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

会，叹了口气说：“可惜啊。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说完，他快步走出人群，头也不回。

    “这老头怎么这样啊！”村子里的人追着老人，想继续听他说话。可老人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自顾自地离开了村子。热浪看了看他的背影，拉着热寂的手说：“肯定是骗钱的。咱们回家吧。”可是热寂没有动。他再拉，热寂还是不动。热浪低下头去，才发现弟弟已经灵魂出了窍，眼睛看着某一处，嘴巴微微张着。“羽人啊，哥哥，羽人呢。”最后，热寂嘟嘟囔囔，步伐缓慢地回家了。

    第十二年，展翅日。

    夏天再次来到了。山野繁华的，一大片全是青翠的绿草，像绒地毯，又像女人柔软的手心。还有一些树，姿势别扭地站立着，伸着枝枝桠桠，上面长满了纠结的叶子。张牙舞爪。

    女孩子就躺在高处，8，9岁的样子，穿着单薄的白裙子，头上扎着缤纷的花环。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像夜深处的一盏灯，透出灼人双眼的光芒来。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稍大的孩子。他长着一头白色长发，扎成一个辫子，挂在脑后。阳光一照，就闪闪发光。他垂着眼睛，手里摆弄着一片草叶，新鲜的汁水沾了他一手。

    “热寂哥哥。”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讲故事吧。”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低头专注于青草的男孩子。

    “啊？好啊，你想听什么呢？”热寂扔掉手上的草，转过头来。红色的眸子像一头小野兽一样。表情要冲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你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吧。”女孩双手抱膝，一半的脸埋到两腿中间，歪着头看着热寂。

    “那，那就讲个羽人的故事吧。”热寂沉思了一下说“羽人是会飞的那种人，就像鸟一样。他们长着洁白的羽翼，每到展翅日，成年的羽人就可以飞翔，遮蔽了天空。”说着说着，热寂就沉默了下来。他又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神秘老人，是他带来了羽人的消息，然后又飞速离开，没有原因的。而那时候，秋澜妹妹还没来到这个村庄。她是一年前，随着自己的母亲一起流浪到这里来的，然后母亲嫁人，她也就在这里住下了。

    热寂看了看她，乌黑色的眼珠，配着漆黑的头发，和自己那么不同。村里人也一样，都和自己不同。虽然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同类来看待。可某一天，他在小河里看到他和哥哥热浪的倒影，才发现，原来他们完全不同。他感到孤独和绝望。我到底是谁呢？他常问自己。他不是人类，这是可以肯定的。他应该也不是羽人。羽人没有像自己这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珠。更重要的是，羽人有翅膀。而他，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他还没有成年。只有成年的羽人才会看到自己的翅膀，才能飞翔。而他，他不能。

    他常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群之外。

    “热寂哥哥，热寂哥哥。”秋澜摇晃着热寂的胳膊“你别发呆啊。”

    “对不起。”

    “没关系的。不过，我见过羽人。这个故事我听过了。”她无趣地转过身去“没有新的故事么？我想听另一个。”

    “你听过？”热寂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草屑从他的麻布衬衣上扑扑地掉落下来“你见过羽人？给我讲讲，给我讲讲。”

    “哥哥。”秋澜抬了抬眼皮，不可思议地看着热寂“羽人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他们和人类差不多。要不是旁边的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是羽人呢。”

    “啊。”热寂叹了口气，坐下来“那他们真能飞？”

    “我没见过。也只是听说。”秋澜摇头。

    “那你见过我这样的人吗？”热寂又问。

    “没有。”秋澜继续摇头“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就是在一年前，在这里看到你。”热寂失望地，连叹了好几下，躺到了草地上。秋澜也用手枕着头，躺了下来。他们俩人一并看着天空。湛蓝的天空上，云朵懒洋洋地爬着。突然，几只鸟箭一样飞过，它们身体上都涂满了金色的阳光。

    “鸟啊。”秋澜说“大概羽人就和鸟一样吧。这么飞啊飞着的。”热寂没说话，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寂寞和哀伤，深深地，藏在一层金黄色的阳光后面。

    第十五年，展翅日。

    爹死了。

    当时热寂还在山上，热浪还在田里。等他们俩回到家里，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人上来和他们说：“你们爹去了，娘晕倒了。”热寂用他颜色怪异的眼珠盯了那人好一会，吓的那人直往后退。过了一会，热寂的眼眶里汩汩地冒出泪水来，像一眼清澈的泉。

    爹已经被人放到地板上，用一块白色的布蒙着了脸。热浪笨拙地走过去，用粗短的手指去掀布。爹青白色，虚弱的脸露了出来，冰凉的没有气息。热寂也走到他旁边，泪水落在了爹的脸上。听到外边，人逐渐地就散了。只留了他们两个，看着爹。热寂转头，发现娘已经醒来了，眼皮颤抖着想睁开。他喊：“娘。”娘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来，一个劲地掉下眼泪。热寂发现，娘老了很多。果然，过了一过多月，娘也去了。她和爹放在一个坟墓里，肩并肩地躺着，神态安详。接着，热浪打点了行李，就到外面闯世界去了。走的时候，他抱了抱热寂，手掌宽厚而温暖。

    然后热寂回到家里。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坐着看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一阵痛苦的抽搐。

    第十六年，展翅日。

    热寂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中央，看到夏日强烈的阳光从天空上杀下来，晃的他眼睛疼。他手里拿着热浪写来的信，字体歪歪扭扭的，难看的可笑。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了，然后把信小心地塞到兜里。他又看了看天空。爹的祭日快到了。热寂这几天浑身都不舒服，特别是他的肩膀和后背，疼痛地厉害。像有人有刀子割一样疼。而他的心里，也像藏了一只挣扎的鸽子，有什么东西要飞出来，飞出来似的，可总被阻挡，头破血流。又像是一只温柔的手，在使劲揉捏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日子越接近，他就越难受，最后趴在床铺上起不来了。秋澜过来看他，眉头皱地紧紧的。她给他拿了些饭菜，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秋澜。我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天，热寂说。

    “热寂哥哥，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患什么病了吧？”

    “我也不知道，往年这时候，是不会有事情的。”热寂说着，翻过一个身，迷糊地闭上眼睛，睡起来。

    在梦里，热寂继续疼痛着，但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这种折磨了。他站在一片大树林里，步伐镇定地走着。突然，一个披牛皮的老人出现了。他冲热寂笑，牙齿发黄。他把干枯的手指伸到热寂的头顶上。可是热寂害怕地跑开了。他跑的远远的，直到老人没有了踪迹。接着，他又梦到了鸟，一大群的羽毛柔软的鸟。张着巨大的彩色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着。然后，飞过来了一群羽人，他们也和热寂一样，是白色头发，深红色眼珠。热寂开心地叫了起来：“原来我是羽人啊！我也会飞的。”

    可是，顷刻间，羽人们又变成黑头发，黑眼珠，和人类一样的面容。他们一边飞一边嘲笑他：“你怎么会是羽人呢？你没有翅膀。”

    热寂说：“我有，我当然有。”他向前一步，跌进了悬崖，下面是无休止的虚空。没有翅膀托住他。没有人来救他。

    他从梦里惊醒了过来，全身都是冷汗。打开窗户，居然已经第二天中午了。太阳当空着，热辣辣。他忍着身上的痛，决定到小河边去。然后到山上去看爹和娘。秋澜陪他一起去。小河的水依然清澈透底，有圆形的卵石铺在河底，像史前生物的蛋。热寂和秋澜坐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

    这时候，一只漂亮的小鸟从灌木丛里跳跃出来，扑棱一下翅膀，飞到了半空中。它挣扎地想要飞的更高。它的羽毛很漂亮，在太阳底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秋澜看着，用手去推热寂。“哥哥，看着小鸟多漂亮啊。”她伸出手去，却发现旁边没有人。她急忙抬头，看到热寂站着，他的红色眼珠像要流出血来，似乎在说着：“我也想要飞，我也想要飞。”而他的身体奇异地发生了变化，手和脚都变长变细了，身体变薄了。而他的背上，像有什么要挣扎着跑出来似的。

    “热寂哥哥。你，你你不会是羽人吧？”她惊讶地叫起来。可热寂没有理她。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的心里被一种奇异的力量驱使，想着要到天空上去。过了很久很久。热寂的身后展开了洁白的羽翼。秋澜尖叫着站起来，向后退，后退。她看到热寂瘦弱的肩膀上，一边是洁白如天使的羽翼，而另一边，则是血肉模糊的枯槁。

    “哥哥！”她又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跑走了。

    热寂没法停下来，他停不下来。一边有一种力量驱使着他去飞，可另一边，他残缺的身体却阻止了他的飞翔。他被撕扯着，泪水夺框而出。就当这时，他看到了那个披牛皮的老人又一次出现了。不是在做梦，是真的真的出现了。

    他用颤抖的，沙哑的声音说：“我那天不敢告诉你，普通羽人和人类差不多。可是羽人的王族，却是深红色眼珠，白色头发的。”说完，他就走了。像来的时候那样突兀，那样迅速。他连看都没看热寂一眼，仿佛在躲避什么不详之物。

    这小村庄里的人都还没有从午睡中苏醒过来，老人也走了，秋澜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一边翅膀的羽人，站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