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众人只顾赞叹,待到人散时才察觉到呆立在远处的宝玉。凤姐知晓他的心事,远远看见贾政脸色铁青,俨然欲怒的情形,连忙使人把宝玉拉走。宝玉不闪不避,只是痴愣愣的笑,任由一群小厮拉拉扯扯的把他拽到车上送回贾府。贾母看出他神魂不安,唬得连忙唤了太医来诊脉,开了几贴药吃了,看他安静睡下才稍稍安心。
宝玉为何突然由平安州回来,又为何会如此魂不守舍,个中因由贾母心知肚明,若非宝玉年前就已隔出大观园居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再没与姐妹们碰面的机会,否则为免藕断丝连的嫌疑,哪怕再舍不得黛玉,贾母也断然不会重新接黛玉回来住。哪想到黛玉方进来,椅子都没能坐热,这冤家便闹这一出!
“怎么不好了?”贾母的声音都在发颤,向来沉稳的麝月则哭成了泪人:“宝玉今早吃了药,睡得还算安稳,谁知刚才醒了,就发起狂来,指着一干伺候的人喊姐姐妹妹的,又说不知哪里来的番邦美人儿在镜子里笑,眼看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二太太已赶了过去,也拿他没法子,老太太过去看看吧!”想到黛玉素日待下人的清和态度,把心一横,又向黛玉磕了个头,“林姑娘,你也去看看宝玉吧!”
黛玉待宝玉并无男女情爱之思,却并非毫无情谊。加之深感过去顾虑名教嫌疑,总未能明言回绝于他,方才耽误得他情根渐深,对他的一腔深情实是狠心辜负,心下总是愧疚。见麝月如此慌张,她哪里还能安坐?连忙亲自扶着贾母赶去宝玉的屋子。只见丫头们慌作一团,王夫人坐在床边拿帕子拭泪。宝玉正一手拽着晴雯的袖子,一手把一只西洋船紧抱在怀里。晴雯被他死拽着挣不开,见到贾母与黛玉来便如见到了天兵救星,连忙回道:“宝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拉着我只说不让走,看见架子上的西洋船,又说让砸了去,大伙儿才要砸,又自个儿抢了去了……”
正说着,只觉袖子一松,宝玉已放了手。晴雯连忙回头,见宝玉正直愣愣的看着立在贾母身侧的黛玉,神色若痴,心里突了一下,忙悄声退开,再不敢吭声。王夫人拉住黛玉的手,向来端庄的贵妇哭得双目红肿:“好孩子,打小儿就属你与他的情分最好,这孽障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如今把自个儿磋磨成了这幅模样,咱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求大姑娘好歹劝劝我这个祸根孽胎,晓些事理吧!”见黛玉微有迟疑之色,顿时哽咽,“就当是看在过往一块儿长大的份上……”
黛玉见她如此,亦是难过,当下横了横心,道:“舅妈这说的是什么生分话,我打小长在这里,从来都是把一干兄弟姐妹当做骨肉至亲的,任哪个出了事,我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二哥哥许是连日奔波劳累,被什么给撞克着了,慢慢劝着、养着也就好了,只是……”她略扫了眼周遭站得密密匝匝如屏风一般的众人。
贾母会意,边擦眼泪边道:“光顾着哭,头都给哭得晕了,都陪老婆子出去透透风。”言罢当先往外走,其他人连忙跟上,连黛玉的丫鬟也被她示意跟了出去。不一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二玉。
黛玉往最靠近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她就在宝玉的面前,对方却浑然视若不见,只自顾自的抱着西洋船痴痴的笑:“这下林妹妹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在黛玉的记忆里,无论是初见时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粉妆玉砌的小小公子,还是总被女孩子们欺压却总自得其乐的表哥,宝玉总是朗润而温淳的。便似孟春之际最透明的日色,盛夏清荷上凝结的露滴,从来不该染上半点愁苦的色泽。他何曾被打落到如此痴狂可怜的境地?如此情状,她心下亦觉酸楚:“二哥哥,我明白你是怨我恨我的。可是,你当真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了么?”
宝玉呆滞的目光渐渐凝聚,面上的神情微妙的变化着,悲喜怨怒哀诸般情绪交缠不休,蓦地嘶哑着嗓子一笑,却是挥着袖子捏着手指,学了一句扭扭捏捏的戏腔:“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本是《西厢记》里红娘的唱词,宝玉天生就的嗓音鲜洁明朗,这般硬生生造作出的怪声怪腔,居然不觉得难听,反而是说不得哀戚落寞。
黛玉只觉心底最绵软的所在被冷透了的针尖飞快的刺了一下,只是稍纵即逝的疼,可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涔涔而下,再也收束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