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生生来心智敏锐远胜他人,而与透澈纯明的心境相比,他在情感上的资质委实算不得细腻。然而饶是粗枝大叶如他,近来也颇受某种感情煎熬,让他一日之中总有那么十二个时辰不得舒坦。而在风闻荣国府女眷要于五月初一至初三前往清虚观打平安醮时,赦生临时决定将一应生意托付给几名信得过的助手与伙计,自己却提前一步赶来了京城,藏身清虚观中,为的仅仅能早一点与黛玉相会一面。
自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望着那双盈盈妙目,是喜悦是羞涩是薄嗔,皆是宛然堪可入画的美丽。赦生只觉整颗心都被清凉潺潺的溪流濯洗,这些日子以来纠缠在心底的所有焦躁皆一扫而空,款款的为某种绵泊湿润的温暖注满。
原来,一切的不安、焦灼,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她。若说相思是毒,那么黛玉便是这毒唯一的解药。
自幼所受教育与魔界的刚直风气,使得赦生向来不吝于给予他人真心的赞美,更罔论黛玉还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于是他正告她,像是在宣布一件再寻常自然不过的事实:“我很想你,黛玉。”
余声未落,他便望见黛玉,却见她用力抿住檀唇,似是女儿家的矜持,又似是要极力克制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她成功的止住了笑意,却阻止不住绢白的面上升起的薄薄的红霞。
良久,她悄悄的一点头:“嗯。”
两个少年人坐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日光由厚重的树叶缝隙外透入,投下斑驳交错的光影。那桐花正在半开半落之时,每逢清风拂衣,便有一两朵淡紫的桐花幽幽而落。赦生摘下落在黛玉鬓边的桐花,那一丝丝极绵密清雅的木香却犹然萦绕在她鸦羽般的发丝间,眷恋不去。
黛玉眸光流盼,看见他的手自眼前晃近又晃远,总觉得他手上的肤色较之从前黑了一点点,然而定睛一看,依旧是清洁白皙,便觉得自己约莫是多心了——真的是多心了么?
自己也是出过远门的,哪里不知道离家在外最是辛苦。何况自己数度南下北上,有师长、表兄照应着,有奶妈丫鬟关怀着,有锦衣玉食娇惯着,有舸舰香车代步着,虽说是离家远行舟车劳顿,平日里也无非是看看书、写写诗、发发呆而已,竟是与平日里在家无甚区别,能算得了什么?饶是如此,黛玉依旧觉得疲累,远的不提,只说她扶林如海的灵柩归葬后再返京中,因恰好撞了贾元春封妃之事,贾琏临时决定加快行程赶回京城。那时只不过比以往快了一些,黛玉便晕得七素八荤,若不是有赦生相护,恐怕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然而和真正的在外奔波之人相比,这都只算是米粒之光,微不足道。偏偏赦生走的还都尽是些人迹罕至的所在,危险且不说,光是那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的便不可想象,镇日里只是晒黑了一点,已经算是很轻松了。
可赦生他到底不是凡人,以他的本事,区区烈日狂风能对他造成一丝影响么?杞人忧天,说的就是她这样多心多思的人吧。
可若是……赦生确实吃了许多吃不消的苦呢?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着,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的道:“这番远游,你可是大大的劳苦了呢!”
赦生矢口否认:“未有感觉。”语气很自然,表情更自然,然而黛玉一句话也不信:“我可听宝姐姐说过,出一趟远门可是能掉下半条命的,薛家是皇商尚且如此,你是白手起家,自然只会更艰难。你走了这么久,跑了那么多地方,竟没有遇到一人刁难于你?”
赦生一时颇觉冤枉:“我有告知你每日所见。”
黛玉梗了一下。赦生没有撒谎,自两人心音相通后,他便没有一日不将当天经历何种事故、斩获哪些货物告知于她的。黛玉虽不懂这些外务,可听在耳里便也如跟在赦生身边,与他一同四处闯荡一般,倒也颇有趣味。然而——
黛玉微瞪起那双蕴满了烟波露华的眼,强道:“就怕你报喜不报忧!”她见赦生满脸皆是坦荡无辜之色,恨恨的攥紧了帕子,“你最好老实交代了,不然,有你好吃的!”
……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貂。
赦生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一扬,在黛玉瞪过来之前迅速做严肃端正状,面色十分凝重的展开了沉重的汇报工作。
赦生这趟由东北至鞑靼、再由鞑靼去回疆,折腾了这么远,生意做得虽是顺风顺水,可硬要说压根没遇上一回刁难勒索之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当然,凭借着赦生的一身本领,不仅化险为夷,还一战成名,迅速的在各地播下了响亮的名声——只是这“一战”的规模似乎不大对劲了一点。
别人跑商路,哪个不是一路三关五卡的送礼磕头过去,上要巴结各方官员能吏,中需与各地商会打好关系,下还要团结商队笼络人心。纵然本来有十倍的利润,待平安回乡,也被层层盘剥得剩了两三分。谁知轮到赦生身上,一般的也是首次跑商路,却被他硬是三关五卡的全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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