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等那出去的人回来时,跟进来一位长相富态的矮个军人,对戴白手帕的军人敬个礼,笑嘻嘻说,陈督察长,你们督察处例行检查,怎么有劳您的大驾?陈督察长不答,而是傲慢地朝收报机指了指。那位矮个军人脸色一变,小声说,怎么搞的!这个张松林,玩忽职守,胆子也太大了。
一行人急冲冲来到史大川的值班住处,推门,见里面无人。陈督察长挥挥手,他的两位随从在屋子里四处检查。
撬开一只锁着的抽屉,一位军人胡乱翻弄,夹在本子里的一纸信封吸引了他,将信封内的信纸抽出,看了几眼,拿给陈督察长看。陈督察长看后,不禁意味深长笑了。递给矮个军人看。说朱部长,能看懂这个吗?朱部长看后脸色刷白。陈督察长说,你是搞情报工作出身,像这种语焉不详的信,想来也该清楚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这位部下,看来很不简单哦!
过了不长时间,从一扇窗子里看到,那辆载着史大川离开的军车驶回。史大川从车上跳下,抻了抻军装下摆,故作镇静朝大楼走来。
走在楼梯上的史大川脚步迟缓,虽难掩疲惫,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样子,同在楼道里遇到的同事打着招呼。他虽知道无路可退,却并不清楚自己身处险境。烧坏电子管仅仅是工作上的过失,被关禁闭只意味着一种惩罚;若逃走,则会引起一连串的怀疑和搜捕。他隐隐想起留在值班住处的那封信,那封彭雅萝初来南京,用来同他联络的密信——当初怎么就没有烧掉呢!他后悔不已。准备先去自己的住处,销毁那封信。却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军人拦住去路。很客气地对他说:朱部长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跟了他走。一路上仍心存侥幸。偷偷看一眼腕上手表,离开的时间刚刚到了两个小时,他想,烧坏电子管的事或许刚被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了办公室。见矮胖的朱部长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他们平常关系不错,私下里常常小酌,相互称兄道弟。不由弯了一下腰说,部长,我向你请罪来了!
你何罪之有?
值班期间,我因为工作疏忽,电子管烧坏了……主动来向你请罪。
朱部长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一些遗憾。低声说,好吧……我救不了你,你还是去跟特务处的人解释吧。
挥挥手,过来两位军人,反扭住史大川的胳膊,将他押了出去。
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有些微醺的冯传庆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来到值班室,隐隐听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竖着耳朵听了一遍,听不真切,便凑上去打听。这才知道史大川被押走的消息。再问,被问话者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工作失误,却又好像不是,闹得动静很大。或许还有别的麻烦。冯传庆大惊。他白天去郊外的亲戚家祝寿,刚刚回来。回家便听家人说史大川来找过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心慌意乱的冯传庆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忽被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扑到窗前,见一辆辆军车闪着大灯,正从院门口开进来。车未停稳,便跳下无数便衣,迅速散开,对大楼呈包围之势。那些朝楼门口冲来的身影显得特别矫健。
冯传庆倒退着离开窗口,向门外走去。一位同事看他惊慌的神色,诧异问了一句。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他迅速来到楼梯口,伸头朝楼梯下探听,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以空洞的回声漫上来,越响越近。急忙转身,顺楼梯往上攀爬。攀到楼顶,推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探身钻到楼外。楼外黑魆魆的,探头朝楼底下看,亮着的车灯显得更加森然。他不敢怠慢,纵身跳下,跌在一片平房屋顶上,一瘸一拐站起来,弯腰向前挪动,跨上后墙的墙脊,再次纵身跳下。
军统特务总队的办公室内,戴笠正在训斥他的手下:电讯部乃党国的心脏要地,竟然混进了共产党,你们每天还优哉游哉,混吃等死,难道非要等到内外交困,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事业垮掉不成!
每个人脸上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特别是朱部长和特务总队的刘队长,简直如丧考妣。又听戴笠放缓了语气,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此次发现,说明共产党在我们内部活动猖獗。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务必要肃清内患,同时,想办法把藏在身后的共产党给我挖出来……诸位,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戴笠蹙眉听了一会,问刘队长:唐贤平来南京报道了吗?
刘队长点头,说,来了,已经报道有半个多月了。
戴笠说,你马上把他喊来。散会后,你留下,我们三人详细谈谈。
春天的夜还是很冷。在亲戚家躲了一天的冯传庆半夜出门,已是另一身打扮。他穿一件古铜色皮袍,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棍。他想逃离南京。但明白火车汽车都不能坐,唯有渡江,去江苏的亲戚家暂避时日,以后再做打算。渡江的小船已由亲戚帮他安排好。冯传庆自认为自己的逃亡计划,做得滴水不漏,他嘱咐亲戚,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去我家里,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把我逃走的消息转告给家人……一直在江边蹲到下半夜,如勾残月将要在江心沉落,才见一艘小船斜刺里划过来。冯传庆与亲戚道别,坐在船舱里,看着混沌不清的江水,听船桨发出的“哗啦”声响,心内不由感到一阵阵悲凉和沮丧。心里虽稍感安稳,却觉身子疲软。等上了岸,付了船夫双倍的价钱。冯传庆却对前路感到茫然。他不熟悉路况,况且佛晓时分的江岸生了淡淡雾气,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惶然。见一条小路旁隐约露出一间鱼寮,决定到里面躲一躲,等天亮再走不迟。
鱼寮上简易的木门用绳子栓着。冯传庆将绳子解开,钻了进去。隐约可见堆在鱼寮内的船桨和渔具。地下铺一爿草席,想必是捕鱼人经常歇在这里的。冯传庆躺下来,感觉用稻草编的席子比家里的床还要舒适。他叹息一声,转眼便扯起鼾声。
天虽亮,雾气方浓。一位戴斗笠的渔民穿过迷雾,沿江岸走来。来到鱼寮前,见木门被人动过,吃了一惊。推门进去,见一位打扮阔气的人睡在草席上。他蹲下身,看了又看,见他压在身下的布袋鼓囊囊的,伸手触触,感觉里面很硬。渔民想了想,又悄然走出。
雾气渐渐消退。一只白色鹭鸟无声无息划过江心,隐身在江岸边的雾气中消失不见。等那位头戴斗笠的渔民再次出现时,身后跟了几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到鱼寮门口,渔民再不肯迈步,朝里面指了指,说,坏人就在里面。
几个警察蹲在熟睡的冯传庆面前。一位警察悄声说,看这身打扮,也不像坏人啊。另一个警察说,打扮这么阔气的人,夜里睡这种地方,你说不是坏人还能是好人?
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冯传庆。睁开惺忪睡眼,刚想因睡梦被打搅而发火,又倏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急忙翻身坐起。冲警察赔笑。
当地的警察局内,冯传庆在述说自己睡在鱼寮里的理由。有警察进来,递上一纸刚刚下发的通缉令。审讯的警察看看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又命人摘下冯传庆戴在头上的帽子,扭脖端详了一番,不由笑了。
走进审讯室的唐贤平显得英气勃发。他挥手让身旁的人退下,搬一把椅子,和冯传庆相对而坐。一副促膝相谈的样子。下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子里打入,光线起着微妙变化,在冯传庆脸上制造出一些暗影。他脸上的表情比光影变化的还要快,由惊恐、沮丧、木然,迅速转化为痛苦。当黑暗像一块遮羞布,将他那张国字脸裹住,头顶上的灯被揿亮。冯传庆对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不适应,他惊恐地眨着眼,转而抬起手掌,捂在脸上。像一个害羞之人。忽然喉头耸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根据冯传庆的交待,唐贤平向刘队长做了一番汇报之后,带人去史大川在羊角坨附近的住处搜查了一遍。虽无收获,却搜出与他同居一室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因在北平的刺杀行动中,唐贤平只与彭雅萝有过一次短暂晤面,所以并未认出这不知所终的女人。据冯传庆推测,这女人的消失,肯定与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管原件有关。而冯传庆交待出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从陕北来的发报员,刘队长说应该马上把他抓起来,进行审讯,有可能会挖出他们身后更为重要的人物。
唐贤平制止了他。唐贤平说,如果抓起来,即便他能交待,也只会抓到那个他背后的领导者。但这个领导者的背后,还有一个潜伏在南京的更为秘密的组织——他们正在想办法取得联系,所以那部电台无论如何不能动——找到那个秘密组织,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刘队长点头,表示赞同。
唐贤平又问:那个事先抓到的张松林,不知你们审问时是怎么问的?是不是把话已经挑明?
刘队长说,已经问了,但什么都问不出,已动过大刑,仍旧撬不开嘴巴。
唐贤平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共产党都是冯传庆那样的人物……又摇头说,可惜了,如果别惊动他,当做工作失误那样对待,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什么意思?刘队长蹙眉问。
不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我的想法是,既然冯传庆已归顺了我们,应该好好将其利用。如果事先不惊动张松林的话,关完禁闭把他放出去,会有更大用处。
刘队长“噢”一声,似有所悟。说,我们也可以装糊涂,把他放出去呀!
不行。对待一个工作失职的内部人员,总该不会动用大刑。况且审讯他,一定口口声声直接逼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把他放走,等于放虎惊山,所有鸟雀都会惊飞。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错失良机吧?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唐贤平伏在刘队长耳边,耳语几句,又不无忧虑说道:如果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共产党,是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元件,便不能让她回来。一回来,所有计划都会泡汤,宁可掐断这条线索,也要保全我们的全盘计划。
刘队长说,这应该好办。她肯定出了南京城。我们除了在住处蹲守,把她的照片多洗印几张,下发到全队。然后派人去车站、码头蹲守,一有发现,立刻逮捕,要不就直接灭掉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