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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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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一抹彩霞天边挂,河堤上一只狗儿蹒跚独行,夕阳垂照拉长了枫树与狗儿的身影——画工依然细腻精致,但那斑驳黯淡的色泽却成了最大败笔。

    “怎么会这样”

    “黄姑娘,这染料不显色,根本没透进布里。”小铁搔著头,百思不解。“难道是咱们调配的时候出错了?是水放太多?还是盐放太多了?”

    宝雀抚著布面上那本该是红中带紫、却又透著绚烂金光的晚霞色泽,如今却成了晦暗混沌的黯淡赭红调配的过程没出错,没多加水,也没多放盐,一切依照往常,但为什么她小心翼翼,却又染坏了布?

    “你染布的技巧深受你的心情好坏影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你开心,只要你开心,就能帮他染出漂亮的布”

    难道果如他们所言,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全染进布里去了吗?

    “情人草被我躇蹋了。”宝雀喃喃自语,心情仿佛跌进更深的谷底。

    “情人草做的染料已经用完了,我看就先用别的草药代替吧,否则哪能赶在今天把这面屏风完成——咦!黄姑娘你要去哪里?”小铁见宝雀提了篓子就要出门,连忙拉住她。“你该不会又要上山找情人草吧?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你的身子又还没完全好,不要赶著上山吧?”

    “要染出最漂亮的夕阳,一定要用情人草,是爹说的。”宝雀拨开小铁的手,迳自推开了染房的门。“我想要赢得织染大会,重振万彩染坊,不再让人欺负我必须染好每一面屏风,所以我会采情人草回来,重染这块布的。”

    “那那你等乐爷回来再一起去吧,让他陪著你。”

    “小铁,”站在门口的宝雀僵著身子,几番欲言又止后,哽咽的声音终于从垂著的脸底下传了出来。“你不要告诉他我上山采情人草去了,因为从今以后,我都不要他陪了再也、再也不要了”

    bbscn

    观云山中,宝雀背著篓子沿著山溪往源头爬去。之前采到情人草的地方已无情人草的踪迹,宝雀不愿放弃,继续往上找寻。

    不知过了多久,宝雀溯溪而上,寻至一山壁旁,左边是竹林森森荫清源,右边则是一短崖,底下谷水潺潺,木落翩翩,是她一个时辰前走过的地方。山涧绕壁而出,宝雀弯身想沾取些沁凉溪水擦汗,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带手绢在身上。

    “你这家伙怎么老是不带手绢在身上?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

    宝雀愣了半晌,直到发觉眼眶又酸了,才猛然甩甩头,要把他那张笑脸从脑海中甩掉。“可恶的家伙,不要再让我想起你”抓起小石子用力扔进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水珠纷飞之际,她看见了那藏在山壁边的芳草倩影——“情人草!”

    宝雀立刻涉水奔了过去,但一踏上那湿软的泥土便脚底一滑、重心不稳的往前扑倒。虽然沾染了一身泥巴,但她的手也刚好构著了情人草。一把摘下情人草握在手里,再看看身旁就是断崖,她不禁要庆幸自己的幸运。“好险”

    “宝雀!宝雀!”呼唤的声音由远而近,令宝雀心中猛一大跳!不久后,果然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朝她奔来。“终于找到你了!”白乐天气喘吁吁,仿佛一口气从山脚跑上来似的。“累死我了,你怎么跑这么高来还搞得一身狼狈!”

    “你——”宝雀目瞪口呆的看着就算累得跪倒在地也依然丰姿潇洒的白乐天,再看看自己一身泥巴杂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每次都找得到我?”她刚刚可没遇到什么能指认她的樵夫猎户啊。

    “笨——蛋。”白乐天坐在地上,露出得意笑容。“你看看你篓子里装了什么吧,我就怕你哪天又自己偷偷跑上山去,所以略施了点计谋,以防万一。”

    宝雀将背上的篓子取下来看,赫然发现篓子里头装了一个破了个小洞的布包,许多细细的红色粉末从破洞里露了出来,穿过竹篓的细缝、洒在地上。

    “你一边走,茜草粉便一路帮我铺了条红色的路,让我有迹可循,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你了。”白乐天笑道,但见宝雀眉头紧皱,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便软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呢?小铁说——”

    “小铁?”宝雀恍然大悟,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小铁你这个叛徒!”

    “你你不用这么生气、气到哭了吧?”白乐天有些哭笑不得,过来要拉住宝雀,却被她执拗的挥开。“小铁只是怕你一个人上山不安全,才会跑来告诉我的,你不要怪他。瞧你,一身泥巴脏死了,还满脸鼻涕眼泪的。”

    宝雀挥开他递过来的帕子,睁著一双泪眼瞪著他。“我生气、我伤心,关你什么事啊?你不要老是阴魂不散的跟在我后面好不好?!”

    白乐天微愣,望着她不比往常的怒容,他忽然有点担心。

    “小铁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说没有啊,而且你跟我说好了,如果你很伤心、很生我气的时候,你只要看看那个小鸟荷包,想想我的小狈荷包,然后就会不生气、不伤心了。”

    “不准你再提小鸟荷包了!”宝雀哽咽喊道,忽地从脖子上一把扯下了那个金色小荷包,举到白乐天面前。“不如跟我说说这个荷包吧!这个金色荷包,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白乐天一见到宝雀手里的金色荷包便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没有再隐瞒你的必要”白乐天轻声道,缓缓从领子里拿出了自己的金色荷包来。“的确是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两个荷包并举著一看,果然是相同的金彩流云缎面、相同的富贵吉祥花。

    “这对荷包,代表著白黄联亲,永结友好——代表著咱们俩本有的婚约”

    “所以,嬷嬷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了”仿佛是连最后一个能让她从恶梦中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了,宝雀觉得恍惚,觉得失去力气,甚至当一阵忽然卷来的强风将她手里的金色荷包吹落山谷,她也像是完全没发觉般。

    “宝雀”白乐天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紧揪。“我们白家背信忘义,在万彩染坊遇难时不但不伸手援助,甚至因此毁弃婚约,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爹虽已过世,但我依然要代替他跟你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

    “你要我原谅什么呢?你爹跟我爹之间的恩怨,本来就与我无关。我有我的日子要过嘛,我根本就不在意的。”泪垂两颊,宝雀难掩心中激动。“我在意的是你啊,白乐天!是你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说喜欢我的?为了什么”

    宝雀声嘶力竭的哭喊令白乐天感到震惊。除了隐瞒她这件过往,他还做了什么害得她这么伤心?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宝雀”

    宝雀哭得身子都在发抖了,白乐天想要拥抱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挣扎之际,宝雀脚底下泥土湿滑松软,她一个不稳,竞就随著崩落的土块滑落山崖!

    “宝雀!”白乐天即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却被她一起拖下山崖,眼见崖顶就快消失在眼前,他情急之下只能猛抓住垂在崖壁上的藤蔓,一手拖住两人不往下坠。“宝雀、宝雀!你没事吧?你抓紧我不可以放手,抓紧我!”

    宝雀感觉他紧抓著她的手腕抓得她都痛了,根本不容她松手的余地。但当她见到那个属于他的金色荷包从他手里掉落、坠入谷底,她的目光不禁追随而去

    “宝雀!别往下看!抬头看我、看我!”白乐天紧抓著藤蔓的手开始感到汗湿,逐渐开始层层剥落的藤皮也让他知道大事不妙了。他苦笑着,忽然低头朝底下的宝雀喊道:“喂!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问,但是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宝雀紧抓著白乐天的手,感觉到藤蔓的晃动,和他紧握到颤抖的力道。他的话传进她耳里,像是一道忽然展露的曙光,正是她所期盼的。但是、但是

    “这藤蔓支撑不了两个人——”白乐天咬牙,作出决定。“宝雀,你听我说,你身子轻,我举得起,我待会儿用力把你抛回崖顶,你自己也要用力,想办法抓住上头任何能抓的东西,芒草也好、树枝也好、石块也好,用力抓住——”

    “慢著!那你呢?你把我抛上去要使多大的劲,这藤蔓会断的!”宝雀感到惊恐,因为预见他随著断了的藤蔓而坠谷的情形而惊恐。“我不要!”

    “不准不要!”白乐天厉声大喊,但当他看见她脸上那抹惊慌,知她是为了他而牵挂,他只能叹息。“宝雀,事态紧急,由不得你说不要,明白吗?我把你甩上去,藤蔓应该还撑得住我,这样至少咱们两个不会一起摔下去喂!你不要小看我,我虽然是有钱公子爷,但是我平常有在锻链体魄,身手可是很矫捷的!所以所以,你不要担心嘛”

    “无时无刻都要吹嘘自捧,你这人怎么会这么自大!”叫她怎么不担心?他根本是强人所难。“白乐天,我要你答应我,你不会让藤蔓断掉、你不会掉下去!你听到没有?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也不要松开你的手!”

    “这”见她明明担心得要命却还要逞强,白乐天心里满满的甜蜜喜悦,连勇气也倍增了。“好啊,我答应你就是了,真是凶婆娘一个”

    “什么!?我——”

    “好了,别再跟我争论了,我数到三,就将你往上抛,你一定要用力抓住崖上的任何东西,然后奋力爬上去,知道吗?”

    宝雀心里怦怦大跳!听著白乐天镇定的声音数著:一——二——三?——

    一阵天旋地转!宝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腾空了,手腕痛得像是要断掉了般。当白乐天的手松开她时,她猛一睁眼,看见崖边的石头、大树——两手奋力一伸、猛然抓住地上的树根。虽然被碎石划得遍体鳞伤,但她终于安稳的落地了。

    “成了、成功了!我上来了!”宝雀身子还在发抖,却忍不住兴奋的大喊:“白乐天!咱们成功了!原来你真的很有力气!白乐天”

    崖边没有白乐天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风的声音、水的声音,她什么也没听见——“不白乐天!白乐天!”宝雀惊慌失措的奔到了崖边,颤抖著身子往下探看——

    不见了,他不见了!只剩下断了一半的藤蔓随风摇晃,不停拍打著崖壁。

    山崖之下只能看见整片苍郁的树林,虽听得到流水潺潺,却看不见溪流。她焦急的望着那整片的青绿,却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没有!

    “不要不要!拜托你,你答应过我不会掉下去的,你答应过我的白乐天、白乐天!”宝雀喊著、唤著,却只能听见山谷间传来自己的回音。几番无助的嘶喊,极度的恐惧缠绕在她心头,让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痛哭失声——

    “不要、不要离开我!白乐天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啊”bbscn

    白府之中,上下一片忙碌,不断有仆僮领著大夫进进出出。宝雀焦急的想要进去探望白乐天,却被挡在房门外。

    “黄姑娘。”白夫人从白乐天房中走出来,一脸的忧愁。面对这昔日友人的女儿、本该是她媳妇的女子,她不知如何以对。“谢谢你多亏有你跑下山来通知咱们,我才能即时派人上山搜寻,才能赶在天黑前找到乐儿。真不敢想像若是天黑了该怎么找,荒山野岭的,又是那么深的山谷”

    “他怎么样?!他伤得很重吗?!”宝雀一脸的惊恐还未褪去,满心急著只想见白乐天一面。“求求你白夫人,让我见他一面,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就好!”“他伤得很重,不希望你进去看他。”推门而出的丁守竹转身对宝雀微笑道,跟著从房里走出来的,竟是金喜。

    “为什么?”为什么丁守竹能见他,金喜能见他,就她不行?“不可能的”

    “是真的。”丁守竹微笑着,唤来小柴。“你少爷要你送金小姐回去,快去吧。”

    金喜一言不发,经过宝雀面前时,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默默离去了。

    “黄姑娘,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呢,不如先回家去。”

    “白乐天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黄姑娘,他跌落那么深的山谷,身受重伤,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白兄他恐怕不久于人世。”

    白夫人在一旁听了,立刻掩面哭起来,就连家丁俾女们也都跟著呜呜咽咽。

    宝雀震惊得不能自已,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注意到身旁众人的哭声听来不大自然,而且没有眼泪

    “白兄青年才俊,倘若真如此早逝,实在太可惜了。”

    “他都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宝雀伤心欲绝,身子一软,几乎要昏过去,幸好丁守竹一把扶住了她。

    “黄姑娘,你知道他现在撑著最后一口气,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织染大会。”丁守竹轻声说出来的话语,却在宝雀心头狠狠一撞!“眼见织染大会的期限将至,十二面屏风却只完成了一半,你知道他有多看重这场织染大会的。即使在他浑身痛楚,心神涣散的时候,他心里也还记挂著这件事,口中不断呢喃:宝雀,你一定要为我赢得织染大会,一定要为我染出最漂亮的夕阳——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你见他,他知道你若见了他那副痛苦的模样会伤心难过,你就染不出漂亮的布了。”

    丁守竹的话像是把她打入了地狱底层般,让她万念俱灰——原来他最在意的,果然还是织染大会。他舍身救她,并不是真为她啊“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她真的——好想就这么信了他,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该有多好呢

    而事到如今,即使被一遍又一遍的欺骗、被伤了心,为何她还是不知觉醒呢?难道被他利用,她也无所谓了吗?

    “唉,白兄这么做实在是太自私了,完全不顾黄姑娘对他的一番心意。本来他还要求我替他瞒住你,让你以为他没有大碍,就能好好完成屏风,但是如今他都快死了,我怎么忍心不告诉你?白兄他也不知道还能活几日”

    “我明白了”泪眼朦胧之际,宝雀觉得心冷,冷得发疼,却仍勉强自己说出更冰冷的话来刺痛自己。“不论如何,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你转告他,请他为了织染大会撑下去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我会让白云布庄在织染大会上夺冠,如他所愿。”宝雀说完,便独自往染房走去了。丁守竹望着她那抹瘦小的背影,极为忧伤落寞,却也极为坚定。他满意的微笑了,推门进入白乐天房中。

    “怎么样?”躺在床上,手臂上架著木板的白乐天一见到丁守竹进来便急著问:“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你受了重伤,恐怕不久于人世,白夫人跟众家丁也都演得跟真的一样。”丁守竹摇扇,在白乐天床前坐下,一边看着大夫给白乐天擦药,一边笑道:“她听了伤心得要命,都哭了。”

    “哭了?”想起那张桃子脸最近老是常为他哭泣,白乐天不禁有些心疼起来。“丁兄,这样做真的好吗?我其实没什么大碍——”

    “乐爷,您跌落山崖这么不得了的事,可不是外头看起来没事就没事的,难保五脏六腑都受了内伤,只是一时看不出来。况且你这手脚也得好好静养个把个月才能恢复呢。”大夫一边替白乐天受伤了的腿上药包扎,一边唠叨著。

    “瞧,大夫也这么说了。况且我把你的伤势说得重一点,她才会更加心疼,更加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更明白你有多喜欢她,为她丢了命都不在乎啊。而且你不是很气她听信金小姐的话,相信你是那种为了赢得织染大会才说喜欢她的无耻小人,所以才要我帮你吓吓她报仇的吗?”

    “是是没错啦。”虽然说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有气,但真把宝雀急哭了,他又不愿意了“那你有帮我澄清吧?说我最在乎的是她,不是织染大会,为了她就算输了织染大会也没关系。你有帮我跟她说吧?”

    “有。”丁守竹笑了,有点诡异的。“当然有了,你最在乎的是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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