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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半阙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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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之前,自始至终仍是沉默着。

    这般的静谧倒让王上先绷不住了,阴郁的面容埋在手掌之间,沉闷的声音自缝隙中挤压而出,却只得一语:“斜日啊斜日——”

    攥着女儿的手,一向龙驭天下的父王此刻竟显得不堪一击。斜日的手心贴着父王的手背,一点点将温暖传到他的心尖,这才开口:“父王,把遣风给我吧!”

    “不成!”王上断然拒绝“斜日,不是父王不肯成全你的心愿。只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陵遣风他是他是”

    王上显然难以启齿,有些话之于斜日根本不必说出口。

    “我知道,父王。”

    她这几个字一出惊得王上浑身冒冷汗“你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观其人省夺其心,看久了便不难猜到这其中的隐秘。只是不便说,也不能说,不当我说。”

    斜日的一番话说到了王上的心坎里,不曾想这么一个十来岁,深居宫中的小儿竟有如此心志。

    到底出身不凡!出身不凡!

    王上的心里一时千回百转,万般滋味拢在其中,又说不得,只是痴痴地看着斜日罢了。

    斜日偏选在这会子开口又道:“父王,事已出,你打算如何?”

    这事也只有对她方能说说,王上痛定思痛,下了决断“景妃自是不能留了,可本王顾念夫妻之情,也不会灭她全家。至于西陵一族,常年兵权在握,我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借着此时此事,赐西陵德一死,灭西陵全族,所以西陵遣风留不得。”

    斜日并不急着提及遣风的事,只是问:“父王,这些事,你如何对沧江说?”

    这话正说到王上最是尴尬的地方,自王座上起身,他踱步良久“沧江沧江斜日,你说沧江还留得吗?”

    “无论如何,沧江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是已经受封的殿下。王权神圣不可侵犯,还是不动为好。”

    “留他可以,但我百年之后,这王位是绝不能留给他的。”

    父王这话斜日早已听烦了,也听腻了“父王,这王座无论是给沧江,还是罢月都可,只是不要让我来坐。”

    王上就不明白了“这天下的人谁不想坐上这把椅子,怎么就你对着它像是看到什么凶宅似的,避之为恐不及。”

    “父王正当壮年,这话日后再说,如今西陵家的遣风正被侍卫押去西门行刑。父王,斜日求您,把他赐给女儿吧!”门外的罢月怕是等得心都焦了吧!再不提这事,遣风的小命想留都来不及了。

    王上左右思量“把他的命留给你——可以。可他该以什么身份活下来呢?西陵家断是不能留了。”

    这点斜日早已考虑好了“自今日起,他就算劫后余生,他的命不再是西陵家的,他自然也不能再穿那身银衣。”

    西陵遣风的命从这一刻起,完全由斜日殿下掌握。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景妃突染恶疾,病了没两日便去了。王上深感夫妻之情,下令景妃的妹妹拂景小姐入宫为青衣宫人,常侍景妃宫中守灵。

    也就是在传出景妃病重的那日,驻守边关的西陵德大将军战死沙场。不几日,王上派了三位大将分别领去了西陵德大将军的原有兵马,西陵家几代人的努力顷刻间土崩瓦解。

    西陵家的旧臣不服,按说这也情有可原。照常理,王上必定多加安抚,以定人心。不曾想,王上竟抓了为首的几个人,借此责难整个西陵家族,事情演变到最后竟变成西陵家族包藏谋反祸心。

    一时间,抓的抓,杀的杀。显赫几世的西陵家族在几月之间变得七零八落,之后的某日,西陵祖宅竟一夜蒸发,所有的人皆不见了,好似从未来过这世上。

    事情至此仿佛还未完结。

    王上对沧江殿下的态度一夕之间冷淡了许多,现如今殿下稍有不慎便被王上多加问责。失去母妃的沧江殿下向父王请求将小姨调到自己的宫中,却反被王上指责胸无大志,被撵回他的宫里闭门反思。

    朝堂之上,臣子们之间都在传言王上不日将改立斜日殿下,以备王上百年后继承大统。

    但直到最后一刻,王上还是没有下旨改立后主。

    这些事罢月不关心,也关心不上。这些日子,她只琢磨一件事——那日被斜日领回来的遣风哪儿去了?

    她问斜日,遣风哪儿去了?

    斜日说,遣风还活着。

    她又问斜日,你到底把遣风弄哪儿去了?

    斜日说,遣风还好端端地活着。

    她抓着斜日的衣襟近乎恶狠狠地追问,遣风你还有你们!你们到底把遣风怎么了?

    斜日拂去她的手,只是淡然道:别问,若你想他好好地活下去,便什么也别问。

    她知道斜日从不开玩笑,这宫中也是开不得玩笑的地方。她听话地不再追问,一年后父王驾崩,沧江哥哥顺利登上王位。然父王逝世前封斜日为辅政殿下,授她督政大权。

    传闻父王私下里还授了斜日一道密旨,上可制约新王,下可调动整个革嫫兵马——斜日从不曾出示密旨,更不曾掌理天下兵马大权,这些到底只能是传闻。

    一年后,檀妃归去,檀妃宫改为斜阳殿。

    又过一年,也就是罢月及笄那年,她拥有了自己的宫宇殿阁。

    还是那一年,她在宫中,在腊梅含香的那季见到了久别的遣风。

    沧江二年,腊月初一,宜破土,忌会友。

    脱去那身象征着贵族身份的赤袍,遣风披着雪,于腊梅树下伫立久久。任风雪覆肩,仍不动不摇。

    一眼望去,罢月几乎以为他已埋入那截雪中,与树同体。

    她踏着雪朝他走去,愉悦地大叫着:“遣风,你回来了?”

    不曾想,遣风忽然单膝跪地“遣风给小主请安。”他低垂的脸颊上不显半点情绪,喜怒一概不见。

    “遣风,这里就咱们俩,你不用对我施礼的。”罢月抬起手来拍去他肩胛上的厚雪,渐渐现出他一身的黑衣黑袍。

    她大惊“你这是”

    革嫫王朝一向等级森严,何种人穿何种颜色的衣衫是有定律的。

    紫衣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轻则人头落地,重则灭族之罪;贵族又称赤族,身着赤袍,住亦住在王宫周遭;一般官宦则是银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装金靴;读书人自诩清雅一族,遂着青衫;而国里最多的便是穿蓝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灰衣农人。

    黑衣人藏于黑夜之中,他们若不是游侠,必定是权贵富豪豢养的杀手。

    父王也曾养了一帮见不得光的黑衣人。黑衣一族向来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为百姓道也。

    这一身黑衣的遣风,又是谁的武器呢?

    罢月怔怔地望着他,好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两年前那一别,银衣仕族出身的遣风不见了,两年后,怎么一身黑衣的他重回宫中?

    这两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年前,他被父王的近身侍卫拖出西门的那一天,又发生过什么?

    她——全然不知。

    “遣风,这到底是怎么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用沉默敷衍她?他们不过是隔着一步之遥,却如远隔天涯。不!分明比天涯还远,远得望不到终极。

    正僵持着,忽听斜阳殿下一个青衣宫人急急跑来。罢月识得她,是侍候斜日的宫人,有个奇怪的名字——九斤半。

    九斤半见到罢月小主匆忙行礼,而后用更加匆忙的声音唤遣风:“殿下叫你。”

    遣风听到这话,一个箭步冲向不远处的斜阳殿。罢月留意到他手提弯月刀,只是眨眼之间便隐没在气势宏伟的殿宇中。

    黑衣人只服从主人的命令,他是谁的秘密武器?

    答案已显而易见。

    是斜日!是斜日一手将曾经仕途坦荡的银衣遣风变成了今天的黑衣人,从西陵家翩翩公子变成冷血且见不得光的杀手。

    当年,斜日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

    罢月隐隐动怒,甩手朝斜阳殿而去。跪见她的九斤半没听到她的命令,不敢起身,仍跪在原地。

    “还跪在那里做什么?快去通报你主子,就说我要见她。”

    九斤半不敢起身,也不敢应承,只回说:“殿下叫了遣风进去必有要事,小主若是没什么急事,还是改日再去见吧!”

    出其不意,一记响亮的巴掌挥在九斤半左半边脸上,伴随而来的是罢月怒火中烧的问责:“你算什么东西?敢要求我什么时候见我亲姐?”

    “九斤半不敢!九斤半错了!九斤半该死!”

    九斤半连着重重磕头,小心翼翼的态度反倒把罢月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再坚持只会让众人觉得她成心挑事,可就这么离去,她那满心的疑惑和郁结又当如何?

    恰在此时,正殿廊下斜日扶着一札黑衣款款而来,在皑皑白雪之中尤为扎眼,让罢月想忽略不计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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