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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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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配你们家那个黄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高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白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交。这只是明代子岗所出的和阗白玉臂搁,曾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们目前叫价210万人民币。”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舌,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阳光:“店小本薄,概不赊帐,请付现款或刷卡。”捉狭的挤一挤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来?”

    饶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情形亦不过如是罢。”

    青衫磊落离歌黯

    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经长过了人膝。远远望去,视线里广阔得无边无际的绿,一直接到蔚蓝的天际。风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绿色的大海,荡漾着星星点点的乳白色——那是牧人们的羊毡帐篷,仿佛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会令人觉得眼晕。

    中午的日头已经有点儿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阳晒得发了热,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将袖子往腰间一系,在颠簸的马背上,模糊的想,只怕自己这模样倒似个吐蕃人了。

    果然王帐的游哨远远已经看见阿罕,便尖起嘴唇打个唿哨,还未等阿罕应答,四面已经有数十骑围奔过来。艳烈的日头下,遥遥已经可以看清王帐卫士特有的虎皮袍子,竖起的精钢弯刀仿佛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着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开了嗓子就骂:“巴雅尔你这个狼崽子。”

    初夏的风挟着青草特有的香气,将他的声音送得远远的,为首的卫士首领一骑当先,远远就直向他冲过来,隔着老远就滚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礼,额头一直点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爷,怎么想到会是您。”

    阿罕说:“起来吧。”王帐的卫士们已经纷纷赶到,都下马行礼,阿罕问:“大单于怎么样了?”

    巴雅尔皱着眉头说:“今天连马奶都没能咽一滴下去。”

    阿罕的眉头也不禁皱起来,随着巴雅尔沿着山坡疾驰,平静的河水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大弯,在河畔平坦广阔的草原上,伫立着金碧辉煌的大单于王帐,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无数羊毡帐篷,如众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开的雪莲,千重洁白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

    走至帐外,就已经隐隐闻见一种皮肉腐烂的恶臭,掀开沉重的羊毡,大帐中密闭四合,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大白天还点着酥油灯,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那种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阿罕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交给卫士,跟随着巴雅尔走进王帐,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阿罕”夹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仿佛破风箱。

    阿罕行礼,以额点地,一边回答:“是我,大单于。”

    狼皮褥子上的额尔纳直挺挺的躺着,两个奴隶拿着细布替他擦拭胸前伤口渗出来的脓血。他转动灰黄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来得真快,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说:“收到大单于的信,我一个人骑着快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盘膝坐下,如小儿仰望父亲一般仰望着额尔纳。

    先大单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个儿子,在征战中死了五个,余下两个,便是额尔纳与阿罕,阿罕与额尔纳年纪小了二十多岁,自幼便十分崇敬这位兄长。后来额尔纳继位大单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木尔王。

    额尔纳说:“叫你来问格萨与占登哪一个大单于”他每说一个字,胸口的伤口就涌出更多的脓血,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两个奴隶吓得都不敢再动弹,缩到了一旁。

    格萨是额尔纳与大阏氏扈尔特氏的长子,今年三十五岁,正当壮年,亦是闻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历年征战中颇多战功。而占登是额尔纳第六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

    阿罕知道额尔纳素来不喜占登,成年的儿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们一样,仍旧跟在额尔纳身边,没有分到自己的部落与草场。没想到额尔纳竟会将他挑出来,与最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格萨并列为继承人。

    额尔纳沉重的呼吸:“占登吐蕃”

    贺比与吐蕃交战多年,起先是吐蕃与贺比诸部为了争夺水美草丰的牧场,双方各有死伤。后来积怨渐深,达穆格王在位的时候,吐蕃集结重兵,由达穆格王率领亲征,渡过秋水河,那一役贺比大败,只余下不到两万老弱病残,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达穆格王的孙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贺比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进贡牛羊。后来被贺比后世称作“日祗大单于”的东菘呼延,一统折月山北诸部落,而吐蕃国力渐衰。东菘大单于以精骑八万,大败吐蕃于纵石滩,一雪贺比百年之辱。从此后浩瀚的颚尔达草原再次成为贺比人的牧场。

    近年来吐蕃国势渐振,出了位中兴之主次仁嘉措,贺比数次与其交手,却都没能占到上风。最后额尔纳亲率大军绕道西南,试图奇袭吐蕃重镇定则,却不想反遇吐蕃伏击,额尔纳身受重伤,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数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驻王帐,这才派了快马急报,传讯给青木尔王阿罕。

    阿罕从王帐中出来,问守侯在帐外的巴雅尔:“占登呢?”

    巴雅尔也不知道,最后还是找来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隶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说:“小小王子到河边饮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马,那马饮饱了水,自顾自的在低颈吃草。碧蓝的天空下,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草尖唰唰的轻响,还有马嚼着草叶的声音。占登在草丛中枕着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丰茂,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草芒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乌黑浓密如女孩子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两圈绒绒的影子,衬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头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敌人来了!”

    他年轻时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极快,这一招“鹰扑”还未用老,疾风已经荡起大片柔软的草茎,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占登已经倏得睁开眼睛,却没有躲避,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来不及,已经被阿罕重重踢在胫骨上。

    阿罕哼了一声,占登痛得直吸气,挣扎站起来弯腰行礼:“叔父。”

    阿罕道:“你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占登却笑了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脸庞不似贺比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南蛮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柔和却清冷。

    阿罕呵斥他:“谁教你说这种混帐话?”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我五岁的时候发高热快死了,那时大单于不就是这样说的?”

    阿罕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外山坡上传来牧马人的歌声,依稀可以听出,唱颂的正是颚尔达草原上最美的乌云珊丹,悠远的歌声随风飘荡: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啊炳嗬,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啊炳啊炳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啊炳嗬阿罕听得出了神,碧蓝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缓缓流过,天地间寂静无声。

    他最后出了长长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乱军中,你为什么拼死救出你的父单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没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冲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说:“嘉措用兵极佳,既成合围之势,那必如铁桶一般,你如何能够带着几千骑全身而退,给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一遍。”

    占登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叔父来了总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经听旁人讲过,何必我再来罗唆。”

    阿罕见他总是这幅腔调,不由发狠道:“混小子,死到临头了都还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声,说:“如果格萨继位,他忌惮我此次对付吐蕃人的法子,迟早会寻衅将我杀掉。”

    阿罕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不由偏了头,打量这个自幼看起来最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迷惑与不解。

    最后他搔了搔头发,问:“你打算怎样做?”

    占登仰起脸,望着天上缓慢的流云,淡淡的反问:“大单于他打算怎样做?”

    阿罕咧开嘴高兴的笑了:“他要将大单于的位子传给你。”

    奉裕九年丙辰,单于额尔纳薨,其六子占登继位,长子格萨乱,未几卒于乱军。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于大非川。次年,陷火鲁城,吐浑国亡。贺比军逼小稷城,吐蕃遣使割乌籍、厉屈、久义普、罗金、闰康五郡求和,自此罗素汗山北诸部皆臣于贺比,时年占登二十一岁,始称颚海汗。

    ——陚史列传第二百十四外番七贺比

    七月间的弥勒川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蜜汁,野花正是开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硕大无比的一张巨毯,织满五彩缤纷的颜色,一直铺到如天屏耸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折了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胯下的黑驹也打着喷鼻,弯下颈去啃长得正肥嫩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望了望西边深蓝天际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语:“不会白等一场吧?”

    五百骑都因这句话起了轻微的焦躁不安,紧紧跟随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诺先沉不住气:“宁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轻的卫士们七嘴八舌,皆聒噪起来。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们一眼,才终于安静下来。

    静下来,忽然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鸾铃声。

    极清脆,虽然隔得远,可是像被风逐着的鸟儿,忽隐忽现。

    众人精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蛮子汉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会在马脖子上系那种累赘的玩艺儿。

    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带系的箭壶,那里面插着密密实实的白翎箭。

    虽然只有五百骑,但皆是最英勇的战士,素来以一当十,别说是南蛮汉人的区区三千护军,就是草原强部的三千精骑,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

    五百骑仿佛饿狼嗅到血腥,一个个精神抖擞,连马儿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断的摆头扯动缰绳,跃跃欲试。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气,反手摘下了弓:“再说一遍,先用急箭,射他们个措手不及,别失带第一队向左,我带第二队从右边包抄,乌维接应。”

    视线里山坡下已经出现蜿蜒的一条黑线,渐渐近了,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旗旌,还有迎风高掣的旄节,甲胄鲜明的护卫,簇拥着华贵的车驾,缓缓而行。阿诺喘了口气,低声说:“那车里的是不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没有理他,突兀得在马背上直起身子,又尖又利的哨声响彻云天,阿诺血脉贲涨,无数快箭已经擦着耳际,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射去。阿诺本能已经挽圆了弓,箭似连珠,尖锐的破空声令得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是抽箭、搭弓、拉圆、射箭重复这再娴熟不过的动作。但见飞蝗如雨,山坡下的队列已经乱作一团,但很快有护军镇定下来,拥着藤牌勉强围住阵势。

    呼都而失长啸一声,两队骑兵左右包抄,但闻蹄声若雷,挟着滚滚烟尘扑向坡下,护军们被冲乱了阵脚,疏疏放了些箭。前锋的骑兵早已经插入阵间,厮杀起来。

    阿诺偏头躲过一枝冷箭,随手砍倒了一个护军,他年轻气盛,一心想要立下战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车驾前杀去。车驾本来被护兵们持藤牌团团围住,但哪里禁得住骑兵居高临下长枪长刀横拉斜砍,一层接一层的人倒下去,后面更多的人涌上来。阿诺杀得性起,终于拼出一条血路,眼看离车驾不过三四尺许,顿时暴喝一声,长鞭击出,啪一声卷去了大半车帷,却见车中空无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声大嚷:“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战至正酣,忽然听到叫嚷“公主跑啦!”心中一沉,举目四望,果然见往西北方向,一骑如芥,去得远了。他来不及多想,高声大嚷:“别失!带上一百骑去追!”别失脸上溅满了血,胡乱伸手拭一拭,唿哨一声,率着人策马便向西北追去。阿诺从阵中杀出来,拍马也急追上去,高声叫嚷:“要让那娘儿们跑了,咱们这脸还不如给狼啃了”远远已经驰出老远去了。

    他们的马快,逃走的那匹马却更快,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终于赶上了。马上的骑者被七手八脚的拖到别失的面前,却是个年轻的侍卫披着公主的锦袍,阿诺眼见上当,不由大怒,逼问公主的下落不得,拨剑便杀了此人,一百骑拨转马首,又往回赶去。乱军阵中,哪寻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乱走脱了。

    到得黄昏时分,三千护军已经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见公主,自然十分郁闷,只得捉了吐蕃派来迎接公主的使节,系在马尾后头,一路怏怏的回营。

    正是一年中颚尔达草原最美的季节,五百骑押着俘虏,拨营向西北走了三天。这日渡过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皆是水草丰美的草地。眼看着离大营愈近,众人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无精打采,正垂头赶路的时候,突然草丛中一阵怒吼,众马群嘶,惊恐得连连后退。众人方在呵斥坐骑,草丛间突然跃出一只吊睛斑斓的大虎,朝着众人直扑过来。一片慌乱里,呼都而失已经箭如连珠,连连向那猛虎射去,那虎负伤,越发怒吼如狂,钢尾如鞭,啪一声就扫向呼都而失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奋力向前跃去。只听“嗖嗖”连声,却是阿诺放箭,众人亦纷纷拨箭抢射,那猛虎顿时被射得如刺猬一般,这五百骑皆是顶尖的骑射好手,箭箭射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精钢特制,虎皮虽厚,亦深深透其骨肉。猛虎负痛之下咆哮跃起,方在半空,终于力竭,重重的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断直伏,过了一会儿,终于气绝而亡。

    这么一阵大乱,好几个俘虏便趁乱挣脱绳索,钻入草丛。阿诺回头看见,拍马追上去,一箭一个,尽皆射死。他射得起了兴,不由哈哈大笑,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俘虏,踉踉跄跄的跑着,抽了枝箭,刚刚瞄准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听得呼都而失远远的叫喊自己的名字:“阿诺!阿诺!你这个疯子!到河边了,到河边了!”

    阿诺心中一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追赶到金瓶河畔,就这么一错神,那个身材瘦小的俘虏已经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顿时不见了踪影。呼都而失拍马追上来,一鞭子挥掉他手中的箭,放声大骂。阿诺被他骂得垂头丧气,呼都而失责骂了片刻,终觉得大错已成,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虏上路。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终于遥遥望见一望无际的万顶毡帐。

    呼都而失从怀中摸出号角,鼓腮吹响,号角声沉静悠远,一直传出数里。过不一会儿,大营中响起号角,驰出一队人马。年轻的同袍数日不见,分外亲热。一见面就纷纷抱腰行礼,领队的翁和木又见过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说道:“有个南蛮子汉人半路跑掉了,你带两百骑,沿着金瓶河往上搜。汉人没有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带到远些的地方杀掉,可别弄脏了河水。”

    翁和木便点了两百骑,答应着去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最后让冰冷的河水一呛,又醒过来,两只脚让河底的碎石划破了,伤口的血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两条极阔的白花花皮肉,挪半步便疼得钻心。

    认命的坐在河滩上,看月亮升起来,四处一片洁白的银光,草芒在夜风中唰唰的响着,河水急而浅,在月色下像一弯水银,粼粼无声。

    肚子饿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饭还是今天早晨,那些穷凶极恶的贺比人扔下硬得像石头似的馕,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但现在想想那馕,更觉得腹饥如火。

    坐以待毙四个字,用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把衣摆上的白绢撕下两条来,将脚上的伤裹了,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重重又摔了一跤。借着月光看一看,草丛里竟然横着个死人,月色下一对乌黑的眼睛还大睁着,直吓得魂飞魄散。

    更叫人惊恐欲绝的是,那死人竟然还眨了眨眼睛,吓得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腿脚酸软,全身没有半分力气,寂静的旷野里,只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死人是不会眨眼的,惊恐之下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说:“你你你是死是活的?”

    那人转过脸来,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显得十分年轻俊秀,他的样子似是十分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语调生硬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话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小孩子初学大人说话。听到他能说汉语,心里不觉一松,借着月色仔细打量,觉得他不似那些贺比人的蛮横模样,更生亲近之意,不由得问:“你会说汉话,也是汉人吗?”

    他的神色仿佛一震,脸上神色极是错综复杂,过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原来这是汉话。”低下头去,在月光下,只看见他嘴角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忽然对她一笑:“你穿着男人的衣服,在这里做什么?”语速仍是极慢,音调也不甚准,可是她听懂了。其实月光皎然,照见草地低洼处,积水如镜,倒影清清楚楚,只见自己衣裳尚整,可是篷头散发,赤着双足,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红,慢慢将脚缩进草深处,说:“那些贺比人要杀我。”

    他想了一想,没有作声。

    她又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淡淡的答:“我在这里睡觉。”随手拍了拍当作枕头的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惊恐,说道:“这里四处都是贺比人,怎么还能睡觉,如果被他们发现,一定会一箭射死我们,还是快快逃走吧。”

    他闭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几步,忽然又回转过来,对他说:“你是不是不认得路?要不我带你一块儿逃吧。”

    他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认得路?”

    她想了半晌,终于气馁:“不认得。”

    他终于哧一声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这才显出一种少年的稚气。

    他说:“走吧,我认得路。”随手摘了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只听唿律律一声,哨音清亮,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嘶,但闻蹄声答答,一匹极是高大神骏的白马踏月而来,顾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声采,夸赞:“好马!”

    那马仿佛通灵一般,越发骄矜,昂首月下一动不动。

    他说:“你别夸它了,它和我一样,经不住夸。”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汉话是越说越流利了,连油嘴滑舌也学会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旋即说:“我本来就会说,只是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过,于是我自己也以为忘了。”

    她这才留意到他的服饰与贺比人无二,她曾听驿使言道,贺比成年男子襟上皆缀毛皮,只是地位高下,所缀之兽皮也尽皆不同。他襟前亦缀着一缘兽皮,黑白斑斓,月色下瞧不出是什么毛皮。不由退了一步,问:“你被捉到这里来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说:“是啊,很多年了。”

    那马极是高大,她足上有伤,不由踌躇。他虽然身材并非十分魁梧,但气力极大,轻轻一提,就将她拉上马去,两人共乘一骑,在月下沿着河岸漫然向南。

    夜间草原间一片寂静,仿佛墨黑无际的海,在月光下偶尔反射银光,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

    她自出生以来,未尝与男子共骑,虽是父兄,亦未曾如此亲近过,只觉得心中砰砰乱跳,可是身处险境,只得从权。只是腹饥如火,忽然咕噜一响,静夜之中极是分明,不由大窘,他轻笑一声。她少女心性,面皮极薄,不由涨红了脸:“你笑什么?”

    他说:“是,是,我不应该取笑姑娘。”

    她见他有意唯唯喏喏,不禁也笑了,说:“我真是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他说:“这可难了,我没带干粮出来。”

    她叹了口气,说:“我从没有这么饿过。”想了想说:“要不咱们说话吧,或许说说话,就不觉得饿了。”

    他问:“那要说什么?”

    她道:“说什么都可以呀,我小时侯睡不着,便拉着乳母说话,她不敢说我聒噪,只好陪着我,说到困了,自然就睡着了。”

    他说:“你要是待会儿说得困了,跌下马去,我可不管你。”

    她回眸一笑,月光下但见明眸如水,光亮照人。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边就透出了第一缕霞光,不过片刻,大半个天空便映满朝霞,一轮红日喷薄欲出。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绿草萋萋,露水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草丛间忽然飞起一双极大的蝴蝶,她不由“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蝴蝶!”

    他没有多想,旋身下马,长臂轻舒,已经将一双蝴蝶拈在指尖,送到她面前。

    其时朝霞如彤,映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面庞如玉,一双眸子似宝石般流动着霞光,那种欣喜直从眸中透出来,可是渐渐的,那丝喜悦就不见了。他见她神色怅然,不由问:“怎么了?”

    她说:“还是放了吧,让它们自由自在的飞,多好啊。”

    他于是将手指微松,两只蝴蝶振翅飞去,缠缠绕绕,终于远了,两人望着蝴蝶飞去,皆是静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顺着河往南走,总得三四日,才能到铁齿关。”

    她心下大惊,问:“你不跟我一块儿走么?”

    乌云珊丹

    他仍旧只是摇了摇头。

    她说:“那些贺比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他淡然问:“你怕我对别人说出你的行踪?”

    她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虽然是弱质女流,也知道恩义二字,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怎会忘恩负义,疑心于你?”

    他将马缰绳递到她手中,说:“走吧。”又说:“这马脾气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她大吃了一惊:“你要将马送给我?”

    见她这般模样,他反倒笑了:“你一个女人,要是没有马怎么走得出去?”轻抚着马鬃,说道:“这马儿是草原上最快的,连闪电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了。”

    她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倒极认真想了想,方才道:“因为你叫我想起了一个人,你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她。”

    不知为何,她倒有点闷闷的,垂头不语。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鲜红的朝阳,在马股上拍了一把:“走吧!”

    那马儿清嘶一声,一跃而出,但闻蹄声答答,瞬间去得远了。

    草原空旷,万芒起伏,一人一骑直迎着朝霞而去,过了好久她方才回首,但见那人仍立在原处,四周草海茫茫,便如汪洋大海一般,波浪起伏,他孤伶伶立在草原深处,渐行渐远,最后马儿驰过丘坡,再也瞧不见了。

    太阳晒在人脸上,有一种微烫火辣,既没了马,他便慢慢走回去。

    顺着金瓶河往北,沿着河滩一直走了大半日,倒出了一身汗,索性脱了羊皮袍子。但听河水哗哗,远处牧人还在放声唱着长调: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啊炳嗬,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啊炳啊炳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他拨了一茎芦苇的嫩茎含在嘴里,新鲜的草叶清香,就像刚才她的笑容,微带甘甜,仿佛缓缓的沁入齿间。哗啦哗啦的芦苇沿着风势倒伏下去,露出河滩那头的马队,领头的骑手望见他,不由得欢呼起来。别失早就纵马直奔过来,近前来下了马,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礼,满脸都是欢喜的样子:“大汗,要是再找不着您,可真要急死了。”一旁的奴隶早就扯着缰绳跪下来,让他踩着自己脊背上了自己的马,年轻的大汗却似乎有点漫不经心,问:“忽都而失呢?”

    别失道:“没能捉到公主,大伙儿都觉得不甘心,大统领又亲自带着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于是笑了笑:“那个公主真的很漂亮么?”

    别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听捉到的俘虏讲,公主是他们南蛮子的什么第一美人,我想就像咱们草原上的乌云珊丹一样,一定长的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么,其实也不见得,只是比草原上的女子要显得纤细,却有一种奇异的疏静,即使是在惊恐慌乱万分的时刻,仍旧皎皎清明,仿佛折月山头的新雪。占登想起她的笑容,那笑容也仿佛山头新雪反映的月色一般,淡淡的几乎要溶入夜色中去,他不由自主又笑了笑。

    只是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

    黄昏时分帐外一阵喧哗,兴高采烈的卫士们簇拥着一涌而入,将一团柔软的东西推攘伏倒在地毡上,所有的人都在哄笑,她双手双足都被缚着,仿佛一只幼兽,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绝望般抬起头来。

    当看到他时,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风里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蹿起很远的火舌。

    忽都而失笑着行礼:“大汗,这女人凶得很,仔细她咬伤您的手。”然后不待他说话,便开始轰人,不一会儿便将金帐里拥挤的卫士们全都轰得干干净净,自己躬身行了礼,也退出去了。

    她伏在地上盯着他,警惕而绝望,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可是仍旧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可以听见她转动自己眼珠的声音。

    她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泽的宝石,又黑又亮。

    他没有动。

    她说:“请你放我走。”声音里带着柔软的恳求,却有一种坚定的执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奴隶们不知为何一个也不进来点灯,于是他自己拿了火镰,嗒嗒的打燃,点着案上小臂粗的牛脂巨烛,偌大的帐内顿时充盈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帐顶上金粉彩绘的那些花儿,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更显得金壁辉煌。

    “请你放我走。”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已经透出绝望的恐慌,因为他开始解她的衣带,她开始挣扎,尖叫,试图反抗,然后咬伤了他的手。

    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跟我,就得跟帐外任何一个男人,你自己选吧。”

    她衣襟凌乱,大半个雪白肩膀都露在外头,她的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眸里的光却渐渐散了,那黑亮的瞳仁似乎也黯淡下去,渐渐成了灰烬。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李云珊,你叫什么名字?”

    “占登。”

    奉裕十三年丙辰,颚海汗长子达拉额额诞,占登珍爱无比,日必亲为扶掖,须弥不离左右,襁褓即封敕青木尔王,位在诸王之上。其母李氏,慧黠貌美,称珊丹大阏氏,独宠金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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