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的黑白近照,他说:平生君子之交得李敖,足矣。"可见彭明敏和他眼中李敖的交情。不过,正如我预料的,彭明敏"脱俗入山,不问世事"是说说而已,他毕竟忍不住要回来了。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八日,我有长信给他。十月二十一日,他写出在美也可能是此生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说:
刚由日本回来,接到你的快信。很感谢你的关切。你所说的话,会铭记在心。确有人为了我的"晚节"而担心。但那是妃忧。多年在外流亡、折磨、锻炼,难道到此时还会出卖灵魂,"失身、失节"么?简直无法想象的。
这是彭明敏回应我婉转表达的规劝与疑虑的最后白纸黑字,接着就是回航了,完全不出我所料,他一回航台湾,立刻被俗人俗事包围,他不但不能"脱俗",反倒陶醉其中了。看到电视上他站在车上,左右转头向群众挥手的画面,我想到蒋介石的"风扇头",不禁失笑。
彭明敏回航后,立刻有了高速转变,最高速的,莫过于他对李敖这种患难之交的高速离心而去,他日夜忙着去交新朋友、去为政治交换而助选、站台。坞打电话给我,说他忙过了再见我面,我漫应之。到了选举开票之日,他通过谢聪敏想见我的时候,我却推托拒绝了。谢聪敏私下问我:"老彭奇怪为什么你不见他?"我说:"他是最懂礼貌的人,让他自己去找答案吧!"我又说,"彭先生晚来见我或不来见我,对彭先生不好;我不见彭先生,对彭先生好。"我想直到今天,彭明敏还不懂我那"听其自悟"的"以不教教之"之道。
正如魏廷朝所说,李敖不是放暗箭的人。我光明磊落,一切明着来。我曾在时报周刊等媒体上,公开表示了我对彭明敏回来以后的失望,不过讲话归讲话,我对他一直很客气。这样,直到他回来一年后,我抵不住陆啸钊的坚邀,才答应三人一起吃一次饭。那天主人陆啸刽和彭明敏先到陶陶园等我,我与彭明敏,在他回来后一年才见面,就是二十四年后才首次见面。我很礼貌的带了一件小礼物送他,那是一个小镜框,中有马萨里克(masaryk)的一张照片。彭明敏很谦虚,他说:"你李先生太博学了,你考倒我了,这位是谁啊?"
我说:"他是捷克的国父马萨里克。他是名教授,当年带着学生领导独立运动,流亡海外,一九一八年他成功了,并且当了总统,一九三七年八十六岁时死去。他为捷克打下独立的基础,可是他无法解决与强邻的关系,最后捷克被强邻所灭。
他的故事告诉人们,第一流的知识分子搞独立是一口事,可是,纵使成功了,也与强邻问题解决不了,也是空忙一场"
彭明敏若有所思地收下我的小礼物。饭后,他用他的胜利牌轿车送我回家。车中也没谈什么,好像二十四年前的知己之情都生疏了。后来他在凯悦大饭店席开一桌,请我全家,也请了陆啸钊,以及陈彦增、郭文华等人。事后我没有回请他们,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彭明敏两人日夜相处的往事,对今天这种"恭而有礼"式的宴饮,实在觉得不自在。
两次饭局后,我和彭明敏又恢复了不相往来的状态。谢聪敏偶尔与我联络,我多次请他侧面影响影响彭明敏。谢聪敏说:"李敖啊,老彭已经被海外那些新贵们包围啦,连我都讲不进去,也不敢讲话啦!"我笑说:"就是皇帝,也是打到天下后,才清除功臣、不纳忠言呀!怎么还没打到天下,只回台湾得意几天就忘形起来了,连老朋友都冷淡了?这样笨,还搞什么政治?"谢聪敏说:"老彭就是那样,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我看到彭明敏发表的写在(台湾自救宣言)三十周年前夕、又在头一天收到谢聪敏电传来的感言和电话、又看到报上他们的照片和庆祝活动,我忍不住在八月二十七日写了一封信,我严肃指出:
你们三十年前的宣言,明明争的重点是自由民主,自由民主解决了,一中一台根本不是问题。你们的运动,其实是争自由争民主的运动。这个运动成功了,台湾变成了如国民党牛皮所说的"自由民主的灯塔",不愁大陆不在内外压力下向光明认同,一旦大陆也跟你学习,成了自由民主的国家,是分是合都不是问题。如今若不在自由民主运动上定性定位,还在一中一台上落墨着眼,是舍本逐未、是以虚幻的海市蜃楼代替务实的自救功夫。-自由民主运动和一中一台好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但一实一虚,不可不弄清楚。你们既在三十年前做了先知,你们就有责任在三十年后矫正导向,能为三十年后的台湾导出正确的方向,才不愧为先知,才是你们的伟大
我又写道:
彭老师文中指出"危险而无理智的中国情结"是错误的,这话反面解释,"安全而理智的台湾情结",自是可行的。不过,依我的先知水平,(别忘了我也是先知!)我始终看不出来一中一台有可行性,一中一台论者三十年来,从未提出任何论证(理智的论证)证明如何达成一中一台、如何抵抗大陆,让他们放开黑手,让台湾去一台。有起码常识的人都能清楚知道大陆绝对有"犯台"的能力、都能清楚知道美国人不可靠,何况通达世情、通达国际大势的国际法权威彭老师及其门徒?虽然如此通达,却还高唱一中一台-只有空头主张、全无具体办法的一中一台,这不是好梦又是什么?这种一厢情愿(wishfulthinking)的思考模式,施之于贩夫走卒匹夫匹妇,犹可说也;施之于台湾人的先知,不可说也!
什么是一厢情愿?凡是提不出具体办法的号召,都属之。
彭老师大作指摘"当局"不肯"以台湾名义重新申请加入联合国",试问一旦彭老师成了"当局",你能如愿以偿加入吗?
加入联合国,"共匪"不亡,绝无可能,这是起码常识,彭老师太清楚了、太清楚了。别人可以一厢情愿打如意算盘以意淫联合国(其模式,与国民党意淫大陆——"反攻大陆"完全如出一辙),但是,彭老师怎可如此?这种"危险而无理智",泛滥成灾,遂有"总统直选"等见诸彭老师大作,总统直选会带来独裁穹混乱,这也是政治学常识,别人争权夺利可以这样儿戏,前台大政治系主任怎可如此?
彭老师说"台湾当局数年来一些政策确在沿着我们曾经提倡的大方向进行着",只是太慢。但是,纵太慢,也似有进境,可是,二十年后的王位先知本人呢?)十年来的进境又在哪卫?难道进境只在"总统直选"一类么?易卜生(ibsen)一八八二年写人民公敌(anenemyofthepeople),写那当时饱受打击的先知,后来易卜生自道,说当人民在十年后脚步跟卜先知的时候,光知自己又超出了人民十年。彭老师啊、聪敏啊、廷朝啊,你们超出的,又在哪里?
三十年前,你们是先知;三十年后,你们跟他们当然有不同,但不同又有多少?当人民跟先知人云亦云,先知堕入魔道自说自话的时候,这就未免太对不起当年的自己了。
最后我说:
你们是我共患难的朋友,素知我为人,我可以容忍朋友的无情,但不容忍朋友的大错误-大是大非上的错误。因此,虽然我与彭老师渐行渐远、与廷朝形同隔世,我仍忍不住要写这封信向你们进言。天下能被彭老师虚心受言的人,恐怕也不多了,我敢说我是最后的一位。印度诗人说感谢光明但别忘了在黑暗中执灯的朋友。-我久历人间冷暖,我从黑暗中来,也将回归黑暗而去,我不奢求别人的感谢,但不希望与我同行过的老朋友在光明中目为之眩。该说的话,总归还是不免一说。先"自救"方足以言"台湾自救"你们三位先知,三十年后难道全无"自救"之处吗?我真的不信啊!
信发出后,彭明敏、魏廷朝全无回音,理都不理;谢聪敏来电话,大意说老彭说政治是要夺权的,你李敖谈那么多是非干嘛!我说知识分子不谈是非只搞权力,是你们最大的堕落,我真为大家悲哀。
这封信写了我最后的劝告-三十年后最后的劝告,我知道彭明敏是执迷不悟了。他永远不再是三十年前还有灵光、清气与理想的"脱俗"彭明敏了。
谈起我这封信的三位收件人,我认为谢聪敏最识大体,他在牢里诬攀李敖是台独,为人卑鄙,但出狱后,在彭明敏等台独分子恩将仇报,在海外发行攻击李敖杂志之际,曾挺身而出,写文点破:"就李敖和台湾人的关系来说,我认为台湾人欠他的比他欠台湾人的更多。"这是谢聪敏的公道处,他在诚惶诚恐中,仍不忘仗义执言;至于魏廷朝,他和我私交极深,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替我看家,可见我对他的信任。
以他跟我的深交,在牢里诬攀我是台独,我想他内疚最深。他出狱后只和叶菊兰、谢聪敏来看过我一次,从此形同隔世,三年五载,才见上一面,吃一顿饭,不过有重要的事,他还是认为非李敖莫办,我的回忆录出版后,他还来找我写一封信给台大法学院院长许介鳞检举台大弊案,并说这是许介鳞的意思。我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处理,他说许介鳞认为由李敖出面检举,收信人可挟李敖自重,才好下手清除弊案。我为之失笑,我说你用我口气写来,我签名好了。他欣然照办。
至于彭明敏,就复杂得多,他从回台湾后,在应付李敖上面,可谓盘盘皆错,并且一误再误。更不幸的,是他又节外生枝,引发出一个爆破点。事情是这样的:远流出版公司老板王荣文送了他出版的彭明敏看台湾等书给我,其中收有"原载于中国时报一九九二年十月十四日"的一篇。"卜大中专访"-为毕生理想再尽心力一文,是专访彭明敏的。
该书第三十五页有这样的对话:
问:你对省籍纠纷有何看法?
彭:我认为情形已经不严重了,以后会更加和缓。我早年提出的"台湾自救运动宣言"当中,就主张台湾人与外省人一体合作,共建台湾。但是我被拘禁之后,政府对军公教各方面说明的时候,故意隐去这一段,反而诬称我提倡杀尽外省人,用以分化省籍之间的感情。我赞佩的人当中有提携我的外省籍师长,如胡适先生、萨孟武先生、傅斯年先生等等。也有外省籍好友,这说明我绝不是一个狭隘的省籍主义者,台湾不能分成本省外省两个族群互斗,那只会带来灾难,应该合作才是。我也同意在政党比例代表中有某种比例的大陆籍国会代表,但比例必须合理,产生方式也要有一定的民意基础,这样能使外省人有安全感。
我一看之下,为之一震。因为"一九九二年十月十四日"的中国时报原文,并不如此。原文在"我赞佩的人当中有提携我的外省籍师长,如胡适先生、萨孟武先生、傅斯年先生等等,也有外省籍好友"和"这说明我绝不是一个狭隘的省籍主义者"之间,明明有九个字,被彭明敏暗中删掉了,这九个字是:
包括反对台独的李敖。
明明中国时报当天的原文有这九字真言,却在彭明敏看台湾一书中给删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看法有二:
第一、他是越王勾践型的寡情人物,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的人,在"台湾人出头天"的时代到来以后,李敖的利用价值已近于零,所以对李敖要敬而远之;第二、由于李敖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反对台独,而他们当年又诬陷李敖是台独,使李敖家破人散、冤狱缠身、饱受刑求、坐牢多年,他们对李敖的定位、跟李敖的关系变得十分复杂,造成他们内疚和不便,因此但愿渐行渐远,力谋"脱身",以策安全。不过,李敖待朋友虽然宽厚,却非易与之辈,你对他过分不起,他极为难缠。而彭明敏、魏廷朝、谢聪敏三位,"脱身"之道,随其智愚,各有不同。李敖拜他们三位之赐,坐了大牢,出狱以后,谢聪敏、魏廷朝至今尚能与李敖马马虎虎相处不被反目,而彭明敏却独独不能,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彭明敏的一误再误使然耳!
一九九五年六月间,谢聪敏感觉到我将揭发我和彭明敏的往事,亟思挽救,乃一而再、再而三的电话约我,要我务必参加七月五日他订下的一个饭局。饭局是彭明敏、魏廷朝、他和我等人的聚会,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我说:"我不想吃最后的晚餐啦!"我心里觉得:耶稣直到吃"最后的晚餐"时,才被出卖他的人伤了心,但台湾人却比犹太人更巧于此道:彭明敏和魏廷朝、谢聪敏早在最后的晚餐前,就把李敖送上台独十字架了。最妙的是,在被钉上十字架后,他们却又网开一面,说此人并非那稣。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清我的身份是耶稣而死,还是耶稣身边的两名强盗之一而死。悲哉!
彭明敏一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秘密写信给我,大骂他的学生蔡同荣说:"蔡此人实际乱来,应予适当教训。"当然,他口中的"教训"不是情报局局长对江南式的,只是口诛笔伐而已。当谢聪敏感到事情不妙,李敖要把隐忍了三十多年的事写出来"适当教训"的时候,遂有七月五日彭明敏要同我吃饭之举。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拒绝了筷子,拿起了笔杆。想当年美国南北战争时,南方总司令李将军(gen。robertlee)手下有位大将杰克逊(stonewaiijackson),受了重伤,失去左臂。当他受伤时,李将军曾写封信给他,说道:"你的情况比我还好些,你失掉了你的左臂,我却丢掉了我的右臂。"("youarebetteroffthaniam,forwhileyouhavelostleft,ihavelostmyrightarm。")杰克逊收到这封信六天以后,便死了。彭明敏当年失去了左臂,他偷渡消息传来,我顿起李将军之情。遗憾的是,二十四年后,我终于自愿有断臂之举。这是李将军浮生多变了呢?还是杰克逊老而不死了呢?多么难答的答案啊!答案难答,可是将军令下,我决定不再留一手。
也许有人奇怪,以快意恩仇为人生观的李敖,为何却能忠厚隐忍彭明敏这么多年对他的不仁不义。原因有二:第一、我痛恨国民党,彭明敏有志气不加入国民党,我认为这是很难得的。格于岛的局面,台湾人本来像样的、成材的就不多,我一直珍惜这样的台湾人朋友,我希望他变成台湾的胡适,做最有志气、最有学问、最有高度教养的伟大知识分子。第二、大家只看到我穷凶极恶一面,却忘了我豁达大度一面,政治上,我被台独分子诬陷,我不介意。另一方面我又极重感情,老同学刘显叔的太太陈烈看到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在商业周刊前几期的连载,笑着点破:"我现在才知道你李敖的弱点了,原来你是温情主义者!"-我的温情,使我对患难之交有了隐忍。对彭明敏就是最鲜明的一例。
在我发表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后,有一个插曲,很逗。
当时彭明敏挑选出来的副总统候选人谢长廷,忽然发表了护航式的谈话,见报以后,我老毛病发了,乃饷以挂号信:
长廷老弟:
上月十四日你当面"敬请李敖先生指正"的书——谢长廷新文化教室,我读过了,我特别注意到你那"动态道德观"的立论,那是你在咖啡厅里向我一再陈述的重点。今早看到联合报第四版,在报道李敖出版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闻后,有这样一段话:
支持彭明敏参选总统的立委谢长廷则认为,李敖陈述不足以采信,因为并没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彭明敏。
我看了,不禁失笑。照你老弟的法律观点,则希特勒干掉三百万犹太人也自然是不足采信的,因为并没有"受害入"出面指控希特勒-事实上,这三百万犹太人也永远不能出面了,因为他们都被杀光灭口了。不过,没有"受害人"出面并不等于死了三百万犹太人的事实不足采信,事实毕竟是事实哟!
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陈述的全是事实,从彭先生诬陷朋友到诱奸女生、从彭先生出卖同志到不义寡情,无一不举证历历,且我自己就是"受害人",你怎么可以在彭先生只手遮天以后,跟着双乎遮天,说出那种话?是不是你的法律观点认为"受害人"本身之言不客观?你令我回想起我被彭先生诬陷后关在军法黑狱的日子,不论多少"受害人"向军法酷吏喊冤,说被刑求逼供,但军法酷吏们千篇一律的判决总是:"空言狡展,不足采信。"长廷老弟啊,你这次不足采信的话,真使我"故"狱梦重归"呢!
也许我老了,赶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动态,在道德上尤其赶不上,但你的老师李鸿禧跟我一样老。在台大第一宿舍,我住第四室,他注第三室。他成名后,在外张扬,说当年台大有"二李"之称,指李敖和他,是鼎鼎大名的学生。其实,我们但知当时只有李敖"一李"。"二李"之说,膨风耳、牛皮耳、自抬身价耳。如今令师己大大的有名,他为他的令师彭先生助选,撇开他自己深信的"内阁制"不谈,大力推动台湾畸形的"总统制",其曲学阿世,已令上林惊叹。他又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一文,说"彭案"发生时,他"内心痛楚至极"(此与彭先生说李敖被捕时他彭明敏"心痛如割、急如焚"的多情不谋而合),可是当年"彭老师"受难时、在李敖冒着危险对"彭老师""厚情和义侠"时,李鸿德又在哪儿?如今像"即溶咖啡式"冒出这么多"彭明敏之友"来,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态"一点也不"炎凉"哟!(昨天我出发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书发表会"前,还收到彭先生那边寄来的宣传品,提出"彭明敏参选总统之友会"的办法,指示"只要结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个分会"——原来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会"式的蔓延的!我活了六十岁,并且曾蒙彭先生,大名名列他两名患难之交之一,如今看到这么多鼠辈横行,真不能不承认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单,是爱护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鸿禧老师因为明哲保身,当年不敢像李敖那样"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谅他。我不能原谅的是,在解严以后,在李登辉公然学蒋氏父子,走党政一元、党政不分的错误时,李鸿禧竟公然护航,说出"执政党推举李登辉为党主席,正可彰显国民党是超越省籍意识、天下为公的光明磊落政党"的话!说出"以国家元首兼执政党主席,系目前不失为妥当的方式"的话!那时他眼里只有李登辉吧?那时他为何不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呢?七年前的"投桃报李",对比起七年后的"热情澎湃(彭拜)"来,未免太不搭调了吧,我们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六年前,乃至十六年前支援彭先生,也许强人所难,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还向李登辉表态呢!这是什么动态的道德呢?这是哪一国的"动态道德观"呢?纵使你们"台湾独立国"成立了,我看你也写不出"师事李老师是毕生的光荣"那一类杰作吧?"台湾独立国"的人民道德再动态,恐怕也不屑曲学阿世的高等知识分子吧?
长廷老弟,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台湾男人",(为什么写出性别,因为"最聪明的台湾女人"陈文茜会抗议吧?)
可是你对联合报的谈话却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请你公开更正、澄清,这样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聪明。你的谈话,对李敖这种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实体法中妨害名誉及信用罪,"受害人"还健在、还在写这封信给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总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见吧?但白告诉你,我真的不希望,因为跟你谈天是一种愉快,何况我们是老朋友,那次阳明山之游,你我还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来,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别忘了,为了真理,我李敖"杀"朋友绝不手软,你的太老师彭先生为了假理,都不手软"杀"过来呢,我"强阳不倒",又软个什么呢?
即颂
进步!
李敖一九九五年年八月十七日
谢长廷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收信后,立刻去信报社更正,并在十八日即"长廷敬上"回信示好,当然我也不会到法院告他了,他仍是我欣赏的好朋友。我这封信,写得可是虎虎生风,借题发挥,把彭明敏及其投机徒弟李鸿禧挖苦得淋漓尽致,足见李敖骁悍那一面,不但骁悍,还以温柔敦厚、棉里藏针的趣味表达骁悍,人人以李敖为可怕之人,信夫!
我与彭明敏反目两年后,谢长廷约我上他主持的"长廷问青天"电视节目,在化妆室聊天时,好奇地问我:"彭先生在书中删去李敖的名字,这事到底是不是彭先生干的?"我说:
"不是又怎样?即使是别人干的,事后他纵容别人这样做,又有多次机会去更正、去澄清,他都高姿态不去做,他还怪谁啊?"谢长廷听了,点头一叹。
道家说人体中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道家认为这三种尸都有害人体,故合称"彭尸"。我认为"彭尸"具有"彭师"之韵,因写"彭尸"一章,重述生平。整个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我已行年六十三岁,生平所遇朋友离合不少,但像与彭明敏这样惊心动魄又代价奇高的友情,一旦走向落幕,是解脱?是遗憾?是神伤?是梦醒?我想两人都会为之茫然。再会了,彭先生,你有德于我,我会刻骨;你失德于我,我会铭心,这就是李敖。这样的血性朋友,哪里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