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见不得他婆婆妈妈装傻充愣的样子,开口埋怨。
肖老太太呵呵一笑,冲她女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老四,”老太太和蔼的招呼着面红耳赤的儿子,宽慰道“我知道你有难处,说吧,只要是银子能办到的,都好商量。”
若是在一个只有肖全盛与母亲两个人的场合,听到这么合心的话儿,只怕肖全盛已经扑上去了。他会跪在他母亲的身边痛哭忏悔,把自己的难处一一道出,让母亲明白他已走上了山穷水尽的绝路,但在这饭桌上,他不能,也不敢。
五十万,五十万啊,这已经赶上他二哥,三哥,六妹,七妹索要资助的总和了。五十万给他一个人?肖全盛打死也不敢信。
他依旧低着头,恶狠狠的撕咬着手里的羊排,吃完一根,又拿一根,动作粗鲁夸张,带着明显的发泄的痕迹,仿佛跟那一盘羊排有天大的仇怨。
观众们都不说话。肖老太太等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怎么,盐政司要敲竹杠吗?五万?十万?十五”
“妈,你别别问了!”肖全盛终于开口打断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别瞎猜了。”
“好,我不猜。”老太太口气依旧淡淡的“那你自己告诉我吧,他们要多少。”
肖全盛张了张口,似乎想把头抬起来,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又把头低下,重新啃起排骨来。
“要五十万两银子。”此时,一个清晰却略显得不安的声音在肖全盛身边响起。
饭桌边依旧安静,除了肖紫晨,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他们大张着嘴,不约而同的轻轻啊了一声,这实在是个太令人震惊的消息。
肖全盛住着羊排,忽然像被石化了似地,一动不动了。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那是他的双胞胎哥哥肖全昌。肖全盛感激他,哥哥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肖全盛也恨他,哥哥的多嘴也许会让自己在今天丢尽脸面。
他唯有安静下来,耐心的等待,看看哥哥替他抛下‘五十万’这颗巨石之后,会在肖家这个小池塘里xian起怎样的大浪。
老太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第一个回过神来,向肖全昌问道“三儿,我没听错吧?五十万,这个数买三个牌子都够了吧?”
“妈,您没听错,就是五十万。”肖全昌恭恭敬敬的回答,在经历了最初的不安之后,他也冷静了下来,声音不再颤抖,变得非常稳定“十五万一个牌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价了。”
“噢!”老太太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问“可是,为什么要给那么多呢?那火又不是老四放的,这不是摆明的吗?”
“火的确不是老四放的,”肖全盛答“可是衙门里也没有查出到底是谁放的。”
“那等查清楚了再去拿牌子,不就行了么?”老太太截口道“天朝的律法,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像这种事,就算查个十年,最后也一样要还咱们家一个公道。如今出钱赎牌子,已经是让他们捞足油水了,他们怎么能这么贪心,要老四重新买一块牌子呢?朝廷的大官,都是四年一换,最多连任一次,做上八年,就要走人,他们就不怕,咱家跟他们耗么?”
“就是,跟他们耗!”七姐小声的应和。六姐跟她丈夫相视一眼,也深深点头,对母亲的英明感到赞同。
肖全昌把这两姐妹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又瞅了瞅肖度跟肖紫晨。前者看似不动声色,但脸上的肉已明显不如之前绷得紧了,后者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居然抬头与他对视,轻轻点了一点头,lou出一个带着六分同情,四分抱歉的笑容来。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很同情肖全盛的遭遇,只是眼下的情况,她并不适合多说什么,抱歉的很。
肖全昌冷笑了一声,流着相同血液,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数十年的亲兄弟,亲姐妹,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就是这样一副嘴脸。
“妈,”他开口,有些苍凉的道“如果您准备抱这样的打算,恐怕要失算了。根据我的打听,老四的那块牌子,好像已经被什么人给买走,如今金陵盐商饱和,盐政司又已经得了足够的好处,老四店里的那场火,我想永远都查不到事主了。”
饭桌上叹息一片,这一大家子生意人,去年全遭人给烧了店。生意停止不说,连出门都变得不安全,那是一段噩梦般的回忆。
现在雨过天晴了,家家都预备着重整旗鼓,问老太太里要了一笔不菲的投资。本来大家都是高兴的,要求得到满足了嘛。可眼下
老二,老六,老七这三家人现在正体会着一种怪异而神奇的感觉,他们跟肖全盛同病相怜,他们能体会到肖全盛的苦,他们很同情肖全盛,这个倒霉的男人,不仅被人烧了店,还做了几天牢。镣铐加身给人所造成的创伤,不是给点钱,说几句好听的宽慰宽慰就能治愈的。
这三家人真心的希望肖全盛能渡过眼前的难关,过上理想顺心的好日子,他们也真心的希望老太太不要答应肖全昌的要求,付出那五十万。
可不付钱,肖全盛能快活么?
整个饭厅陷入了沉寂之中,肖全盛又开始啃羊排了,嚼着肉吧嗒吧嗒的,吮着汁滋滋叽叽的,在这安静的环境中,他吃食的声音显得如此清晰,怪异,甚至有些荒唐。
但再没有人指责他了。
肖全盛很高兴,他的抗议没人反对,他是胜利者。肖全盛也很失落,没人抗议,也许是因为没人关注。忽然间,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细腻而白嫩的手,青葱般的五指对着他勾了勾,继而指了指一条色泽金黄肥瘦合宜的羊排。
手指的主人小声说“四哥,给我一根好吗?我要那根,但够不着。”
肖全盛抬起眼来,看见肖紫晨正对着他微笑,他面无表情,机械的抓起她想要的排骨,向她递了过去。排骨被她接过,不多久,他听到对面传来轻悄的啃食声。
一瞬间,肖全盛觉得自己鼻子很酸很酸,他强忍着心里的悸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失控,不让自己的眼泪有机会流下来。
而曾几何时,他是那样不顾一切的在跟她作对,他向对敌人作战一样认真而不留情的打击她,想要把她轰出家门。
他恨她,他想她也恨他才对。
但她却在此刻向他伸出手来,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肖全盛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荒唐。假如时光能倒退二十年,他会换一种活法,绝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步入眼下的深渊。他会更宽容,对家人,对自己,都更宽容,这样,当他需要对他宽容的时候,或许
肖全盛的思维就此中断,他听到了自己的母亲说话。良久的沉默之后,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显然是经过了相当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说“四儿,如果你还想开那个盐铺的话,那我就替你再买块牌子吧。”
这是肖全盛梦寐以求的话语,他已经好多次在梦里听到母亲对自己这么说了,每一次,他都会激动的醒来,然后失落的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
肖全盛再次陷入了迷茫中,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梦,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妈,我反对!”老太太的话音落下没多久,七姐的声音响了起来,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还有一些怯弱,还有些不确定,扫了一眼饭桌,发现大部分人的眼神都对她表示出赞同之后,她的胆子大了起来“我反对!”她再次重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