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有柳湘莲,曾听宝玉提起赦生有一相貌别无二致的“妹妹”,再联想到宝玉曾央他采购伤药与女装的事,心底早将真相猜出了几分,见赦生摆着一副俨然悍匪抢婚的架势去荣国府下聘,心下不由暗笑:明明成日家的顶着一副冷脸,连胆力豪壮的男子也怵他三分,旁人常唤我“冷郎君”,殊不知我虽面冷,总不似他这般煞气腾腾人畜不近——也不知道那长乐女史是看中了他什么,不顾体面不顾身份,百般设局演了出轰动京师的招亲大戏,算计了多少人进去,就是为着要跟了他——莫不是相中了这张脸?
他偷眼瞟了瞟赦生,后者正风也似的御马而行,冷玉脸上沉沉的隐有焦灼迫色,唇丹如朱,竟是比京城香粉铺子里最艳的胭脂还要来得光色娇妍。
只这张脸,倒也尽够了。
柳湘莲心下慨然叹道,正待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赦生又不自觉的板起了脸,忙咳嗽一声:“从容!”
真是麻烦!
赦生恶狠狠的放柔了神色,尽量让自己的气势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若非黛玉必须在这俗世生活,若非事涉彼此的终身大事,总要依着礼数样样做得尽善尽美才好,他才不理会这些琐碎到令人发闷发困的细枝末节!
故态重萌数次又被柳湘莲提醒数次后,赦生终于挨到了荣国府。为示黛玉虽然娘家凋零但并非无人撑腰,除却因卒中而卧床不起的贾赦与称病不出的宝玉,贾政、贾珍、贾琏、贾蓉以及多位贾家有头脸的男丁尽数到场,欲要给这位凭一身蛮横功夫高攀上黛玉的莽夫一个终生难忘的亲切会谈。
确是终生难忘。
众人皆知荣国府的宝玉是阖族里难得一出的美玉,也知道此番黄舍生一方请来充当冰人的柳湘莲亦是京城纨绔丛中少有的出挑人才,可当真望清那黄舍生现于门外的身影之时,众人顿觉前两者的容貌寡淡了下去。
世人常以男生女相为贵人相,而这些生就女相的男子中亦不乏面若好女的俊秀少年。但往往俊美者多而绝色者少,偶然出一绝色,却又于气韵上稍有差错,不是粗野无文,便是脂粉气太足,总是白璧微瑕。然而什么事放在这黄舍生身上,桩桩件件似乎总要与世人的定见反着来——只见他面若寒月身似琼树,一身放在他人身上都嫌晃眼的灿烂锦衣恰到好处的勾勒出蜂腰猿背的身形来,却包裹不住那骨子里流淌的烈烈锋芒。星眸顾盼之际,便有历历雷光一闪即逝,直令人误当做梦幻错觉,然而彼时那如被嗜血厉鬼盯视的森凉感仍是沉淀于心腑之间,每一呼吸皆觉遍体生寒两股战战。
赦生还未走至众人身前,早就见过他的贾政尚能支持,贾珍、贾琏、贾蓉等人则隔着远地里就双膝一软,险些给他跪了。身为高门子弟,众人也不是没见过几个亲王、郡王、皇子的,可说句掏心掏肺的实在话,哪怕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都没黄舍生这份气势!
咳咳,尽管此方世界之中无人知晓赦生的背景——尽管纵然是对着黛玉,出于“这家蛇精病吾才懒与他们为伍”的少年人自视过高的羞耻心,赦生也不曾向她透露过自家那骇人的家族谱系——可苍天为鉴后土为证,人家确是如假包换的神孙……
于是这回的见面会双方皆表现出十二分的满意,只是区别在于一方是不敢不满意,一方则是满意于对方的不敢不满意罢了。
入夜,赦生照例于夜深人定后逾墙去与黛玉相会,迎接他的便是黛玉盈满了潋滟笑意的双眸:“白天里的事我可听说了,银三爷……不,是黄三爷,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呐!”
赦生见黛玉往里挪了挪,又取了一只枕头搁在旁边,当即大刀金马的往枕头边一躺,嘴角向上细微的一勾:“理当如此。”
“我说的是那回事么?”黛玉往他额心戳了一指头,笑嗔道,“我可听说,你今儿穿得珠光宝气的,好生……”她将“俗气”二字咽下,转而道,“好生打眼的。你素日也不重那些穿戴,今儿才特特的换了那么一身上门,也是为着大面上好看。可先敬罗衣后敬人原是那起子迂人常有的见识,你理他们作甚?你是穿惯了简便劲装的,何苦自找不自在?”
赦生没有说话,只勾了她垂落的一缕乌发,在指尖绕着细细端详。他不肯答,黛玉也不恼,只轻轻的舒了口气,假作懊恼的夺回头发,背对着他慢慢的躺回了衾被之间。
为何要如此行事,赦生不说,她又岂是猜不出的?以他那目中无人的狂傲性子,此世之间所有人的侧目都无法令他一皱眉头,可他却不能不在乎旁人对她哪怕是一丝半点的轻慢。如此情意,令黛玉心怀慰贴,却又忍不住替他的屈心受缚有些微的委屈。
他,本该是自由天地间最恣意的孤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