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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你是个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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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考虑着社会规范还有人际关系的种种束缚,于是你宁愿隐藏你的感受。你已经跟你自己剥离了,你只剩下社会化的一半属于你自己,天然情欲的另一半被你压抑。告诉我,做一个半人的滋味怎样?比较安全吗?比较崇高吗?”

    马蒂低着头,用手拭去泪水。

    “马蒂,这个世界像是一场大合唱,这个乐谱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要不你就加入合唱,乖乖地唱你所分配到的音律,要不你就大胆唱出自己要的声音,可是那必须忍受别人责难的眼光,因为他们觉得你唱得不一样就是荒腔走板。至于我,我选择从合唱团中走开。”海安转身走向楼梯“心情要是不错,我听一听你们的合唱,风度不好时,我放声嘲笑,有的时候,那嘲笑还掩盖过了歌声。”

    海安走下楼梯,转个弯不见了人影。马蒂的心里有如海水汹涌狂潮,海安最后的一席话她多半没听进去,因为她心中不停反复地自问着,我要海安,是的,我要海安!但我为什么又不敢?

    马蒂追了下去,外头下着凄冷的小雨,她全身仿佛冷到了灵魂里,却又在冰点处沸腾了起来,在夜色中,她看见海安的背影,但是海安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披着一件灰色的袍子,马蒂读过天主教会学校,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神父,这个神父是谁,马蒂也知道。他那一头红得像火一样的头发,马蒂不会忘记。那是马蒂在酒吧中看到的,受海安深情一吻的红发男孩,当时他穿着常人的装束。

    海安与年轻的外国神父肩并肩走着,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前,马蒂看到海安的胳臂轻轻地抚过神父的腰。神父的腰际系着一条他的教会特有的皮鞭,那皮鞭在暗夜的雾色苍茫中摆荡着,非常刺眼,感觉非常色情。

    马蒂还站在雨中,雨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裳。冷得全身颤抖,她还是站着,冷到最后,没有了感受。

    大概是午夜了吧?路上的人踪稀少,马蒂回过头,看到在黑夜里的伤心咖啡店,这样阴暗,这样渺小,她不太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马蒂发着抖,很勉强地拨了公共电话。

    “喂。”电话在那头,倒是响一声就接起。

    “喂,我是马蒂。”

    “喔,马蒂。你怎么了?”

    “吉儿,我想过来你这里,好不好?”

    “那你就来吧。”

    今夜吉儿的声音很奇特,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哭过了一样。马蒂发着抖挂了电话,招来计程车,把吉儿指示的地址告诉司机。

    到了吉儿的家门口,是一栋老式公寓,下了计程车,马蒂就看见三楼的一个阳台亮了灯,穿着白色睡衣的吉儿朝她招手,马蒂走上楼梯。

    吉儿打开门缝,示意马蒂轻手轻脚随她走回房间。吉儿与父母同住,老人家都睡着了。

    进入吉儿有如书库的大房间,吉儿端详马蒂:“你湿透了,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上。”

    今夜的吉儿,不只有着浓重的鼻音,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吉儿到衣柜中翻弄着。马蒂在她的书桌前坐下,书桌前有个竹帘小屏风,上面吊着一个东西,看了之后,马蒂心头一惊。那是一束头发,用红丝线绑缚起来的乌黑的小马尾。海安所剪掉的马尾,怎么会在吉儿的桌前?

    吉儿给马蒂换上一套运动衣,又去端来了两杯热茶,两个人都在书桌前坐下了,两个人都默默看着海安的头发。

    “怎么了?”吉儿问。

    “吉儿,你告诉我,海安他是个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吉儿愣了几秒,笑了。“不如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第三种性别的存在,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海安他一定是三性恋。”

    马蒂静静看着地板,很久之后才说:“至少他很博爱。”

    “爱?那些人爱海安倒是真的,海安则谁都不爱。”吉儿给自己点了根烟“海安是沙漠,他的心里荒凉得可怜,他靠大家对他的爱慕而活。要是没有大家对海安的爱恋,他就不存在了,噗一声,消失。”

    “那么你也爱他了?”

    “我认识海安,是在十年前。”吉儿悠悠吐出烟雾“那时候大家都在校园里,海安很有名气,他天资聪颖,外表出众;更出众的,是他旁若无人的浪荡行迹。学校里有不少人迷恋着他,包括男生,包括女生,甚至包括老师我在校园里,见过他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成为同事,又做了朋友。”

    “你爱不爱他呢?”

    “我可怜他。”吉儿闭着眼抽烟,她的浓密睫影轻轻颤动“我承认我欣赏他,海安的美令人着迷,像流沙一样叫人陷下去。我是凡人。跟海安比起来,我只是一个太平凡的人。但是我又可怜他。”

    “为什么?”

    “我总是觉得海安也是他的美好形貌的受害者,我认为他病态地自恋,自恋到这种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因为他拒绝面对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疯狂一样追逐着他自己的影子,已经陷入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孤独绝境。

    “那一天,听了岢伯母的谈话,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海安生下来是一颗落单的双子星,怪不得在他的世界里那么荒凉,原来海安真的在寻找一个失去了的影子,那永远也不可能再现身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同伴。你说,这不是很可怜吗?”

    马蒂静静地不能回答,她冷,头发犹湿未干,马蒂不停地发抖。吉儿示意她喝热茶。

    “今天很冷吧?”吉儿说“记得海安曾经告诉过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里。就是这句话,让我变得很同情他。那种冷,那种荒凉,我也曾经遭遇过”

    “我一直以为你爱海安。”

    “即使我爱他,他也不可能爱我。我真正爱过的人,在这里。”吉儿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来之前,我整个晚上都在读它。”

    马蒂接过来看,西洋横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马蒂探询地望了吉儿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儿说“我以前就叫薇拉。”

    “这是你在国外的男朋友?”

    “他姓杨,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吉儿偏着头,再点一根烟。

    “中国人?”

    “混血儿。young长得很美,几乎像海安一样美。”吉儿的声音那么轻柔,全没了她平时咄咄逼人的姿态“话说回来,外貌算什么?我爱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毕业,放着研究所不读,一个人到了纽约,去学跳舞。”

    “难怪小叶说过你是舞蹈家。”

    “那时还不算。大学时我加入一个现代舞团,爱上了跳舞。那时候,人家劝我,这样跳没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团的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就带着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纽约,投靠那里一个前卫舞团,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马蒂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悉,她继续说:“那是个充满了理想色彩的舞团,大家一起创作现代舞作,穷得跟鬼一样,被房东赶出来,就一起窝在公园里,等附近的中学下了课,跑到人家篮球场继续练舞,只因为篮球场的地板适合跳舞。

    “哎,荒唐极了,也痛快极了的岁月。团里其他的外国成员们,却都很能吃苦,他们的人生观和我们这里本来就不一样,比较允许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爱上了这种生活。就是在舞团里,我认识了young,他也是个理想色彩很重的舞者。

    “我们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穷,非常穷。马蒂,你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吗?让我来告诉你。有一次,我们到一所大学打清洁工,因为穷的关系,我和young常饿着。我们帮生物系实验室打扫,正好碰到他们在销毁实验过的白老鼠,用小炉子烧,那时候,闻到烧老鼠的味道,我们只觉得饥肠辘辘,只恨那个负责烧老鼠的学生不快走开。老鼠最后烧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伤心,就去找雇请我们的主任,费尽唇舌要他预付了那周的薪水,我们跑到学生餐厅吃了一顿饱餐,还有咖啡,一边吃,一边笑,哈哈大笑。”

    吉儿说到此,她的表情仿佛是温暖的。“有的时候连续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点钱,但是为了舞团的各种开销,我们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贫如洗。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我发现young卖身。他长得这么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卖给男人。”

    吉儿低头抽着烟,马蒂几乎以为她不愿意再谈了,但她又继续回忆:“卖身,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们开始过着比较像样的生活,冬天里也有了暖气。直到有一天,young从外头回来,他累坏了,躺在我的身边。我和young一起熬过了最苦的舞蹈训练,从来也没有看他这么累过。那一夜他就这样躺在我的身边,累得不能动弹,我的眼泪流了一整夜。”

    “结果你放弃了?”马蒂轻声问。

    “当然不放弃。我们拼了命练舞,舞团的作品开始获得注目,我们开始有在重要剧场中表演的邀约。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渐渐地成了一个闪亮的明日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过来了,我决定一辈子要留在纽约跳舞,我们很快乐,我们跳得更起劲”

    “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吉儿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回台湾以后,我最怕看到花瓶里的鲜花,因为你知道吗?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来是那么青春美好,一回头,你就看到花瓣里失去了生命young全变了样,人家跟我说young可能疯了,我不相信,我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他被医院留了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转送到一家疗养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间外面,但他不肯出来见我。那天的纽约飘着大雪,我抓紧雪衣,站在他那加装了小铁栏的窗外,等了有一个冬天那么久,但是young不肯见我。他坐在墙角,从窗外我只能看见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唤着young的名字,看着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年春天,纽约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离开那里回到台湾,我把跳舞的事永远忘记,我换了一个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观和态度也都重新开始。梦跟理想,我都追逐过,为了追求梦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现在的我,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地过活,我还是爱着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存在了。青春、才华、梦想都是那么短暂,如果你拿来挥霍就会尝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辈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对我来说,一辈子也不够,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义、真的对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会对不起我曾经活过这个事实。你很想知道我爱不爱海安,让我问你,谁不会爱上一个清晨时做的迷离梦境?但是我不能爱他,只能远远地欣赏他,海安很可怜,我陪他走一段,是因为我对young所感到的遗憾。”

    吉儿从信封中抽出了信,展开它,说:“这是young写给我的信,你要看吗?”

    “我可以看吗?”

    “看吧。”

    马蒂接过信纸,这是一张很大的白色纸张,young的英文字还算工整,但短短的内容集中在纸页的左上角,看起来有些飘忽。

    薇拉,昨天夜里又下雪了,每当到了下雪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你。我想着,薇拉,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忘了。不是这样,我常常想着你,想你还跳舞吗?你还冷吗?你还像以前那样子眯着你的中国眼睛微笑吗?

    我常常吃一些药,吃药对于我的健康很好,我还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让我有力气,我的胳臂与双腿的肌肉都长回来了,它们长得很结实,我可以连续跑上三十分钟的步。这时候,契斯里珂医生就会鼓励我,他说我的复原状况很好,只要肯听他的话吃药,我就会更健康,明年春天来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里珂医生骗我。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我常常整夜祈祷,祈祷上苍要让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里,那多么像我们的舞作月影中的结局!我多么喜欢月影!我认为我们再花上二十年也编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怀念我们一起创作的时光。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练我们的曼尔邱双人回旋式,一边跳,一边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里?

    薇拉,你的家乡下雪吗?薇拉,你还记得纽约的雪吗?薇拉,不要忘记好吗?

    看完了信,马蒂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这封内容简单思维跳跃的信中,呈现出一个令人伤心的轮廓。曾经是那么青春美好的一个男舞者,疯了,独自一人在囚房里练他的双人舞。马蒂仿佛看见了young在月光下孤独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压缩的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儿却冷静多了。她收起信,拢了拢长发,闭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youn”吉儿轻声说“对我来说,young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疗养院中,只是他痛苦残喘的躯壳。马蒂,你曾经看过雪吗?那种弥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纯白化的大雪,这种纯白会掩盖一切真相,让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种冷,我用生命经历过,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种冰冷之中的凄凉。”

    窗外又刮起北风。马蒂的湿发渐渐转干。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她的体温已经回复正常,不再发抖了,但是马蒂的心里却漾起一种悲伤又温柔的激荡。

    因为,海安的心里,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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