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陈宋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宇文小姐,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冒昧……”
陈宋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宇文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陈宋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陈宋道:“陈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宇文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了……”
陈宋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宇文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是了。”
陈宋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宇文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陈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陈宋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
小真含羞浅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才失礼呢!”
陈宋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宇文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宇文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陈宋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
“贤妹画得好快……”
宇文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陈宋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宇文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陈宋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
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陈宋端详良久,微微一笑。宇文小真娇羞扬眸道:“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稍欠不足。”
宇文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陈宋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陈宋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陈宋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宇文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陈宋,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宇文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陈宋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宇文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宇文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陈宋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观出其中疵处。宇文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陈宋却摇了摇头:
“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宇文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陈宋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宇文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陈宋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宇文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陈宋怎会看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宇文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陈宋一怔,正想发话,宇文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出。
陈宋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陈宋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了?”
陈宋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陈宋叹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陈宋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那宇文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宇文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宇文小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想着陈宋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宇文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的稍欠功力,却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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