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用米的瓶子到大缸里去。宁宁说:茶水,快喝。宁宁对着嘴唇干得冒烟的你,对着失魂落魄的你,发出诡异的召唤。
米是傍晚时分来的。米开会回来听说宁宁闯了祸,就赶紧赶来。手里拎着的鸡蛋和红糖,听人说是米在公社供销社给家里老人买的。父母死活不要,母亲说这么贵重的东西——。米最后挂在院里枣树上走了。
歇了一天的你又去拾麦穗了;躺在家里会见不到米呀。像领着一群小鸡仔的母鸡,米说我再不离开你们。此后,宁宁拾来的麦穗全归你,宁宁背着队长从麦个子上拧下来的也给你。米原先拾来的麦穗是无条件充公的,现在,米总是在过秤前拽过你的襻笼,一股脑儿塞给你。宁宁把更大的土疙瘩塞到你的麦穗里,宁宁每次都让毛脸雷公干瞪眼。
到忙毕结账时,你前所未有地领到八块钱。秃头兄妹俩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偏心眼,我们才挣了九块八毛钱,老师偏心眼。
你花七毛钱买了那本向往已久的白话聊斋,花五毛钱买了那只好看的水杯。米,你教的拼音我全记下了,我还爱听你讲婴宁的故事。你讲故事时端着好看的水杯,你的脸比水杯上的荷花更艳更美那时节你常常眼睛望着米,心里这样絮絮叨叨。和米比,村里的女人都像土疙瘩。
婴宁爱笑,在聊斋志异里,没有哪个精怪美女比婴宁更生动更鲜活;米是微微含笑,不加掩饰从心底漾出来的甜甜的笑。故事里,婴宁最终得到了自己的爱,现实中的米呢?米结婚那天哭成泪人儿,你跟妈妈辩论说:咋就是做样子呢,咋能是欢喜的泪水呢,米和她们不一样,米不会表里不一你武断地认定,米的婚姻是不幸的,米这是跳进火坑前的悲伤的啼哭。披红的男子,挂彩的陌生的门庭,米摇摇晃晃撇下了故乡的麦地,愈去愈小。你看着,泪水涟涟而无能为力。
后来的几个夏天,你还是随着一群人拾麦穗。黄汤般滚热的麦田,前头是挥舞着镰刀的大人,后头是鸡啄米般的一群小人。一切都是重复,只是没了米。没了米,所有的热啊,便膨胀,便长刺,便生生的熬煎人。你再也没有挣到过八块钱,尽管你的个头在长高,你拾麦的经验在长大。
三年后,五年后,你再也没见到过米。母亲远远的指着那边地里拾麦穗的一个大人和两个小人说:那是米,和她的两个孩子,米在帮她娘家的傻哥哥收麦。那样猫着要生硬的一团,生硬,沉重,所以你坚决否认——米市美丽的。优雅的。轻灵的。那时候她二十出头,现在呢,都两个孩子了,母亲叹息着说,天天干活,一天一天,谁能不老呢?那一刻你明白,存留在你心中的米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沿着米开辟的拼音之门,你一步一步,摇摇晃晃撇下了故乡的麦田,愈走愈小。走进水泥的丛林,浸润于水泥的气味,你的热气逐渐消散。
拾麦穗的日子则永远存留在你心底某个温软的角落,连同那月亮般的米,天长日久的酝酿着,酝酿出叫你陶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