深感到:
流氓之中,有的真有真性情。他们做人,干干脆脆,毫不伪君子。他们的行径或不足取、他们的人生观或很奇特,但他们放浪形骸、敢做敢为,的确比所谓上流社会的狗男女们真得多、至性得多了。上流社会的人,没人敢"替天行道",他们只是伪善而已。
在军法看守所见闻不少,但十九是冤狱,并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例如"傅积宽喊自己万岁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傅积宽是"花园新城"、"中山楼"的建造人修泽兰的丈夫,他在一公家机关做事,十月十日的上午,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当天烈日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烦,同事开玩笑说:"老傅,等一下子蒋总统出来,喊万岁时你敢不敢不喊蒋总统万岁而改喊傅积宽万岁?"傅积宽开玩笑说:"有什么不敢,等下子喊给你看。"他说话算话,等下子真在众口一声喊时喊了自己万岁,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安人员发现,抓到牢里,判了五年。他在牢里碰到我,对我还傻笑呢!一天放封时在小院中散步,一个新来的囚犯哭哭啼啼,班长陈亚象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长冷笑说:"一点没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点罪。"傅积宽的五年,就是"非其罪也"的喊了自己万岁,他真该羡慕"江盖世"哟!(民进党大员江盖世微时写信给我,说他的名字拼成英文,与"蒋介石"同音,按说如果江盖世喊自己万岁,应该不被罗织。其实不然,"蒋介石"三个字,也是犯禁的。)
其实,傅积宽这种还算是幸运的,他被判罪,至少没戴红帽子。当时最流行的判法是给你戴红帽子,所以如此,和检举匪谍可领奖金有关。有一次屠申虹开玩笑说:"我生平最大的目的是想检举个匪谍,领点奖金花花,我穷死了!"我说:
"匪谍岂是好检举的!我在军法处坐牢时候,看到不少检举匪谍的,糊里糊涂,弄得同匪谍一起坐了牢!国特们办案,你不知道他们心理,他们是被告宁滥毋缺、宁多毋少的。他们闻过则喜-闻别人的过;也诲人不倦-毁灭人的毁。他们办案,觉得被告人数不足时候,就会把检举人一并拉进来充数,所以啊,你检举了匪谍,你可能同时也变成了匪谍!"屠申虹听了,哈哈大笑。
在检举"匪谍"以外,还有一种同类的检举,就是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国特"们鼓励检举这些,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报告去讫,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是不破又不成,于是干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茅房门后写"打倒蒋xx"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戏,最后以鼻青眼肿收场。
还有一种检举,是跟以上检举别异其趣的,以上检举是检举别人,这种检举却是检举自己,这就是所谓"匪谍自首"。"国特"们号召"匪谍自首",信誓旦旦,保证自首以后既往不咎,有些人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匪谍",为了安全,先"自首"了,这下子麻烦大矣!因为你一"自首","国特"们就如获珍宝,以为你是共匪地下工作负责人,一切惟你是问。
结果一间三不知,"国特"们于赫斯怒,遂锡阁下以最新罪名-"自首不实",就是虽然"自首",可是有所保留,不老老实实交出关系。结果阁下"自首"未成,反倒罪加一等。
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弃暗投明大戏,最后也以鼻青眼肿收场。
我住军法看守所第二房的时候,正对面是第十房,住着调查局的处长范子文,他被局长沈之岳诬以"匪谍",关进牢中,我早就听说,台北武汉大旅社姚嘉荐命案,就是他主持"侦破"的,用的全是刑求逼供的手段,他在牢中大声念佛,表达忏绪,声声不断,至少有一声应和姚嘉荐命案有关。救在"放封"时和他一组散步,我没好意思问他姚嘉荐的事,只听他唠叨自己在调查局被刑求的事,我问他那你在调查局做处长,你也刑求人了?他说刑求人的事,他们高阶层的不知道!我说那沈之岳也不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痛苦他说:"沈之岳也不知道吧?"事实上,他被我问到死角,有苦说不出了。
散步时他告诉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们行家一闻就知道,今天牢里抓进来的,都是假共产党,真共产党他们根本抓不到!"范子文这话,自负中不失可信度,因为就近取材,眼前的红色难友,简直无人不假,判一二十年徒刑的,固比比皆是;判死刑的,也大有人在。
范子文以外,关在第四房的调查局副处长李世杰也是另一个假匪谍。他做副处长时,负责处理台湾"政治暗流"情报、研判"反党反政府分子"、"分歧分子"的政治主张动向等。"奉命"把高玉树等人当"敌人"看待,也"奉命"要视雷震、李敖等为"敌人"。自一九五一至六五年,李世杰先后获得陆海空军褒状、国民党中央党部奖状、数度年终考绩"特优",记大功、蒋介石二次召见、赠给"玉照"等等。蒋介石赠"玉照"、称"同志"后一年,"李世杰同志"突然变成蒋家钦定的"匪谍"!他从云端一头栽下,从此挣扎生死线上,展开了悲惨的人生。李世杰下狱后,两次被判死刑,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张画面是: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二日,他第二次被判死刑,再度戴上脚镣,彳亍而归。放封时他戴着脚镣,不良于行,面色死灰,但却劲气内敛,令人又同情又佩服。他那时是死刑犯,死刑犯除了例假日外,每天清早五点钟,都可能被提出去枪决。所以每天晚上入睡之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阳出来。这种夜夜惊魂的日子,真教人难过。这种夜夜惊魂的折磨,终于在三十二个月以后,告一段落。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改判无期徒刑定谳,脚镣再度离开了他,这时他五十八岁。同年九月二十二日,我从初判十年改为八年六个月,这时我四十岁。我早已搬到第八房,李世杰也搬到第九房,放封时与我在一起,谈话渐多,交情也渐深。同年十二月六日晚饭后,监狱官开了他的房门,通知他立刻收拾行李,准备移监绿岛(火烧岛)。李世杰在班长监视下,无法向我道别,只好在提着行李、路过我窗下时,冒出"good一byegood一bye"以为暗讯。第二天清早,他便被解送外岛了。李世杰走后十六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也突被通知收拾行李,解送"仁爱教育实验所"。景美军法看守所时代,便就此告一结束。
一九七六年我出狱,我出狱后十年(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李世杰也出狱了,他坐了二十年牢。出狱之日,太太已死了,家散人亡,他也老态龙钟,这时他行年七十,已经是白发老人了。我深知李世杰博闻强记,笔下又行,听说他出狱,亟思鼓动他写出几十年来种种见闻,以存信史。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通过陈菊,打听出李世杰的电话,跟他取得联络,说动他展开大写作计划。他本来只想用化名写,不敢用真名,我说你写出来的事,一查就是只有你李世杰才清楚的,你还赖得掉吗?还是抛头露面迎头痛击吧!他同意了。同年九月三十日,他的大作开始出现在我主持的"万岁评论"、"千秋评论"上,连续发表,前后四年,直写到中风死去。四年间,夜以继日、锲而不舍,写出了两百多万字的揭发黑暗的文字,我为他印行的有调查局研究、调查局黑牢345夭、军法看守所九年等,都是内容翔实的不朽之作。
在所坐过的牢房中,第八房于我独亲,原因是我在其中,一个人住了两年半之久,引起我最多的回忆。第八房是在警备总部军法看守所的独居小房,在小房中,整天过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却面壁四面,小房有三叠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和水槽,所余空间,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墙与地的交接点上,有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三十乘十五厘米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料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班长不喜欢开门。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来,从小洞办。这个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在"洞房"里,随着阴晴、日夜、光暗等变化,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时候,我有这样的经验:每天午饭后,到下午开始做运动前,有两个多小时特别安静的一段时间,比夜里还安静,因为经常梦魔的邻居们午睡时倒不叫。我认为午睡是浪费,从来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别能清醒的独占这两个多小时的特别安静。本来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但这两小时好像更属于我,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两小时。只要天气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约会的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冬天时候,太阳午后从高窗下透进几块——真是成块的,于是在这小房间里,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动态。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墙,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就断了。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料碗、塑料筷、塑料杯等,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因为阳光只有几块,所以就像照调光一样,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这只胳臂,再照那只,若想同时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只照进那么少、那么短,但对我已是奢侈品。阳光在冬天虽然热力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
几块暖和。这种光与热,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从天而降,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没有停留、没有转运,前后只不过八分钟,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你身上。这种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有了这种感受,你仿佛觉得,虽然阳光普照,可是却于你独亲,世态炎凉,太阳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阴天时候,我的经验又翻开了新页:为了使光线好一点,为了干净一点,我买了两刀稿纸,来糊四面斑驳的墙,印格子的一面朝墙,四边抹浆湖,贴上去,立刻弄平。从最下面贴起,墙与地板接缝处露缝宽窄不一,先用桥牌拦腰一折,成九十度角,一边贴墙上,一边贴地板上,再盖上稿纸,一张稿纸可盖住四张半桥牌。桥牌也是正面朝墙,于是自王(king)到后(queen)和什么保皇党贾克(jack)等,都像法国路易十六(louisxvi)和玛丽安托内特(marieantoinette)等等一样,都完了。浆糊干了的时候,稿纸就绷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后,一行行稿纸背面,白里透绿,一个个小格子都衬出来,每个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样。原来糊的时候,只求光线好一点、干净一点,并无其他奢求-稿纸已为自己做了这么伟大的服务,还奢求什么?当然它们不够白,但白纸买不到。白报纸虽可买到,但质料人差,快变成褐报纸了。打字纸又人薄,糊l去什么都盖不住,所以还是稿纸最好。想到当年字稿纸惹祸,今天把槁纸用来糊墙,颇有焚琴煮鹤的味道。阴天来了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来了新作用。房间湿气重了,关节上的风湿开始隐隐作怪,稿纸们吸足了湿气,纷纷鼓了起来,好像也在作怪。随着抹浆糊的痕迹,纷纷鼓出了各形各状的"浮雕"。一个个看去,颇为好玩,有美女侧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乐的鼻子、还有好几条香肠。打蚊子留下的痕迹,有时用湿抹布探不干净,索性加贴一小块稿纸上去,加贴的部分,因为全部是浆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活像一只白螃蟹,在那里横行。整个的感觉是,自己不但活在湿气里,还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湿度计里。
在这种空间的感觉以外,还有时间的感觉:因为太久太久没有钟也没有表,甚至没有计时烛(markedcandle),没有滴漏(clepsydra),也没有沙漏(hourglass),看时间的习惯已经退化。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你开始没有一分钟、没有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
任何完整的时间感已经没有了。代替准确时间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邻居早起者的声音,大概是五点多;早饭推进来,大概是六点半;午饭推进来,大概是十一点;又是塑料小壶来,大概是两点半;晚饭推进来,大概也推进了五点(十七点);六点起身和九点(二十一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九点过后,擦地、洗脸、铺被、看书等,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从起身到入睡,十六七个小时正好漏完。第二天,一开始,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一切从头开始——从和昨天一样的地方开始。
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甚至星期也不是时间的单位,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下个星期也一样。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反倒是月,一两月或两三个月,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别人的变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异都很少。大同而小不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相对的,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一星期要怎样灵通,自然也不指望一个月会有什么奇迹。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无趣味、无消息、无奇迹,也无所谓。你是时间的批发商,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空间是短的、时间是长的,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汇,真可惜爱因斯但的理论,竟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一上面这种空间与时间的感觉,都是我在第八房里感受到的。这些感受,只有在长久的孤独中,才能如此深邃、如此细腻。在第八房的孤独岁月里,我觉得我真能对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对于我,就永远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幽情,在我离开多年以后,还会清楚的想到它。
我被"国民党总统"关入黑牢之时,年方三十五岁,所遭遇的不但有政治问题,也有性欲问题。前者解决,要靠"总统";后者解决,要靠自己。牢里放封时有受难人问我这方面问题,我一本正经而言曰:"总统日理万机,我日理一鸡-xx巴的鸡。"闻者无不开怀而笑。其实,国家被他们搞坏,毛病就出在做"总统"的,不知为君之道,反倒专门管小事,察察为明、政由己出,以日理万机为得计。殊不知只有抛弃万机,百密之中,独探一鸡,才是正本清源无为而治之道。可惜这些傻不鸡鸡的东西不懂也!后来我出狱后,有人间我感想,并说国民党愿意跟我化解夙怨,不要再恨国民党了。我的答复总是:"原谅国民党吗?可以,可是我的老大、大头可以原谅国民党,我的老二、小头却不肯原谅。用日本话来说,我的阿它骂(日语脑袋)可以原谅国民党,我的钦它骂(日语辜丸)却不肯原谅。一想到那么多年青春,断送在黑牢里,害得xx巴月出无孔可入、日出揭竿而起,这怎么能不记仇?我若原谅了国民党,我就对不起我xx巴!"-正因为祸伏于胯下,所以,两次政治犯下来,我干国民党,可干得九浅一深呢!干到今天,还只九牛一毛呢!
(略一编者狗屎编者-文岭)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九日晚上被捕时,我带了一本一九七0年十月号的playboy杂志在手,它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帮助。原来这本杂志有一个特色,就是它的中间大跨页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对双胞胎姊妹的裸照
(略-编者狗屎编者-文岭)是我相当喜欢的一幅画面。这本杂志,一直陪着我过了将近一年的岁月。在苦闷、不自由的监狱生涯里,她们带给我许多刹那的快乐时光。另外家里送进一本playboy日历,中有她们两人另一裸照,也是我的最爱,日历上这张姊妹都跪在床上,别有情味。这对双胞胎名叫maryandmadeleinecollinson,playboy登出她们裸照后十六年(一九八六),又出版姊妹们(play波yssisters)一册,把双胞胎同类的裸照集成一册,其中也有六张这对姊妹的,可是都不如我带进牢中的这两张。可见照片与其本人其实落差颇大,传神入画,妙手偶得,其他照片也好、本人也罢,都不一定恰合尊意也!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我从台北博爱路警总保安处移送景美军法看守所,牢门一入,由监狱官郭同奇检查,此人脸上的表情除冷酷外,看不到别的。在他的冷酷检查下,我从保安处带来的书刊都被"保管"了,maryandmadeleinecollinson姊妹等裸照也一起离开了我,使我大起"恐慌。"因为未来漫长的坐牢生涯,再也不见意淫、手淫的道具了,这可真难挨也。
三年以后,监狱官换人了,我跟这看守所也熟了,那时看守所辅导官是政工干校出身的冯音汝少校,他为了使"囚情稳定",在书刊进口方面,给了我这特级囚犯不少优遇;在寄出信件的字数和检查方面,也给了我这特级囚犯一些方便,虽然是责任使然,但在出入之问,既不像其他辅导官那样政上干,想来还是该感谢他的。更感谢他的是,一天晚。他同意我到库房里,把被"保管"的美少女照片带回押房来,于是,那天晚上对着双胞胎姊妹,我做了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手淫。
后来为了蔡添树越狱事件,看守所所长徐元麟和冯音汝都遭撤换,而我的案子也确定了,随时有移监到"仁爱教育实验所"的可能,因此我把两张双胞胎姊妹的裸照,藏在蓝登字典的硬纸封面中,果然在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被突然移监到土城,照例又"保管"起我在景美军法青守所的许多书物,但字典等工具书除外,于是夹带中的双胞胎姊妹便幸存下来,一直陪找到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出狱,方才完成"阶段性使命"。
playboy杂志与我还有后缘,后未它的中文版不但一再访问我,并在英文一九九0年年刊(playboyenterprises。inc。1990annualreport)里刊出我的照片。那次刊出,是从十五种外语版中每年一百八十位名人中选出三位,李敖即在王位之中,在我照片下美女大腿如林,亦趣事也。
我在十房坐牢时,对面是第三房,是小房间,有一位囚犯独居。囚犯大陆籍,平头,黑黑的,面目瘦弱。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书、写书、也不出来放风、也不提出任何抗议和要求。对外界的一切,一概不理。他每天没有一点声音的活着,像个鬼似的,令我们十分好奇。我们对他的任何关切,如送食物、用品等给他,他也一概不理。有一次寒流来了,狱方加发毯子,监狱官孙红全(这个人不错)沿房开门,问寒间暖,问到这位第三房的怪人,也全无反应。我比照"息夫人"的故事,把这怪人取名为"息先生"。他这种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囚犯,为我生平仅见。我想他一定是受了人生最大的刺激,因而看破红尘,宁愿自闭的。这样子与"鬼"为邻好一阵后,我们往往忘了第三房还有一个人在。听说他早就服刑期满,只因为只身在台,找不到保人,因而不能出狱。他后来被送到绿岛"候保队"了,这样子的囚犯,某年某月某一天要魂断孤岛,也是自在意中的。"息先生"的例子,使我特别留意到囚犯的交保间题。留意之下,发现政治犯胡虚一他们所说"从没见过一位难友是无保放人的"之言,确是实情。不过,在我入狱之前,我却听说有过无保放人的例子,那是魏廷朝对我的一段自述。魏廷朝第一次坐牢出狱时,是没有交保的。这一自述,给我很深的印象,所以记得清清楚楚。魏廷朝这次跟我坐牢时,他因为早我二十四天被抓,所以早我二十四天出狱。他出狱后,"仁爱教育实验所"负责人告诉我:现在你李敖要出去了,依法要有人做保才能出狱,你随便找两个朋友保你吧!
我一听,就立刻拒绝了。后来他们纠缠不止,我这时记起魏廷朝无保放人的自述,我说,保什么啊?魏廷朝就无保释放过,为什么老找我麻烦,不料他们说,谁说魏廷朝没交保了?
我们拿证据给你看!随后他们果然拿出证据给我看,原来魏廷朝是交了保的!看了证据后,我心里一阵沮丧,在我眼中的台湾英雄,原来如此!不过,既然事已穿帮,我还是"执迷不悟",我说,不必管魏廷朝如何了,反正我自己去英雄就是,我就是不肯交保。所方看我态度强硬,就暗示我没保就不会放人,我说我就是没保,你们不放我可也。最后他们屈服,破例无保释放。后来得知,我是国民党所抓成千上万的政治犯之中,惟一一个无保释放的个例。
最有趣又最恶心的是:我的开释证明书上有例行印好的"行状及悛悔情事"专栏,中有例行的思想已改正字样,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政治犯无过可悔,却硬要说他悔了过,这种强制悔过症,在我以前,就施之于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元勋——陈独秀身上过。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五日陈独秀出狱后,立即给申报编辑部写信,表示:"鄙人辛苦狱中,于今五载。兹读政府明令,谓我爱国情殷,深自悔悟。爱国诚未敢自夸,悔悟则不知所指。""我本无罪,悔悟失其对象:
罗织冤狱,悔悟应属他人。"陈独秀这一书面声明,申报不敢把它登出来。四十年后,国民党"进步"了,至少不再发消息说李敖"爱国情殷,深自悔悟"了——他妈的国都被你们丢光了,还爱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