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叱为榆木脑袋的祝文才祝公子,后来却真个读书有成,成为鄱阳地域颇有名气的儒士。而少年醒言,这次出了这番苦力,倒也没有白费——自此以后,老张头再来这祝氏米行买米,虽然祝老板嘴上不明说,但暗地里都关照过当柜伙计,每次都会给他多量上几分。
可能是凳妖被降服之前的这些日子中,祝宅上下被那榆木凳妖搅得是不胜其烦,合家老小整日都是提心吊胆。现在心头大患被这师徒二人去除,那一家之主的祝员外还能不欣喜若狂?当下他便对老道醒言两人百般挽留,说是要再摆酒宴重吃上一席!
谁知这老少二人,经了方才这番惊恐,此刻已成惊弓之鸟,都觉着这祝宅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一听那“酒席”二字,清河老道坚辞不就,生怕又吃出啥怪异来。因此老道和少年二人异口同声,一致坚决告辞走人。祝员外百般挽留不住,也只好作罢,携着全家老小,将老少二人一直殷勤送到大门外。
等二人回到街上,又见到这青天白日,顿时便有再世为人之感。现在老道和少年,觉着眼前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喧闹市民,今天分外亲切可爱!
等转过一个街角,醒言却见那一直步履如常的老道清河,一下子便软靠到旁边的土墙上,原本庄严稳重的面孔,顿时龇牙咧嘴起来。只听老道怪叫道:
“哎呀呀!疼死我也!醒言你快替我瞧瞧,我这肋骨是不是断了四五根!”
“呃……原来老道你刚才一直熬着痛啊!看你那样子,还跟没事人似的。我说呢,我都被凳妖撞得生疼,老道你这身子骨——”
少年揶揄的话儿还没说完,便被老道截住:“咳咳你这臭小子!这时候还有心思来跟我斗嘴——哎哟哟!你赶紧帮看看,恐怕我那肋骨真的断了!”“嗯,让我来瞧瞧!”
醒言这么说着,但却站着没动窝,只是拿眼睛在老道身上随便瞄了一番,便道:“唔!看了一下,老道你肋骨没断。”“啊,真的?看不出你这臭小子古古怪怪的门道还不少,这么一望便瞧出来了。”老道一本正经地夸少年本事好。“……老道你就别装了!若你真的肋骨断了,还能从容走到这儿?要我扶你还是背你回去,你就明说吧!”老道那点心思,少年是琢磨得一清二楚。
“咳咳,果然老道没看错人啊,醒言你果然是善解人意——我现在一步都挪不动了,正要烦劳贵背……”
“得得!不就是让我背一下嘛!干吗龟背龟背说得那么难听,真是的!”斗嘴归斗嘴,说话间醒言便把老道扶到背上,背着他往善缘处蹒跚走去。一边走时,醒言一边说道:“我说老头儿啊,你可得抓紧啰!就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再跌上一跤——咦?
老道你咋只用一只手扶我肩膀?”“小子,你不晓得,我另一只手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啥事?”
“抓牢祝员外给的钱囊啊!”“……老道你还真
是财迷。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一个抓不牢,再摔跌下来,你那肋骨可真要断上几根!”“不怕!肋骨可以断,钱袋不能丢!”语气斩钉截铁,看得出这位上清宫的老道有着坚强的信念。
驮着老道走了一会儿,醒言又觉着腰间还有些隐隐作痛,便不由自主又想起半晌之前,在祝宅中的那场惊心动魄。没过多久,他便忍不住又打破沉默:
“我说老道,刚才那凳……子——你说,这世上怎么会真有妖怪?”看得出,醒言到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呃!这个……”这次老道倒没有揶揄醒言胆小,却是一本正经地跟醒言说道:
“醒言啊,其实这世上的古怪物事,还多了去了,只是我们没见识过而已——即使没有亲眼看到,却也不能轻易否定那些荒诞不经的存在。”
“譬如本地那命只一夏的秋虫,显然不知这世间亦有冬雪。若有无上法力造一片雪花让它瞧瞧,它便会觉得怪异非常。正所谓‘理所必无,事所或有’,其实这‘无理’,只是我等凡人并不知晓而已。世有此事,必有此理;若不知彼事,常常是不知彼理而已。我等修道之人,孜孜追求的就是这些未知的事理,或者又称为‘天道’。而那些个看似神奇的道术法门,往往倒反是末流。”
见醒言不发一言,听得入神,老道谈兴更浓,接着说道,“醒言,就拿刚才那木凳成妖来说,其实也非出乎义理之事——凡物岁久,累日汲取天地灵气,年深日久之下或可为妖。又或宅中之物,得人精气多了,也能为妖。此理易明,无足怪也。祝宅那张榆木凳子,应属后者。”
老道这番话,与季家私塾季老学究的教诲迥然而异,但听来却句句在理,直把醒言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地回味老道这番话,醒言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儿有问题,只好又闷着头继续往前挪步。又闷闷地过了一晌,醒言忽地高叫一声:“老道!”这冷不防的一嗓子,倒把那位正在少年背上优哉游哉的老道清河给吓了一跳。“又啥事?”
吃了惊吓的老道不满地问。“我说清河、道、长,你真的只是上清宫一个外派跑腿打杂的?”醒言这语气倒不似在开玩笑,几乎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呃……哼哼!”
“这臭小子!你要我说多少次?!贫道当然不是打杂的。我可是来入世修炼的上清宫高人。你看我给人家扶乩占卦、求水净宅什么的,活儿多熟练!道法多高深!”
老道似乎受到天大的委屈,正吹胡子瞪眼。“真的吗?”
少年反问,还是满腔怀疑。“那是!老道我是童叟无欺,有一说一!”老道理直气壮,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哼哼!”醒言见老道神神道道,便大为不满,不再搭理他。
老少二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埋头赶路。又转过两条街,便到了老道那善缘处的门前。到了自己地头,清河老道自醒言背上笨拙地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呼!总算又回来了!今番真算是死里逃生啊。以后这担惊受怕的事儿,我还是不干了!
“嗯!至少得歇上一年!……半年?好!就半个月吧!这半月里我得好好休整一番。嗬!”
这时,老道目光灼灼,死盯着那只钱袋。显然正是金光灿然的黄锦钱囊,让他休整的时间一改再改。
“喏,这一半给你!”又到了分赃之时,老道这次倒是出手大方。“咦?不是说好的三七吗?”显见少年已被老道剥削惯了。不过老道却是理直气壮:
“吓!哪里话!老道我也是明事理的人。我可是要在人前表演,那可是技术活儿,所以当然得拿大头!——这次也一样!……呃,是老道我疏忽了,好像这次还是靠你才让咱俩逃过一劫!”
不过此时,醒言已忘了搭茬。他看着手中这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大收入,不禁只顾两眼放光!
过一会儿不知他又似乎想起啥,少年眼中的光彩突然变暗;把钱两小心揣进怀里,醒言便一脸严肃地告诉清河:
“我说清河老头儿,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再找我。谁晓得这混俩小钱儿的跑腿活计,竟还有性命危险!”
看来醒言离老道死要钱的境界还差得很远。“咳咳……我说醒言啊,你还是个少年人,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连我这糟老头儿也不如了呢?”这是老道在施展一种非本门的法术——激将法。却听那少年驳斥道:“是是,我胆小,不如老道你勇猛。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以后都不干了。我还得留着这条性命给爹娘养老呢。”“呃……既然醒言你这么说,老道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老道向来不光是说一不二,也是知恩图报之人。今日这祝宅之事,醒言你于我老道而言,可谓救命有恩——”说到这里,老道停了下来,在那儿嘟哝了几句,也不知说啥,但好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那一脸的神色凝重而肃然,看架势倒似一贯嘻嘻哈哈的老道内心里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然后终于作出一个性命攸关的决定。不过醒言现在对他这样的做作已是嗤之以鼻:“喂,我说老道,你可别又来这一套!正是‘曾着卖糖君子哄,从今不信口甜人’,今天任你是舌灿莲花,小子我也只是不信!”只是,面对少年的讥笑,老道这回的反应却有些反常。不仅不理醒言,还朝南边的天空静静望了一阵。静默半晌无言,然后老道清河便在萧瑟的秋风中喟然长叹:
“这事啊,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罢罢!今次蒙你救我,老道这回便破例一次,传你本门的镇教宝典——”
“嗯?!”正自化心如铁的少年,忽听得老道竟说要赠给自己上清宫的宝典——醒言这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儿,竖起耳朵静听下文。只听那上清宫的清河老道说道:“今日我清河,便传张醒言你上清宫的宝典——《上清经》!”老道人铿锵的话语回响之时,正有一朵白云飞过,忽忽遮住了半边太阳。于是这眼前灿烂的天地,竟似乎突然间暗了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