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被放在一侧的绣了一小半的额帕。
吃闷醋却被抓了现行,赦生镇定的收回目光,肃然道:“你说什么?”
他强作无事的样子委实有趣,黛玉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只好忍着,将元妃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你在外面走动,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风声么?”
赦生凝神想了想,摇头。
黛玉半悬的心微微落下来一截,低头思忖:“想是大姐姐她长居帝阙,甚或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比外人要先察觉的。可是以大姐姐那样冷毅果决的性子,什么样的事能让她也觉得难以对付呢……”
“除非天塌。”赦生的声音乍一听与寻常无异,仔细品味,却分明有些冰凌似的冷锐。
黛玉只觉心里突的一下,愕然看去,却见少年薄唇微抿,目光游离向了别处,看方向,居然又往那额帕上瞄了过去。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觉把心底那点乍然而起的疑虑抛在了脑后,咬了半晌帕子,方才慢慢道:“唐时的管国公任环生平最畏一人。据说此人少年时端庄肃穆如菩萨,世人岂有不畏菩萨者?中年有子,便凶猛如虎,世人岂有不畏虎者?晚年容颜消逝,怪如鸠魔物,世人岂有不畏魔物者?我常想,以任环如此人杰,每一年岁单遇一样,尚且令其如此畏惧,若是两样同时兼得了去,更不知道他会怕成样子。如今可叫我遇上一个三样兼得的,果然由不得人不怕,古人诚不我欺!”说着掩口直笑。
赦生一时左眼写着茫然,右眼写着十分茫然,完全不解她在笑什么。
见他完全无法领会自己的幽默,黛玉又笑不下去了,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心知等他这个文盲明白自己的意思怕是再过百年也做不到,只好主动解释:“你道任环怕的那人是谁?正是他的夫人。而我遇上的那个三样占全了的……”
既貌美如神,又凶猛勇烈,还是魔物的,不是赦生又是谁?任环畏妻善妒,她又何尝不头疼于自家这只连女人的醋都吃的绝代醋瓮?
适才拐着弯开玩笑时倒不觉得,此刻一句一句掰碎了解释给赦生听,她却忽觉羞涩难言,一时微红了两颊,慢慢的垂了头,终是说不下去了。
赦生眼睛一亮:“是我?你怕我,如那人畏妻?”
任环惧内再怎么被传为千古笑谈,他俩也是生儿育女的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今她以任环做比,不是公然以赦生之妻自居么?纵使彼此已经私许终生,可如此譬喻,实在是……调侃人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脚,黛玉连耳根都在发烧,咬了咬牙,主动仰起脸瞪了过去:“不是你是谁?”她狠狠戳了戳赦生额头上的朱砂印,“我难得动回针线,给大姐姐做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遭,你哪里至于就吃味到这等地步!敢问这位银壮士,近来可有什么急用的、想玩的,可以交给我这个专管针线的丫头做的?”
赦生没再说话,只张大了双眼。她在他亮晶晶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羞恼得宛如被压到了尾巴的猫儿一般的影子,一口虚张声势的气就这么散了,正欲扭身不再理他,就被赦生按住双肩扣在了怀里。
“我懂任环了。”
黛玉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成了烛心上的绯红烛焰,又是发烧,又是发颤。
“但我不是鸠魔物。”值此缱绻之际,赦生却又补充,“鸠是鬼族神子,我以伯父礼侍之。”
不过是个比喻而已,居然还真有这样一个人名唤鸠?既叫了鸠,是否果真便如经书里所讲的那般生得如冬瓜模样?幸好赦生不是他真正的子侄……冬瓜样的赦生会是什么样子?胖如中秋之月么?黛玉乱七八糟的想着,隔了半天才忆起自己今日原本的打算,便推了推赦生。
意料之中,没推开。
她又推了一下。赦生依依不舍的放开,只见她桃腮微赤,却努力的做端正肃然状,取出两幅字铺在了书案上:“这里的习俗,从冬至这天起到冬消春来共八十一天,每天一划,九笔为一字,正合成了《九九消寒图》。我已做好了两幅,一幅我留着,一幅你拿去。你且看看,想要哪一幅?”
赦生看去,只见纸面以花汁染出层云皴霞的浅丽花纹,上面朱红的字迹纤巧袅娜,一幅写着“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幅则写着“雁南飞柳芽冒便是春”。他的目光在“待春风”与“雁南飞”上转了转,毫不犹豫的收起了第二幅,却又磨了浓墨,将“庭前”那幅的“庭”字第一划描作乌黑。
“都涂坏了。”黛玉轻声埋怨着,却珍而重之的将它收了起来。
君子如雁,年年岁岁高飞迁去,妾心如柳,静候庭前待春归来。
心有灵犀,自是一点即通。她想说的,赦生果然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