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对幼时的金钏儿其实只有模糊的印象。
谁也不能指望一名身披万千宠爱的小公子记得自家母亲身边一个三等小丫头的模样性情,何况他身边总环绕着那么多的姐姐妹妹。也只有那年,大姐姐贾元春入宫前最后一回来贾母处请安,所有女眷都赶去相送,而他自幼由元春抚养,又年幼不必理会男女之别,理应早早的便赶去与长姐道别,说几句贴心的话。可他哭晕了头,不忍见别离时的惨淡景象,宁肯瘫赖在床上不起来,急得贾母与邢、王夫人派来的丫鬟是一波接着一波,硬是没有哪个能把这位小爷从枕席间扒出来。末了到底是彼时已做了王夫人身边二等丫鬟的金钏儿上前,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大姑娘今天妆扮得可俊俏了,二爷真能忍住不去看?”
宝玉抽了抽鼻子。
“大姑娘擦的可是她新制的胭脂,颜色别提多娇艳了,这会子过去,还能赶得及向她讨嘴上的胭脂吃,再迟一会子可就来不及啦。”
话音未落,宝玉已蹿下来撒腿就跑,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充入眼帘的便是一名穿着银红衫子的小姑娘,看样貌约莫比他大上两岁,眉莹眼润,已初初有了少女的婀娜之态。
倘使时光能永停驻于彼时,该有多好。
这些年的厮混玩闹,宝玉是如旧的有口无心,可是何时起,金钏儿却着实开始情不自禁了呢?宝玉百思而不得明白,可不管是哪种,人已死了,香魂断绝,再谈这些除却徒增凄凉之外,再无半分意义。
夜色如网,沉沉的笼下,将整座大观园罩在了一片无声息的宁静中。这份宁静,往日宝玉只觉得是快活落定间隙的静谧心安,此刻却觉得是冷入骨髓的凉薄。他坐在水边,眼瞪着弥望无际的芙蕖出神。良久之后,身后有花草披拂、衣裾之声,他茫然回头,看见黛玉纤瘦的身影自幽暗的□□深处走来,将手中所持的玻璃绣球灯搁在地上,自己则坐在了离他不远处的青石之上,双眸凝波,望向了水中亭亭而开的莲花。
宝玉亦转回脸去。
两人也不知相伴枯坐了多久,只觉中天上的那一轮冰霜洗过的月亮也偏转向了西方的星空,暑气退去之后的夜亦是森凉的,宝玉打了个寒颤,抬袖抹去脸上涔涔的泪水:“林妹妹,我真不是存心的,我想叫住她可没叫住……”他的声音又泛起了哭腔。
“存心也好,无意也罢,逝者已逝,我等毕竟还活在这世间,还能说什么是好呢?”黛玉轻声说着,目光清若星澜,幽若叹息,“你从今以后……都改了吧。”
宝玉睁大了含着泪雾眼睛,看她徐徐起身,持着灯缓步离开,那背影没入了夜月的微光深处,渐渐地淡去,远去。
所有人都在长大、都在天涯海角的走远,似乎只有他一人,傻傻的还守在原地。
次日,王夫人赏了金钏儿家人若干银两,又给了两套衣服给金钏儿做装裹,再提拔了金钏儿的妹妹——同在王夫人房里做丫鬟的玉钏儿顶替她姐姐做了一等大丫头,对外只说是金钏儿失足落水。一夜一日的功夫,阖府都齐齐称颂起王夫人给了身边人体面的心慈之举来,顺带着再惋惜惋惜金钏儿没能长长久久的在主子身边伺候着,到底是命小福薄云云——上下口风一致得出奇。
金钏儿究竟是不是失足落水、为何落水,明面上,再无一人谈论。
贾政倒是有心狠狠教训宝玉一顿,无奈宝玉假期已满,翰林院开课,他总不能打得自家儿子半身不遂,旷课事小,传出去惹人议论事大,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上课了。
翰林院里,胡子雪白的编修坐于上首,摇头晃脑的讲得天花乱坠,宝玉窝在底下,用胳膊压着厚厚一摞纸奋笔疾书。写一句,擦一下眼睛。
半月后,鸿崖书肆推出了《霸天游香记》新的章回。读者蜂拥而至,抢购一空,回去迫不及待的翻开,却看得一头雾水。没有新的艳遇,没有新的美人,黄霸天只是在坐船沿江游玩之际,看到一名男子站在水位较浅之处的浑浊浪花里号嚎恸哭。
他是谁?又是在为何而哭?没有人知道。当地人说这是名失偶的鳏夫,在吊祭亡妻;可旋即便有人反驳,说这是邻村的樵夫,在悼念故去的姐妹。亦有人说他只是一名路过的游人,望见一具无名女尸逐流而下,想要打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徒然望着死者逐水而去。
众说纷纭,孰真孰假皆无从可知。只知流水天涯,芳魂一缕,自此无依无凭,再无处寻觅。
读者们看得满眼茫然:“这几章写了个啥?我怎么看不懂呢?”
“艳遇呢?美人呢?这是找人代笔的吧!”
“谁家代笔能写出来这么文理细密的文章?分明就是他写的!可这写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说这顽石翁是哪里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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