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湮颔首允了,蔡太医端着一碗汤药进得舱来,躬身:“娘娘汤药熬好了。”
“嗯。”慕湮应了一声。
一旁梨雪将汤药接过,端至她跟前。
慕湮没有看一眼汤药,只一气喝了下去,仍旧很苦。
出宫后,每次喝的汤药都比宫里用的汤药,要苦。
但,她没有因这份苦颦过一下眉。
这些苦,只溢满唇舌,再进不去心底。
“娘娘,可要用些蜜饯?”
她挥了一下手,目光,似乎望着舱外波光粼粼的常江,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望着窗外。
蔡太医知道这一挥手势的意思,这一路,凤夫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沉默,成了她唯一呈现于人前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梨雪递过来空落落的药碗,终是在回身的刹那,做不到坦然。
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总算,又熬了一碗。
医者,慈悲为怀,可,君命,又是莫敢相违的。
端着碗的手,略有些颤抖,借着宽大袍袖的覆盖,一并掩了去。
这一路顺风顺水,抵达檀寻时,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早了五日。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四日,清晨,船队甫停靠至檀寻的京城码头,梨雪扶着慕湮从架板上缓缓行下时,天际,又飘起了些许的细雪。
今年的冬天,雪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雪,带来的,不过是一阵凉似一阵的萧瑟。
这片萧瑟里,是巽国迎接她仪仗的使节。
她如今的身份,再不是昔日巽国尚书令的千金,仅是夜国看似尊责的凤夫人。
于是,在繁琐迎接仪式的折腾后,她的仪仗驶进慕府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父亲慕风是迎她于府前的,按着规矩三拜之后,方躬身,迎她入府。
很奇怪,没有看到母亲。
莫非是在府内相候?
“娘娘,臣设了洗尘酒,请。”
中午,就由使节设了酒宴,并请了巽朝的王妃命妇做陪,她虽然没有任何的胃口,也勉强应付了过去。
现在,父亲这一提,她依旧不能拂了这份心意。
遂颔首。
进得厅内,仍是不见母亲。
这,让她的心,微微地揪紧。
她原以为,心,麻木地不会苦,亦不会因任何事揪紧了。
可,即便揪紧,碍着场合,她是不能直接问的。
厅内,有数十名近支的亲戚相陪,见她进厅,无不堆笑地奉承着。
她听得有些头晕,梨雪瞧她神色不对,忙挡了开去:“各位,娘娘一路劳累,身子又一直未大安,还请各位入席就坐罢。”
一番推让后,才主宾坐定。
母亲,还是没有出现。
她执筷箸的手有些意兴阑珊,略动了几筷,宴过半巡,终是起身,托辞需用汤药率先离席。
以往的敷衍,今时今日,纵碍着场面,仍需违心为之,却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慕风吩咐奴才引慕湮往歇息的厢房间行去。
为着这次的省亲,慕府修茸的焕然一新,另辟了一处院落做为她休息的地方。
梨雪是从慕府一直随她远嫁的丫鬟,进院落前,她稍停了步子,吩咐出这么多日来,唯一一句完整的话:“去把夫人请来。”
没有自称本宫,因为,从离开夜国宫殿开始,她就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去。
心里总有些不祥的征兆。
而这种征兆,每每,都会很灵验。
“是娘娘。”
梨雪匆匆离去,她被众宫人簇拥着走进厢房,一应的布置都是按着她昔日的喜好。
只是,如今的她,终是变了,不论喜好,抑或是其他。
于厢房内,方褪去华裳礼衣,梨雪就返身从房外小碎步奔了进来,同来的,并不是她的母亲,仅是父亲慕风。
“臣参见娘娘。”
慕湮望了他一眼,轻挥衣袖让一众宫人都且退下。
“娘娘,玉体可安好?”
象征性地这一问,慕湮仅轻轻颔首。
“娘娘安好就是臣一府的幸事。”慕风顿了一顿,又道“你母亲旧疾复发,从九月末,一直病到了现在,因怕你牵挂,所以,也没有发信函于你。”
前一句仍是冠冕的措辞,后一句,方带了几许父女的亲情味道。
只这些味道落进慕湮的耳中,她焉能不动容呢?
“母亲的哮症发作了?”她低声问出这五字,语音里满是担忧。
母亲的哮症,以往都是隆冬方会发作得厉害些,只这次为何偏在九月末就提前发作了呢?
九月末——
她的心蓦地一闷,哮症,因肺而生,忌忧忌悲,母亲,终是为了她啊。
“是。”慕风叹了一口气“入了冬后,病得越发重了,一口痰堵着,连夜间卧榻都是难了。”
“我想见母亲。”
“请娘娘暂且歇息,明日一早,接着规矩,娘娘还得往宫里去,太后那边,吩咐下来,辰时就要见到娘娘,少不得又是一日的操劳。所以,等明日宫里回来臣再带娘娘去。”
“不,就今晚。”四个字,艰简单,语意却是坚定的。
慕风望了一眼慕湮,曾经的她,素是温婉,今晚再见,分明是有些不同,然这种不同并非是坚强,似乎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好,臣带娘娘去。”
母亲,果是病重的,因为病重,所以,慕风才不想让她一回府就看到这样的母亲吧。
那样的话,对于路途劳累,以及身子方开始复原的她,无疑是另一种打击。
母亲见到她时,已几乎口不能言,那口痰塞堵在母亲的喉口,想发音,却只发出一些风车拉动般的嘶拉之声,仅能用柴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是关于亲情最深的流露。
她听不下去,眼底,有热流要崩溃涌出,按着以往的性子,她会直接把眼泪流出来。
可现在,她不能再由着性子,因为,不想让母亲担忧。
远嫁夜国,已让她不能敬孝道,今日再哭于慈亲跟前,更是不能了。
除了握紧母亲的手,感觉那份冰凉,任她再如何捂都捂不暖,心,一并随着这丝凉意的沁进一分一分地,被冻到窒息。
她努力的吸气除了让眼底的泪水愈渐止不住外再无其他。
慕风适时地以用药为托辞,匆匆结束了这短暂的母女相会,将她扶出房外。
在他的心里,更担心的,还是慕湮的身子,毕竟,这,才是关系到慕氏一族是否能荣光依旧的根本。
巽国,三省分立,门下省侍中,先后有两女入宫为妃,虽这几年,风头渐下,但,更让中书省新任中书令前太傅应学道,占尽了如今前朝的风头。
而他呢,本指望着靠名闻京城的女儿能为家族再博一次荣光,却随着圣旨一下,替代了襄亲王的女儿,远嫁夜国。
这也好,夜国,至少亦是一国之帝为慕湮的夫君,之于慕府,同样能争得些许的荣光,月余传来的怀得皇嗣不啻是一则最好的喜讯,可,旋即使传来的,却是慕湮的小产,也在那时,他的夫人一病不起,直到今日,连大夫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许的阴霾压在慕府的上空,也让他的心怀,一并变地束缚起来。
“娘娘——”他有些欲言又止。
行走在回厢房的甬道上,安静地仅能听到步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夜猫的叫声。
除梨雪和老管家撑伞行于他们身后,随伺的宫人、丫鬟均离开他们些许的距离,并不近前。
这亦使得,有些话,是可以说的。
“在慕府,不用唤我娘娘。”
风带着雪,即便有梨雪的伞撑着,刮于脸都很冷,但,这些冷一并吹散了眼底的热气。
哭不出来了。
“你终究是夜国的娘娘。”
“是么?”慕湮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若他不来迎她回去,那她,什么都不是。
而现在,她并不确定,他是否还会按着旨意,上元节后迎她归国。
上元节,真是一个极具意义的日子,于她和他之间,始终是别样的讽刺。
“湮儿,为父知道,这一去夜国,路途遥远,骨肉分离,但,为了慕府,你只能继续熬下去,委屈你了。”
慕风终是唤她本来的闺名,这一唤,有些什么,其实是回不去的。
不过听着顺耳罢了。
她听得出父亲话里有话,她也知道,她的姑姑慕雪,当年,在前朝的宫中虽颇为得宠,最后,却是死于难产。
姑姑诞下的皇子,就是后来被太后收养的轩辕聿。
可,每每宫里与宴,她和他纵有着表亲的关系,仅能远远地看着,并不真切。
直到,上元佳节,隔着面具,他和她更为接近时,却,只是成就了阴差阳错的一段姻缘。
“父亲,女儿——”她想说的字,始终没有说出。
那两个字,仅是:好累。
只是,她知道,父亲,应该比她更辛苦吧。
身为尚书令,三省中名义上最高执权机关的长官。
其实,一步步走来,岂会不艰险呢?
“父亲,不用送了,女儿认得回房的路。”
她认识回房的路,只是,再不认识,那段通往他心头的路了。
曾经,她那么想,去走那条路,在得到他赐予这个孩子后,却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天曌宫,承欢段。
这一月,宫中发生最大的事,莫过于姝美人被太后以失德之罪,发落至暮方庵清修,而轩辕聿一反常态地并未阻止。
或者不该说一反常态,这,不过是君恩凉薄的另一体现。
因为,这月余,轩辕聿仅宿在承欢殿中。
承欢殿内,亦永远只是那一位后妃承恩。
这后妃,就是已经身怀七个月身孕的醉妃。
宫中身怀有孕的后妃都被先行送往颐景行宫,独独留下的醉妃。
诸妃艰难想象,为何一名身怀有孕的女子能如此长得圣宠,而太后,又显然并不管束。
于是,诸妃仅能寄托于皇后身上,每日往中宫陈锦处定省时,没少说过些许的口舌,但更奇怪的是,平日里素来愚钝的皇后,在这个冬天,不仅仅愚钝,更为懦弱。对于她们提的话,非旦一句话茬都不敢接,甚至屡屡借着缘由去打断。
这样一来,诸妃自没有其他的法子可寻,也消停了不少。
既然太后,皇后都置之不理,那么谁都不会愿去做这会违背圣心的出头之人。
夕颜卧于榻上,卯时未到,天际犹黑时,她终是悠悠醒转过来。
这月余来,每晚,她都睡得很沉,沉到翌日清晨方会醒来。
夜间,无梦,更不会惊醒。
不知道,这是不是张仲为她疗毒初见成效的另一获益处。
月余来,张仲每日都会给她熬药,黑黑的汤药,喝下去并不算难喝,张仲只说,这药能抑制住她体内的千机之毒。
除了药之外,每日还会在她的左手手腕上施针。
双管齐下的疗毒法,是颇见成效的。
每五日一次的毒发,她在服用药及施针后,浑身纵是冷冽抵心,却再没有噬心的感觉,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每发作一次,冷冽感就减退一分。
每每毒发的日子,她没有让轩辕聿陪她,而他每次,也再不勉强她,只把她抱到火床上。
火床纵然很烫,可,却没有最初那日烫炙手心的感觉。
当然,她的背部亦是完好的,没有烫炙得面目全非。
这些,是让她的心底,有些欣喜的。
她不希望自己的肌肤有损伤,不为别的,仅为了,那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但,她同样不希望,他为了她,再去忍受这炙烤的折磨。
值得度幸的是,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
她躺在火床上的时候,他会退出石室,直到清晨,才进来把她抱回去。
是以,一月间,仅有每隔五日的一晚,他不会睡在她的身旁。
其余的时间,他都会在承欢殿拥着她入睡。
今日,也不例外。
她撑起手,看着犹在睡梦中的他。
这月余,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曾问过同样负责他龙体安康的张仲,张仲只是说,皇上操劳政务所致,只需膳房准备药膳滋补即可。
但,药膳用了这一月,却是眼见着,没有多大的效果。
她瞧在眼底,心底,是不舍的。
现在,因她的侧身,锦被稍稍坠下一角,她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离卯时,尚有一刻的时间,他还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多睡一会。
这一盖,她看到左手手腕,那月牙形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点点,这个点子,并不算小,仿佛是血凝结后的朱砂,她记不清这个朱砂究竟出现在何时,似乎,在第一次施针后就出现了,彼时,她是犹在睡梦中觉到疼痛,被惊醒时,看到张仲已然在施针。
他说,每日辰时施针,方能配合那汤药治疗,把这千机毒抑制下去。
但,只是抑制。
这套法子,是他才研制出来,并不晓得是否能彻底清除。
她闻听后,仅问了张仲一句,对孩子,是否会有影响。
张仲的回答是确定的,不会影响她腹中的胎儿。
只这个回答,就够了。
彼时,怡逢轩辕聿七日一次的免朝,他陪在张仲身旁,看着他,她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知道,他是值得她去信赖的。
有他陪在她身边的这段日子,纵然身子越来越重,心情,却再不会重到无法承受。
她突然欣喜地想起,今天,是天永十三年腊月的廿五日,按着祖制,明日,廿六日“封笔”、“封玺”后,他就可以一直歇息到正月初一再处理政事。
而,那时,他们应该就在颐景行宫了。
很美的一个名字,那里,据说,不仅有药泉,还四季如春。
应该能让他看起来气色不好的身子,好好调理一下罢。
这般想时,她唇边嚼了笑意,静静地伏在他的臂弯里,这也是昨晚,她入睡前的姿势。
这么伏着,她觉到,他的手臂用力地拥住她的,身子一紧间,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醒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将手覆到他的腰上。
他穿着中衣的手轻轻抚到她的手上,低语喃喃:“今日,朕上完朝后,一直可以陪你歇到正月初一。”
“嗯。”“明日一早,咱们就启驾去颐景行宫,你体内的毒听院正说,抑制得很好,待到了行宫,靠着药泉调理,就不需再用火床了。”
“嗯。”“是没听清朕说的话,还是没睡醒呢?”他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悦。
与他相处久了,就越来越觉得,他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般,甚至于,比孩子还孩子。
她稍抬起脸眸华若水地凝着他:“那皇上想听臣妾说什么?一切皇上安排就是了,臣妾——”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