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有着足够耐心,他不厌其烦地提问,有时得不到满意答案,会木雕般端坐在彭雅萝对面,任时间慢慢消耗。直到得到他自认为满意的一份答案,才会在纸上端正写出下一个问题。
一个星期的疲劳审讯过后,彭雅萝的身体被再度摧垮。白天的审讯,常常让她感到体力不支,呕吐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憔悴的“婴儿”,有时会常常晕厥过去。等醒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到了晚上,她又会被睡眠抛弃,独自一人听着窗外的雨声,以及夜鸟飞过时发出的啼叫。
那是一个明媚夏季的开始。树的影子,以及墙头野草的影子,在阳光照射下搅成一团柔和的光斑,从审讯室上方的窗口照进来,打在彭雅萝脸上。等她再度从昏迷中醒来,歌声像光一样流泻,那是稚嫩童声唱出的《赞美诗》。是那些声音与光影唤醒了她。让她窥伺到一线生机。
上尉坐在她面前,不无怜惜地用英语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让医生给我看病,救救我吧。彭雅萝用汉语,气息微弱地说。
上尉看了看她,结束了那一天里刚刚开始的审讯。他去找自己的上司,商议如何来对待这个可怜的犯人。他提出带医生给她看病的要求。虽被上司拒绝,却得到允许犯人吃药的决定。她是被恐惧吓住了。给她些药吃,她或许会安静下来,才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那些秘密。上司这样对上尉说到。
上尉去了彭雅萝的监房,亲眼看彭雅萝服药。并看着她安静睡去。
第二天,彭雅萝神态果然好了许多。上尉亲和并礼貌地看着她说,看来睡眠是能治愈你的最好医生,现在我们开始谈话吧。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端一杯水,捏一枚白色药片,给监室内的彭雅萝送来。看着她将药片放进嘴里,起初是小心地喝下一小口水,看守便会抬臂做个仰头的手势。彭雅萝只能按他的吩咐,将整杯水全都喝下。然后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那一脸审慎的看守。看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
待看守走远。彭雅萝木然走回床边,抬起右手,伸进嘴里,拿出藏在舌尖下的药片,迅速塞进床底下的一个纸包。整套动作做得连贯而迅速,然后安静地躺在床上。
每晚上尉都会来监室外窥看,看到安静睡着的彭雅萝。月光和星光照在她的身上,像为她披盖的一袭清凉锦被。
被拘禁的第十八天,彭雅萝终于等到逃生机会。她想不出那天日本上尉何以会出现在监室里。他没有作出审讯的姿态,又未表露任何充满心机的探查。只是坐在她的对面,脸上一副迷茫神色,像是一个误入迷途的孩子。忧心忡忡,又有些迷恋地看着她。
最近好些了吗?
彭雅萝点头。
上尉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犯下触犯“天皇”的罪行。你是无辜的。只要把你知道的全部讲出来,他们是会放你走的。
彭雅萝无语。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上尉低头说,我心里很难过。
彭雅萝无从回答。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姐姐出嫁了。她是我邻家的一个姐姐,嫁给了北海道的一个男人……
彭雅萝从上尉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什么。用英语问:你失恋了?
上尉沉默着,仰头看窗外。
我大学参军时,曾答应过她,等第二年北海道冰消雪融,便会回去的。她也答应等我。没想到我来了中国,两年了都无法回去……现在这个季节,正是北海道冰雪消融的时候,她等不及,嫁给了别人。
但这里并不欢迎你们……彭雅萝说,北海道的气候,或许和东北很相近吧?但那是我的家,却因为你们,很多人都回不去了。很多“姐姐”背井离乡,遭人欺凌。
上尉叹口气,岔开话头,说,北海道,比东北还要冷。雪季时,每天出门,都要从窗子里爬出去……你要不要喝点酒,喝酒更有助于你的睡眠。
彭雅萝看着上尉离去。眼睛忽闪了几下,忽然下床,从床下找出事先藏匿好的药片,又四下转着,想找碾碎药片的东西。找不到,脱下鞋子,用鞋跟将药片碾碎,藏进贴身的衣袋。
不多会儿上尉转回来,手上拎两瓶酒。他席地而坐,将两只杯子倒满,端杯冲彭雅萝示意,将满满一杯酒饮尽。彭雅萝先是放不下心中的敌意,但见上尉自斟自饮,眼神空茫,偶尔会专注地对她凝视。他苍白文静的脸渐渐洇出血色,举止却毫不张狂。在他频频相约之下,彭雅萝也端起酒杯,和他对饮了一口。
上尉泪眼迷离地用英语说道:你长得真像我那位姐姐!
彭雅萝一愣,难得地露出怜惜的笑容。
从你那天被带进来,我就发现你长得像我那位姐姐。我审讯你,却不忍看你受这份折磨……但今天,我却收到她寄来的信,她出嫁了,她说她的心都死了。
两瓶酒眼看饮尽,却不想这上尉酒量竟如此之大,除了伤感击溃他的心智,他竟毫无醉意。真难想象,如果他不是收到姐姐出嫁的消息,而是盼他回归的情书,他会有多好的酒量。他频频举杯,面对彭雅萝,口齿略微不清地用日语喊着:姐姐……
到斟完最后一杯酒时,彭雅萝偷偷将碾碎的镇静药放进酒杯。她忽然做出一个令自己都感到震惊的举动,凑到上尉身前,探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上尉木然定住,瞬间泪流满面。饮尽最后一杯酒。在轻声的啜泣中,他伸出手,想抱住眼前这位穿了和服的姐姐,却忽然仰身,睡倒过去。
外面隐隐传来鸡啼。彭雅萝慢慢将上尉伸开的手臂放平,悄悄迈过他,通过监门。紧邻监门的房间里看守正在熟睡,发出粗重鼾声。彭雅萝侧身而出,爬过院子里的矮墙,悄然隐遁于夜色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