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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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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种距离下,枪口是不会偏到那儿去的,六颗子弹全都喂在马二拐子的身上,但是并没有能挡住马二拐子飞扑的身子,只是祁连山也没有被他的利刃刺中,在转身的同时,他的双手也已作好了一个戒备的姿势。

    刃尖离咽喉处还有半尺光景时,他的手突然握住了马二拐子持刃的手腕,向旁边一推,另一只手则已揪住了马二拐子的腰带,把他的人举了起来。

    双腿微微一屈,口中喊了一声:“去!”

    被举在空中的马二拐子又像只飞鸟似的向前飞去。趴-一声掉在地上,再也没起来,就那么俯趴在地下。

    李光祖惊魂乍定,望着祁连山急问道:“少爷,你没有怎么样吧,没叫他的家伙划着那儿吧?”

    祁连山笑了一笑:“我既然识破他拐中藏刃的把戏,又敢把背对着他,当然心里已作准备,只要我作了准备,就不会被他伤到,倒是你连发六枪,可叫我担上心了,虽然你是对着他开火,但是我就在他侧面,如果有一颗子弹偏了点儿,就招呼在我身上了,幸好临危不乱,居然没有失了准头,六颗子弹都射在他身上!”

    李光祖拍拍胸口:“谢天谢地,我也是真急了,那家伙好像是打不死的,六颗子弹都挡不住他,亏得少爷您的身手快,反应也好,那一托一抛,居然把这一刺给化解了!”

    祁连山正色道:“枪械是杀人的利器,但也有个缺点,除非是一枪把脑袋打开了花,否则就是击中在其他的要害上,也无法使人立刻断气毕命,对一个垂死拼命的人而言,更没有多大的阻挡力,靠得住的还是真功夫,你别以为我那一托一抛容易,就为了练这一手,我整整下了两年的工夫,已至万无一失的地步,无论是谁,无论从那一方向攻过来,我都有绝对的把握把他摔出去!”

    范五叹道:“祁少爷,您那一托一抛的确是真功夫,但是您也太冒险,只要一个托不准”

    “那我两年的苦功是白下了,范老哥,就为了这简单的两下动作,我足足练了两年,又岂是练来好玩儿的!”

    “我不是说这两手不好,而是指你先前太大意,不该把背对着他的!”

    “假如我不是背对着他,怎么会引得他朝我出手呢,他存心要拖个人作赔,并没有限定是那一个,如果我不让他看准我这儿有便宜可占,他不是找上最近的光祖,就是找上你,以他发动时的速度与劲力,你们不一定躲得过!”

    范五与李光祖都不说话,也无法否认,假如马二拐子那一刺是对着他们来的,即便是面对面,他们也躲不了,范五吸了口气“少爷!您的身手是没话说了,您背过身子去,是存心让他把您当作目标的?”

    “我总不会是真的怕瞧见人脑袋开花吧!”

    “可是他来得那么急,您的背后又没长眼睛。”

    祁连山笑了一笑:“范老哥,如果说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一定不相信,但我的确是早作了准备,就是光祖不叫那一声,我也在那时候反身,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对方有了警觉会改变招式,晚了,我的手就赶不上位置,托不开那一刺,就把自己赔进去了,这两手并不难,难的是拿-住恰好的时间,我两年功夫,练的就是拿-时间。”

    “那也得看准了才行,您背对着敌人!”

    祁连山淡淡地一笑:“我背后没长眼睛是没错,可是我却随时都注意着对方的行动,你们看到我站的位置吗,也是背对着西方,夕阳的影子把一切都反映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有着这一点可以借重,我也不敢托大把背对着他了,他拼将一死作此一击,速度与劲力都不能以平常的标准来计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二位挡不住这一击!”

    夕阳斜西,把地上每一样东西的影子拉着长长的,也映得清清楚楚,祁连山的背对着的马二拐子,仍然可以从地上的影子看见身后所发生的任何动静!

    这才使得两个汉子心服口服了,祁连山对付马二拐子的那一手,既不是运气,也不是反应快,而是一个谋定而动的成算,运气与临时的反应固可救急,却不见得一定能避免危险,而这种事却不允许有一点错失,也没有第二次机会的,范五舆李光祖的脸上再度出现了钦色。

    祁连山搓搓手上的泥沙,轻轻地叹了口气:“到现在为止,才算是真正地结束了,我们把尸体拉过去吧。”

    李光祖把空枪又填上子弹,指指两丈多远前,俯身趴在沙中的马二拐子:“还得补上一枪才行,虽然我射中了他六发子弹,却连中在那儿都不知道。”

    祁连山笑笑道:“沙漠上补充子弹可不容易,咱们还可能会遭遇到更多的敌人,别在死人身上浪费了。”

    李光祖急了道:“少爷,我实在没把握他是准死了!”

    “我有把握,那怕你的子弹全部打空了,他现在也是死定了,因为我不想争什么英雄,所以我做事也不像个英雄,明知道一个人快死了,我还是补上一刀才放心!”

    “少爷,您也给了他一刀?在那儿啊,您根本是空手”

    “刀在他的肚子上,刀把还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刀仍然是他自己的,我只是在托人摔人之际,把他的手拧个弯儿,叫他自己在临死前尝尝滋味,我对使用淬毒兵器或暗器的人深恶痛绝,遇上了绝不放过的,这种人心肠太毒。”

    一抹厉色掠过他的脸上,这下子才显示出他慑人之所在,使得两个活生生的大汉子都忍不住抖缩了一下,他们从没想到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型的小伙子居然会有这种冷厉的神情。

    李光祖吃吃地道:“少爷,您以前吃过”

    “我没有吃过这种亏,但是我的父母却是叫人用淬毒暗器谋杀的,先父一生行侠,得罪的人很多,虽然他行事光明,惩治的全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但是那些衔怨报复的人可不认为自己该死,不管那下手的人是谁,他算计先父还情有可原,可是用来对付先母就太不应该了,我的母亲根本不会武功,也从没有伤害过一个人。”

    李光祖跟范五都不敢再出声,默默地把几具尸体都搬上了马背,拉回了苗银花她们挖坑的地方,她们还只挖了一个浅浅的小坑,范五接过贺小娥手中的铲子,一言不发地代替她工作,李光祖也把小金铃儿手中的铲子接了过来,当祁连山要接替苗银花时,她却伸手挡住了道:“少爷不敢当,这原是您分配给我的工作,理该由我来的!”

    祁连山笑笑道:“我倒不是怕你累着,而是看你们不适合这个工作,那么久的时间,才挖了这么一点”

    苗银花道:“这底下的砂质很松,铲子下去根本不费力,我们只是刚开始工作而已,少爷,虽说我们都相信您英雄了得,但究竟不放心,一直在监视着,直到您确实放倒了马二拐子后,才开始挖的!”

    “那是干什么,难道你还怕我们干不了?”

    “不是这个意思,那怕是再简单的工作,只要带着点危险性,我们都无法放心,少爷,您最后表演的这几手儿实在叫人佩服,先借马二拐子的枪轰倒了一个,然后又引诱马二拐子情急拼命让瘦麻杆儿给了他六枪!”

    李光祖连忙道:“我打了六枪没错,虽然一枪都没落空,但是真正要他立刻断气的还是少爷在他肚子上戳的那一刀,我搬尸体的时候看过。他先挨了你的一枪是在肩头上,我的六枪都散在背脊四周,却没有一发叫他立刻致命的,要不是少爷成竹在胸,动作好反应快,恐怕还得赔上一条命,真没想到这家伙会如此蛮横法儿!”

    “那有什么出奇,想也想到了,枪击在不立即送命的地方,反而会激起对方的拼死之心,连最驯良的野兽,受了伤后就变得危险,这都是优柔寡断惹出来的!”

    “银花!这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呢?”

    “怎么不怪你,我瞧得很清楚,你的枪已经比住了他的脑袋,给他一下子不就完了,偏有你那么婆婆妈妈的磨菇劲儿!”

    李光祖叹了口气:“姑奶奶,那时候他刚又杀了一个自己的弟兄,口喷鲜血倒下去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还”

    “你若是认为他咽了气,干吗又掏枪比住他的脑袋?”

    “那是我听少爷说他倒地的姿势不对劲,以及他的拐杖把手下有接缝,可能是在里面藏有凶器,要我小心,最好是在他脑袋上补一枪免得他作怪!”

    “这不结了,少爷提醒了你有鬼,你也看出了有鬼,枪也掏出拿在手里了,动动指头一下就结了,那么近的距离,我不相信你会失手,我知道你是自命英雄好汉,大丈夫,不忍心对个尸体开枪,要是你真能这么坚持下去,倒也罢了,可是后来呢,你还是沉不住气儿,把六发子弹都送了出去,还是没把人给摆平下来,弄得比狗熊都不如”

    李光祖先前还没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儿,叫苗银花一数落,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混帐加三级,苗银花没说错,掏枪的那一刻,他要打马二拐子的脑袋并不费事他是个枪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打一个人的脑袋还要瞄准了慢慢放,那简直是笑话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出手,正是拿不定对方的死活,不忍也不屑出手,等到经祁连山指出破绽,看出不对时,马二拐子已经窜了起来,就在马二拐子身形拔起,扑向祁连山的一刹那,他连发六发,三枪在胸,三枪在背上,证明他的枪法既快且准,反应十分灵敏,在一个动的目标上,不须细瞄也能一发不空,这份身手在枪手群中,也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了,可是完全不管用!

    若非祁连山故意把背对着马二拐子,引诱他把拼死一击转向那边去,若非祁连山身手了得,接下了那一击,马二拐子就真捞了个垫背的去了,这疏忽却是他造成的。

    想到这儿,李光祖忍不住恨恨地敲了自己几下脑袋:“少爷,我的确该死,要是刚才您受了伤,我真是百死莫赎!”

    祁连山笑笑:“不!光祖,你没错,一个玩枪的枪手能慎重发枪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德性,这证明了你还有几分的理智与人性,没有变成一个冷血的杀手,如果你一枪在手,毫无节制地说放就放,那就成了个杀手,跟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又有什么差别!”

    苗银花道:“少爷,难道是我错了?”

    “你也没错,面对一个狡猾的敌人,必须要当机立断,决心要消灭敌人时,就应该争取先机!”

    “他也没错,我也没错,究竟是谁错了呢?”

    “没有人错,你说的是应敌的机智,光祖所表现的是人性的善良,两者都应该具备的,只要是表现在恰当的时分就对了,表现不得时就错了!”

    “我就是为这个怪瘦麻杆儿,他在应该当机立断的时候,却优柔寡断!”

    祁连山笑笑道:“我叫他跟我去,原也没有要他动手的意思,因此他没有错,因为他心里毫无准备、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有多重大,怎么能怪他呢,假如我在事前告诉过他,把责任交付清楚了,他因为犹豫不决而误了事,那才是他的错!”

    “可是少爷,如果您不告诉他事情的利害,他不会明白的,真到出了事,怪谁也来不及了!”

    “不错,所以我才要他跟我去经历一下,以后他就知道了,再有什么任务交给他的时候,他自然就知道如何做了,这种事光凭口说是无法让人明白的,何况他从没杀过人!”

    李光祖愕然道:“少爷,你怎么知道我没杀过人!”

    祁连山笑笑道:“你杀过吗?”

    “闯荡江湖十来二十年了,手上多少都沾过血腥的,怎么会没杀过人呢,我身上少说也背上四五条命了!”

    “是怎么杀的?刀砍的?枪击的?还是在打斗中对杀的!”

    “第一次是用刀捅的,以后都用枪杀的!”

    “那只是伤人,你没有等着对方断气,死在你面前吧!”

    李光祖笑笑道:“那当然没有,第一次是在窑子里,为了争风,跟一个不相识的人干了起来,他先亮了刀子,我夺过刀子,反手给了他一下就跑了,那个家伙听说过了半个月才送命,以后跟着个跑码头的杂耍班子,学会了点本事也练会了枪法,班子到了山西,班头跟太原的保安队干了起来,被他们抓在监里,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劫狱,虽然救出了班头,师兄弟也死了好几个,从此就开始流亡了,一直到被金花大娘收容下来”

    苗银花道:“你曾犯过案子,怎么会跟官方干上了呢?”

    李光祖叹了口气:“那是没办法,因为那个保安队长太欺人了,当众调戏我们班子里的师娘,班主理论了几句,反而叫他一顿拳打脚踢,抓进了牢里,说他是暴民,班主是个老好人,教了我们一身本事,自己也有一身好功夫,居然忍气吞声,受那个杂种的欺负而不敢还手,我们师兄弟几个实在瞧不下去,才闯下了那场祸!”

    祁连山叹了口气:“不平事到处都是,我到了内地,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看见老百姓受洋人的欺负,在杭州看见军阀的爪牙们耀武扬威,任意欺负善良的百姓,心里感到很愤怒,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使我对父亲教我的武功重新下了苦练的决心,对他的行侠仗义,有了新的认识,这次我回到西北来,除了接下我爹的牧场外,还要做些别的事,除了为先人追凶正法外,还要给那些仗势凌人,强取豪夺的恶势力,给予有力的打击。”

    苗银花道:“难怪您对马二拐子那些人毫不留情了。”

    “是的!马二拐子只是个开始,因为我看透了这种人,他们一辈子都是在杀人掠取,已经成了习惯,不可能再有所改变了,慢慢的,我要对满天云,以及白狼大寨都来个彻底的扫荡,在我看到的地方,绝不容这些人存在!”

    几个人都对他肃然起敬,苗银花目中泛着光-道:“少爷,您有这份心,我们一定支持您!”

    “谢谢你,银花儿,我的确需要人帮助,我也知道我的心愿太大,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

    范五道:“祁少爷,要说靠您一个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斗不过他们的,但是您有天风牧场做后台”

    “不!范老哥,我不想动用天风牧场的人”

    “为什么,难道他们不支持您!”

    “不!只要我开口,他们会全力支持我的,只是我不愿意,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家,有了事业,为了保护牧场,他们豁出命来是应该的,为了我个人的心愿行为,我不想拖他们下水,我需要朋友的帮助,但不是感情上或道义上的朋友,而是跟我志同道合,抱着一样心愿的朋友”

    李光祖:“少爷,您可以把我算上一个!”

    苗银花接着道:“我跟娥姊是不用说了,我们本来也决定这辈子跟着您走了!”

    小金铃儿不落人后,抢着道:“还有我一个!”

    刘老好看看祁连山,轻叹了一声:“少爷,假如您有意在大漠上闯一片天下,我想整个天风牧场都会帮着您的,但是您为行侠除暴而冒险拼命,大概只有龙八一个人会追随着您干,因为他们哥儿八个,只有他还是光棍。”

    祁连山笑笑道:“我连八叔都不想惊动,否则我就拖着他一块儿来了,他已经为牧场忙了了一辈子。”

    “但是你不了解龙八,你有事,他丢得开吗?”

    “我从小跟八叔最谈得来,怎么会不了解他,要丢开八叔固然很不容易,可是我有办法绊住他,把一件很重要而不必冒险的事交给他,就可以绊住他了,我知道你等了他很多年,也知道了您为天风牧场所作的牺牲后,我更不能再拖着他出来冒险了!”

    “谢谢您,祁少爷,我是个平凡的女人,说来也许有点自私,找到了龙八是我的幸运,因为他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但也是我的不幸,因为他要管的事太多,很少有时间放在我身上,熬了多少年,我只求有个归宿”

    她的话很含蓄,但是祁连山却完全能明白,笑笑道:“八婶儿,您放心,我答应您,到了玛尔乞米后,我就在那儿跟满天云做个了断,不会牵扯到别处去的!”

    “满天云不在玛尔乞米呀!”

    “他会来的,我会想法子把他给引来的,我单身一个人出塞,告诉牧场里的人是出来查访凶手,等查出后再告诉他们,其实我就是不愿意拖累他们,我要把敌人一点点地引出来,一个个地消灭掉,不需要劳师动众,造成太多的流血伤亡,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他的脸上确有悲天悯人的神色,而且绝对不是出于做作,这使得那些人都迷惑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感到很难理解,他给人最初的印象是嫩,嫩得连个初出道的雏儿都不像。而后,他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伫立在一个高坡上,仰首望着云天,好像在想着心事。

    夕阳已偏西,彩色的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灿烂多-,这时每个人都有个共同的想法,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纵然不是神,但是也近乎神了,因为他给人一种高高在上、肃然起敬的感觉。其中最感到茫然的是小金铃儿。

    她对苗银花与贺小娥的介入,本来具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嫉意。似乎是被人侵入了她的领域,慢慢地在一连串的惊心动魄,生死血肉的行动中,她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渺小,也经过刘老好的一再暗示明谕,她总算扩开了心胸,能够容纳别人了,但此刻,她忽然有个感觉,她想退出这个圈子,因为她想到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将要付出很多,而能收取的太少了,而她的生活经验也不像苗银花与贺小娥那样历尽沧桑,那样能完全抹杀自我而作毫无条件的贡献,在她的想法中,奉献是一种除了尊敬之外,还应该有一点较为实际的给予与收获!

    就像是一条被豢养的小花猫,除了对主人豢养的感激与依恋外,还要主人的手不时加在它身上的爱抚,才能使它得到全心的满足。

    小花猫是没有宗教的,因此小金铃儿也没有苗银花与贺小娥的那种殉教者的虔诚心情,所以她开始矛盾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早先所作的决定是否仅为一种激动,因此也无法了解自己此刻心情的变化是否一种失望。

    刘老好见她在呆呆地发怔,碰了她一下:“丫头,你怎么了,想着什么心事?”

    “没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去了,更说不上我在想些什么,我的心里好乱好乱!”

    她的确很乱,也的确说不出来,刘老好轻叹了一声:“丫头!以前你听龙叔说到那些江湖上杀伐的血肉生涯,你就眉飞色舞,所以你下死劲儿练枪法,磨着龙叔教你拳脚武功,还背着我偷偷地练飞刀,想着有一天能真正地用上这些功夫,尝一尝江湖生活的滋味,今天你算是达到目的了,一举歼杀了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你有什么感觉?”

    小金铃儿一怔:“我,人又不是我杀死的!”

    苗银花道:“小妹妹,话不是这么说,虽说这一仗大获全胜是少爷策划得好,但是每一个人都出了力,尽了心,每一个人也都有份的,今后你可以向人拍着胸膛说你摆平了马二拐子的十三太保,没有人能否认你的话!”

    “那会怎么样?”

    苗银花一笑:“怎么样,马二拐子这一伙人纵横西南二十年,人见人愁,谁摆平了他们都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你现在大可以自认是个除暴安良的侠女了!”

    “侠女这么简单就可以得到了?”

    “不错!江湖上的名气就是这样得来的,凶名越彰,你除去了她们,也就有了名气,只要消息傅出去,一定会有很多的人对你肃然起敬,有许多受过他们害的人为你念佛,更有许多黑道上的人对你又恨又怕,远远的躲着你,怕你去找上他们!”

    贺小娥轻叹了一口气:“银花儿,你何苦对她说这些?”

    苗银花道:“我没有瞎说,这全是真话,谁能够一举歼灭马二拐子十三太保那样的凶人,都是件轰动的大事,他们虽然归属于白狼大寨,但他们的名气比白狼老大还响亮,不是道儿上的人,还不一定知道白狼老大,但是西南西北,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马二拐子,许多母亲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哭闹的小孩子,更有许多乍出道的人,为了想成名,故意去碰他们而冤枉送了命,直到现在,虽然他们全躺在我眼前,我还是有点难以相信!”

    范五也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我在另一边守卫,不知道来的是他们这一伙子,否则我恐怕早慌了手脚,这一仗赢得实在侥幸,也怪他们太大意了,把我们当作了随手摆弄的面人儿,所以才折了第一阵,而后又自作聪明地栽了第二阵,否则我也不敢想像将是怎么样的后果呢,十三太保凶名久着,个个又阴又狠,横行几十年了。”

    李光祖道:“他们真要是厉害的就不会投靠白狼大寨。”

    范五道:“话不是这么说,马二拐子从领有一百多人枪的架子死得只剩十三个人,但是跟他作对的那些人那一个势力不优于他,结果还是一个个地倒了下去,他投向白狼大寨只是为了不引起白狼老大的猜忌,并不是真正的想沾什么光,很多麻烦还是他们自己摆平的,今天能够以七个人的力量,一个不损地杀了他们,实在是运气,恐怕说出去还不会有人相信呢。”

    李光祖一指堆在坑边的尸体道:“这是最好的证明,十三太保并不可怕,只是没遇上高明的对手而已,本来我还不怎么样,现在可真佩服少爷了,他似乎把对方一举一动都料定了似的,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们帮忙,少爷一个人,也能够把他们全数放平下来!”

    以前可能没人相信这句话,但是现在的六个人,没人怀疑这句话,因为他们是亲见的事实,十二道眼光都移向远处的祁连山,他还是像尊石像般的站着,抬头向天,似乎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着他。

    苗银花轻叹一声道:“假如在以前,我若是听说马二拐子要来对付我,一定是赶快骑了马溜,凭心而论,我虽然豁出去就没什么可怕的,但还是不敢惹这批凶神恶煞的,但是今天,我发现来的是十三太保,丝毫都没放在心上,好像知道稳能吃定他们似的,这股信心与勇气,都是从少爷那儿来的,娥姊,我相信你也是一样!”

    贺小娥淡淡地一笑,没有肯定地回答,但也没有否认,苗银花笑了一笑:“杀死十三太保是件大大露脸的事,只是小妹妹,目前还不能宣扬出去,否则满天云就吓得不敢来了,现在我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原来他是打算把这片大漠当作个陷阱,叫满天云也自己投进罗网来,因此小妹妹,你要成名露脸,也得等一阵子了!”

    小金铃儿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要成名露脸!”

    苗银花微怔道:“你不要,咱们在路上走的时候,你似乎很起劲,对江湖人的生活很向往呀!”

    “是的,那时候我太天真,太傻气,也太自信,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今天的是真正地领略到了这种滋味,我才知道一点都不好玩!”

    “流血拼命杀人本来就不是好玩的事,可是江湖人的生活中少不了这些,慢慢你就会惯了,闻惯了血腥”

    “我并不怕流血厮杀,也不怕闻血腥气,刚才那一阵子狠拼狠斗,我虽然吓昏了过去,那不是害怕”

    “是的!那怪不得你,换了我一样会昏过去,这种情形很反常,一个人挨了几枪,身上钉着几把刀子,居然像是没有知觉似的,实在很少见,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如此,十三太保凶名昭彰,毕竟不是没原因的!”

    小金铃儿困惑地摇摇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现在我的感觉是很麻木,很空虚,杀死了这些人,我并没有害怕,但也没什么高兴,能不能因此成名,我更不在乎!”

    苗银花愕然地道:“小妹妹,你是怎么了?”

    小金铃儿轻叹了一口气:“没什么,银花姊,你别以为我是受惊过度,我的胆子没这么小,也不要以为我是中了邪,我一向是百无禁忌的,我只是突然感到空洞洞的!”

    苗银花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别的人也不知道,因为人家究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真正地在想什么,因为别的人都没有她这种感觉,无从捉摸起,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她此刻的感觉,所以无法用言词表达出来。

    即使是六个人动手,要挖出一个能埋下十三具尸体的大坑,倒底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得添上好几头马匹的,小金铃儿为了表示她并没有被血淋淋的场合吓走了神,她工作得很起劲儿,拣了一匹马尸,当场开剥,割下了大块新鲜的马肉,放在火堆上烤熟了,供大家作为晚餐

    由于材料太多,可以择精而选,她割取的是马腹上肋条附近的肉以及腰部的两块嫩肉,细嫩,容易熟而不老,在火上烤到微焦,已经是香气四溢!

    她拣了一块最好的,用个木盘儿装着,送到祁连山那儿,这时他已停止了凝望,却仍然在凝想,用手指拨着地上的沙,划着一些莫明其妙的符号,小金铃儿不敢打扰他,轻轻地走过去,也没有出声打招呼,可是她才走到祁连山身前,祁连山已经停止动作,抬起头来望着她,露出了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了,笑得那么好看,使得小金铃儿不自而然地呆住了,祁连山接过她手中的肉,先放在鼻子上重重地闻了一闻,然后才咬了一大口,赞不绝口地道:

    “妙!妙极了,金铃儿,你在那儿烤肉时,我就在这儿淌口水了,几乎等不及你烤熟,我就想过去,可是就不敢!”

    “不敢?少爷,您这不是在说笑话吧!”

    祁连山的表情很凝重,压低了声音道:“不!是真的不敢,我怕一过去,看见那个堆起的沙堆儿,想到里面埋着的是死人,更想到里面有几个是我亲手杀了的,我会胃里作呕心,不但吃不下东西,连早上吃的都会吐出来,他们在那儿挖坑埋尸体,我躲得远远的,背对着,头仰向天,看都不敢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看来不像是开玩笑,小金铃儿以难以相信的声音道:“少爷,您会怕见到死人?这真是无法叫人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是这的确是事实,我并不是怕见到死人,而是怕见到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今天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人,我算过了,我一共杀死了两个人,就是一开始掩过来的那五个人中的两个,看他们在我的枪下倒地不动,脑袋开了花,我心里难过死了!”

    小金铃儿实在是无法相信:“您今儿是第一次杀人。”

    “是的,第一次亲手杀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虽然我杀死的人不止两个,十三太保的死,几乎每一条命我都有份,但是看看人家下手跟自己下手倒底是不同的,对杀死这些人我并不后悔,也不内咎,因为他们都不是善类,早就该死,而且不杀死他们,我们自己就会被他们杀死,这是必须的自卫自救的行动,但是真要我自己动手,我仍然感到不是滋味儿,这一点你可比我强,八婶儿更是了不起,我们三个人今儿都是第一次杀人,八婶儿一口气杀了三个,一点都不在乎,你虽然没有完完整整地杀过一个,可是你却稳得很,你们都比我强。”

    “少爷!我实在难以相信,您会为此感到害怕”

    “不,不是害怕,是恶心,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我都感到不自在,更别说是由我自己动手了,那一阵子我站得远远的,抬头向天,装着在想心事,实际上却是在努力设法平定我的胸口那股不自在,那时候我的脸色一定白的难看无比,稍稍开开口,我会真呕出来!”

    “可是您在把尸体抬回来时,显得那么自然,在决斗的时候,显得那么从容冷静,那么老练!”

    祁连山叹了口气:“金铃儿,我必须如此,才能让大家坚定信心,对我有了信心,才不至于慌了手脚,我们这同行七个人,虽然没什么上下高低之分,但是毫无疑问的,我的行动举止,对大家的影响最大,我要是也慌慌张张,大伙儿就会跟着乱,那今儿的结果就不会这么安稳太平了,多少会受点儿损失,所以两军作战,主将很少亲自参与战斗,但是论功却主将居先,因为他是军心之所系”

    小金铃儿没开口,祁连山又叹了口气:“我知道这话很难叫人相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告诉给你听,是要你了解一下我这个人,以后多帮着我支撑着点!”

    小金铃儿惑然地道:“少爷!您不该找我的,该去找银花姊,她比我稳得多了,我是最差劲儿的一个!”

    “不错,她比你撑得住,但是我不能找她去帮忙,她之所以稳,是基于对我的信心,认为我比她强,全心信赖我,才能表现出色,如果她知道我这些软弱的地方,当然不会看不起我,可是她的本事虽然不错,却不是个能够自主的人,必须要有个人让她依靠着,从前她依靠她的姊姊”

    “少爷!这句话我不信,她恨死了她的那个姊姊。”

    祁连山又笑了,笑得更为好看,小金铃儿看得痴了。“愤恨,畏惧,尊敬都是一种倚赖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一定要有对象,否则就会旁徨无主了,她原先是仇视,畏惧她的姊姊,现在则是尊敬我,这证明了她的身心必须有一个倚赖的地方可以寄托、否则她就无以自主了!”

    “少爷,我听不懂您的话!”

    “唉!这实在很难,总之,她是个自己站不起来的人,她跟小娥都厌恶了黑道生活,也很反对苗金花的冷酷无情,所以她们才离开大寨,跑到刘家寨子去,可是她们却不敢自己离开,她们曾经想托身范五,可是范五也没有那份勇气与决心,一直拖了下来,直等到我去到刘家寨子!”

    这中间的经过小金铃是完全知道的,-她只知道事实,却没有探究过内情,直到祁连山分析了之后,小金铃儿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不禁轻吁了一口气:“少爷,还是您读过书的人有见识,对事情看得深,换了我,就是打破我的脑袋,也不会想到这些地方去,银花姊那么一个有主见的人,居然会有着这么一付软的性子。”

    祁连山笑了一笑:“人的坚强与软弱,不是从表面上看得出来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软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有些人不知道而已,以我来说,你再也没想到我的本性只会因为杀了人而感到恐惧害怕吧!所以我要你帮助”

    “少少爷,我要怎么才能帮助您呢?”

    祁连山轻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有那个毛病,最好是不要再杀人,可是我处身,在这个环境中,那似乎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我必须硬着头皮撑下去,我把这些告诉你,只希望你能为我掩饰一下,别让人家知道我心中的恐惧,帮助我平复一下我的情绪,现在我已经好得多了,如果你能为我泡壶茶,我想就会整个平静下来。”

    “只要我做这些就行了?”

    “是的,我并不要你帮我杀人。因为我知道对于杀人,你跟我一样的恐惧。因此,也只有你了解到这份恐惧”

    小金铃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为杀人而感到恐惧,但此刻她就算不是,也不会否认的,所以她跑了回去,开始打水涤壶,在火上煮水煮茶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光-,神情上显得自信而骄傲,因为她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她能够对祁连山能提供如此重要的帮助,使她把先前的自卑、空虚与冷漠,抛得一干二净。

    看着她突然的改变,每个人都感到奇怪,刘老好望着她捧着茶去端给祁连山的背影是那么的轻盈,却又那样地自信与满足,不禁讶然道:“这丫头是怎么了?”

    “没有什么,是少爷,他有一股力量,能使得每一个人振奋起来,感到信赖舆安全,这是一种天生的气概,绝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智慧以及地位所能产生的!”

    回答的是苗银花,她望着接过茶去慢慢啜饮的祁连山,那么安祥,那么洒脱,那么令人心弦震撼,因而发出了由衷的赞佩,她只是叙述了自己的感觉,却在每个人心中引起了共鸣,的确,祁连山是有那股力量的,那股超凡的,不可思议的影响力。

    虽然祁连山说过,他不要做英雄,可是大家都感到在这草原上,一个真正的伟大的英雄产生了。

    这在他们深入大漠的第三天后,他们对于这一位新的英雄的那种神奇的感召力量,有了更深的体验!

    进入了沙漠后,有时无法维持日间休息,夜间行进的作息日程了,因为一连两天,他们在大漠上所遇到的都是有云的天气,浓浓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固然使他们免于日炙之苦,可是在晚间星月无光,大地一片黑暗,也无法再认路赶路了,好在日间还赶了一程,晚上干脆扎营歇下了。

    没有了太阳,沙漠在夜间应该是凉意如水的,可是不然,不但闷热,而且还干燥得令人发慌。

    连牲口也都显得焦躁不安,祁连山的那头的黑茉莉一个劲儿的掀鼻子,发出低嘶,连连用蹄子敲击着地面,其他的马儿则不住地悲嘶,似乎将有什么巨灾要降临似的,睡在帐篷里的几个女的都闷得受不了了,一个个全跑了出来,外面也是照样的闷,而且伸手不见五指,简直像堕入了黑暗地狱中似的。

    大伙儿围着一盏马灯,这还是祁连山带来的,马嘶的声音充满着悲哀与惊惶,祁连山忍不住问道:“范老五你是在大漠上干响导的,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范五用手敲着脑袋,苦着脸道:“少爷,您可把我给问住了,我们范家从祖上三代开始走沙漠的,都没遇上这种事儿,这个天气闷热得邪门儿,天上有云,照理该下雨才是,可是灰云结得厚厚的,就是没有雨意,尤其到了晚间还不散热的事儿,我可是头一回遇见!”

    马群又起了一阵骚动,接着马群哀嘶,竟像是哭的声音,李光祖跺着脚道:“狗夜哭,狼夜号,都是平常事儿,但马群夜嘶,可是新鲜事儿,这批畜牲究竟要干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用沾了水的毛巾从脸上脖子里乱抹,不是抹汗,因为每个人的汗水都似乎烘干了,只是用水去润湿皮肤,以避免干燥的裂痛,祁连山道:“恐怕也是渴得难受吧,连我们人都受不了,更别说它们了!光祖!你还是去喂喂它们吧,畜牲们不会说话,怪可怜的!”

    “少爷,这已经是第四次喂它们喝水了,这些畜牲们灌起水来就像是把河流带走似的,可一点儿都不心痛?”

    范五却道:“少爷!刚才我检视一下存水,只剩五皮袋子了,咱们可得留着点儿,不能再管牲口了?”

    刘老好一怔道:“怎么只剩这么点儿了,昨儿我们动身的时候,在水源处不是还带足的吗?我估计着连人带牲口都够四五天的,从这儿下去,最近的水源也有两百来里,弄不好得走上两天的,这点儿水,只够给人喝的!”

    “可不是,所以我才要节制一点,要是水源只有两百来里,那倒还好,加点劲儿一天准走到!”

    “没错儿,范五爷,大漠上是你走得多,可是这条路我却比你熟,因为从小我就走惯的,每年一趟,直向北走,到人头石下,有处水源!”

    “人头石我从远处望过,没经过,那儿会有水吗?据我所知,那儿周围十里寸草不生,而且都是一脚踏上去能陷进半尺的细沙,有些地方还有不载人的流沙,沙漠行客都把那儿当作鬼域,怎么会有水源?”

    刘老好笑了一笑:“水源是有的,就在人头的口中,一个深涧,爬进去有十丈深,水源就在十丈深的地下,有脸盆那么大的一个水穴,还得用五六丈长的绳子吊着桶下去吊上来,水又清又凉,更绝的是那个水穴似乎没底儿似的,永远也取不尽!”

    “这可实在是奇闻了,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过人头石下面有水源,葫芦娘子,看来我这个向导得让你干才对!”

    “范五爷客气了,这是玛尔乞米族的一个秘密,只有族里的几个人知道,我跟玛尔莎女汗是同父异母姊妹,而且要经常来往这条路,所以才有幸知道这个秘密?”

    范五一叹道:“在沙漠上保有一处水源的秘密很不容易,尤其是保有这么多年而不被人发觉!”

    刘老好轻叹道:“是不容易,但是玛尔乞米部的女人们不同,她们几百年来,一直是很多人追逐猎取的对象,所以她们必须要有一两处藏身的秘密来作躲避敌人的巢穴,人头石周围充满了流沙陷阱,又枯寂无水,人逃了进去,在别人看来必然死路一条,就不想跟着进去送死,她们才能活着出来,这个秘密是多少人生命换来的,但是也靠着它保全了许多生命!”

    范五了解她的意思,连忙道:“龙嫂子,你放心,我范五可以当着这么多人发誓,绝不泄露这个水源的秘密!”

    刘老好笑了一笑:“我信得过范五爷,但是泄露也没多大的关系,因为人头石下的水源并不是人人都能运用的,除了真正知道秘密的人,否则还是通不过那些流沙的,我带着你走一遍,以后你自己仍然走不进去的!”

    才说到这儿,忽然马匹群中的骚扰声更大了,悲嘶更烈,接着是一阵奔雷的响声,以及黑茉莉愤怒的嘶鸣,祁连山的反应最快:“不妙,马匹似乎受到了惊扰!”

    他是第一个冲过去的,而且还带着那盏马灯,其余的人跟着过去,只看见他拿着灯在发怔,拴马的地方只剩了一匹黑茉莉,其余的都不见了,遥远可以听见它们奔走的声音,苗银花怒叫道:“有人偷了我们的马”

    祁连山苦笑一声:“没有人偷,是它们自己跑掉的!”

    拴马的地方有一株倒下的朽树,树干上还留着一些被扯断的缰绳,可见它们是挣断了缰绳跑走的,假如有人偷马,一定会解开缰绳,不会叫马匹们自己挣断的。

    而且那些马匹拴得亦不太紧,因为有一匹通灵的黑茉莉在照顾着,拴不拴都无所谓,有人来偷马,黑茉莉也不会容人得手的,除非先把它放倒下去,但是现在黑茉莉奸好地站着,那就排除了偷马的可能性。

    不过黑茉莉并不安稳,它不住地用嘴咬着祁连山的衣服,示意他赶快离开,祁连山凝重地道:“不久之后,恐怕将有巨灾降临。天地有变,动物比人的预感灵敏,它们似乎都能感受到危险,所以逃命去了!”

    每个人也都有类似的感觉了。范五道:“不错,这一天我们走过来,天空没见到一头飞鸟,地下没见到一头走兽,马匹们一直烦躁不宁,这都是警兆之象,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实在太笨了!”

    苗银花道:“这个天候就显得邪门儿,灰云蔽日,空气干得离奇,连透气都困难得很,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没一个人说得上来,但是他们没有纳闷多久。

    当黑茉莉变得更为暴躁时,伫立在较高沙丘上的小金铃儿忽然手指着远方叫道:“那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大家看见了一片奇景,那不是火,而是一大片闪亮的火星,密密重重的,烁烁流窜,有的如飞萤轻闪,有的却如流星飞曳,有的是暗红,有的却是晶蓝,有的更泛橘红,或灿若金蛇,辉如银虹,像是几千万颗烟火在一刹那间同时燃放,美极了,也壮丽极了。

    大家先是为这壮丽的景象吸引得呆住了,片刻后,范五发现那一片锦色的光幕是活动的,两端展延无际,却在慢慢向前推动着,这才叫道:“不好,这是热风,大沙漠里有好多年没出现了,我们却遇上了!”

    热风两个字,对很多人是陌生的,连范五也只是知道一个名称而已,但祁连山却知道的,沉声道:“不错!我读过一篇外国人着的沙漠游记,正是这个情形,这种热风在阿拉伯的撒哈拉大沙漠里常见,新疆的大戈壁里不多见!”

    苗银花忙问道:“少爷,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

    “是一股飓风,由龙卷风引起的,发生在较为平广的地方,没有高山阻挡撞散,越延越大,威力也越强!”

    “风怎么会越长越大的呢?”

    “这就跟高山滚雪球一样,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雪球,滚动的时候,雪球沾上了雪,变得更大一点,慢慢大起来,在滚到山下的时候,拳头大的雪球,就变成一个比屋子还要大,比巨石还要重的大雪球了!”

    祁连山知道这些人懂得事情虽多,但是对大自然的一切神奇现象,还是停留在神权操纵宇宙的思想中,无法了解气流激荡的那些原理,所以他举了个浅显而人人都懂的例子,苗银花当然未必完全懂,但至少是明白了。她却有了另一个疑问:“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火光,热风在进行中卷起了地上的砂石,夹在风中互相碰击、摩擦而产生了火花,由于撞击发火的物质不同,发出的火花也不同,最白的最热,蓝色的磷火是死在沙漠中的动物尸体,血肉腐化了,骨骼却留下来,骨中的磷受了高温燃烧,就是这种蓝色的火焰。”

    “那种风一定很热了?”

    “是的,原先并不太热的,可是那么多的砂石在里面不断地碰撞发光生热,使得空气越来越热,热风的名称,也是由此而起的,这是沙漠中最大的自然灾害!”

    李光祖急了道:“少爷您别光忙着说明了,咱们目前最急的是如何应付这场灾难。”

    祁连山泰然地道:“不急,急也没用,寻常的风暴,只要找个掩蔽的地方,避过风头就行了!唯独热风不行!”

    “为什么,难道这风的势子特别强?”

    “那倒不是,风的势子不会比一般的暴风强多少,可是它的热度较高,人在里面,就跟处身在一个火炉里面,会被活活的烤死、闷死、干死,根据我从那本游记上所得到的求生之法,是用毡子把身子套好背向着风头,由着它的推送力量,跟着它跑!”

    “能跑得过它吗?”

    “不能,但是只要把握住自己,不勉强在跟它抵抗,尽量少用体力,平衡呼吸,或许能在风热减弱以后仍然能活着,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热风过处,极少有生物能留下!”

    苗银花想了一下道:“少爷,这风会停吗?”

    “当然,强风暴雨都不会持久,热风从没吹出沙漠去,天山会把它们挡住的,我们发现得太迟,让马匹跑走了,否则我们骑在马上,疾赶一阵,越出这阵风去!”

    “能逃出这阵风去吗?”

    “是的,在这种地方,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是最笨的了,禽兽们都有逃避灾祸的本能,自然而然地预感剧灾祸的来临,也可以靠着本能奔向安全的地方,这都是天赋的。人却因为智慧发展的结果,凭自己的智慧去征服自然,以求人定胜天,结果却使这种本能退化了!”

    平静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变化,那是一阵阵的微风,凉凉的,由轻微而渐强,但这只是强风的前哨而已,并没有热风所带着的热度,祁连山知道巨大的强风即将到达了,靠着他在书本上得来的知识,镇定地指挥大家,放弃了一切不必要的装备,大家只带了武器、干粮、以及一袋子的水,用毡子把身子裹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因为在强风中飞动的沙粒小石块,每一粒、每一颗都由速度造成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假如没有厚毡挡住它们,它们也能把人活活地打死的。

    幸好他们还有一匹马,祁连山的黑茉莉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主人,它也成为每一个人的指引者了。因为在这八条生命中,它也是唯一还具有那种天赋的避灾本能的。

    最后的一道工作是用几根长绳连结起来,然后在每一个人的腰带上紧一条短绳,吊附在那根主索上,每人之间,保持着约摸一丈的距离,排成一直列。绳头系在黑茉莉的鞍子上,祁连山据最末。

    这样可以使大家在风中不致失散,而且也可以让一两个体力不支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而不致落后!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前驱的风势也已经强劲得能吹得起较小的砂粒了,刚才的那一点凉意也没有了。

    祁连山抖抖绳子,黑茉莉已开始以轻灵的步子展开了小跑,拖着一长串的人前进了。

    人的速度不会快过风的,没有多久,他们已经被热风的正锋赶上了,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送着,他们只是搬动双腿,似乎不必出力就能飞快地跑着。

    身子连头带腿都包在毡子里,他们可以感受到那些石块不断地飞击在他们的身上!呼啸的风声中,也可以很清楚地听见那噗噗的撞击声。

    低着头,在毡子的隔绝下,他们可以勉强地呼吸到一口没有砂粒的空气,很热,很热,热得像是从炉口喷出来的热气,但毕竟还是能勉强地呼吸。

    周围是一片黑暗,暗得看不见自己的脚,强劲的风推送着他们,使他们想停下来都不可能,那滋味就像是从斜度很大的山上往下冲,只有一鼓作气,双腿不断地快速搬动,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不倒下来。

    每个人的水袋就挂在颈子下面,渴得受不了时,就对着袋口喝上一口,然后很快地把盖子塞上。

    这是范五告诉大家的,即使风势缓了,能够停下来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能立即找到水源补充还很难说,这是一袋活命的水,必须要十分珍惜,绝不可浪费。

    就这么跑着、跑着,漫无目的,让风推着,由黑茉莉引着,靠那根绳子牵引着,一行人盲目地向前推进着。

    也不知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因为到了后来,人的知觉已经麻木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洞,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祁连山再三叮嘱大家的两句话,不能倒下去,只要站起来就能活下去。

    最苦的是小金铃儿了,七个人里面,只有她是既没受过真传,也没经过苦练,虽然她也练过武功,拳脚招式不错,枪打得很准,飞刀也能掷得不离谱,但是毕竟不像别的人那样,在耐力上下过苦功的!

    虽然跑的时候不费劲儿,但是不断的移动双腿,配合上那一股巨大的推力,也是件很耗力的事。

    呼吸越来越紧促,双腿由酸而痛,由痛而麻,最后连如何提腿都不知道了,她先还咬着牙撑着、忍着,到了最后,人已成了一片空白,只是后面有风在推着,前面有绳子在拉着,使她无法停下来,才能支持下去。

    到了后来,她只感到了一阵疲倦,再也无法记住祁连山关照的那句最重要的话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千万不能闭眼睛长时间的在灰暗中,她的视力已经习惯了那么一点微光,可是她能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那是最容易使人疲倦的,因为人在动,她才能多支持一段时间,到了后来,她感到最累的不是她的腿,而是她的眼睛,眼皮沉重得就像有一块铅吊在上面。

    “我闭一闭眼睛,只闭一会儿功夫!”

    她在心中自己思量着,然后闭上了眼,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使她无法再睁开眼皮了。

    跟着她感到腿弯一软一屈,身子已倒了下来,但是也无法停止,因为她腰上有根绳子连着的,前面是范五,她想叫,可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拖着前进了一阵,砂土磨破了她的脸,但是却被一只手拉了起来。

    那是祁连山。

    虽然她看不见,而风声的呼啸也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她知道那是祁连山,她能闻出气味。

    祁连山的手揽着她的腰,就这么托着她,拉着她,还拖了她一阵,直到她自己被心情的激动而再度激起了求生的意志,再度能自己行动了,祁连山仍然没有松开手,他似乎明白这个女郎完全是受着自己的鼓励才支持起来的,自己如果放了手,她支持不了多久又会倒下的,而这次再倒了下去,恐怕再也无法起来了,那时除非把她丢下,否则谁也无法在如此的强风中,抱着一个人走动的。

    托着一个能站立勉强行动的人与抱着一个完全无法动的人,比较起来,后者所耗的力气要大上几倍!

    在平常,抱着小金铃儿这么一个人,祁连山不会感到是太重的负担,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每一分体力都必须加以节省,因为谁都不知道还要撑多久!

    在祁连山的扶持下,小金铃儿的内心是相当激动的,那强有力的胳臂也给了她一种无以名状的慰藉,所以她的身体虽已十分的疲倦,但由于精神得到了鼓舞,使她居然能一直撑下去,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他们固然比小金铃儿的耐力强一点,但也是在勉力支撑着而已。

    而且,在长时间低着头,将全身都蒙在厚毡下疾走,眼睛上看到一片灰黄色的沙地,在自己的脚下不断滑过,那种机械的动作,也容易使人更为疲倦,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概念撑下去,不断地行动。此外,就没有任何的思想了。

    因此,谁也不知道风势是什么时候减弱的,背后的推动的力量是什么时候渐渐减小的,眼前的光线是什么时候变得明亮的,直到领头的黑茉莉发出了一声欢嘶,把大家从迷惘失神中惊醒时,风已经完全地停了,他们正在一汪碧绿的湖水面前,绿草杂花,几乎像是个天堂。

    在沙漠中,有着这一片地方,本来就可以称为天堂了,在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中,那简直是天堂中的天堂了。

    天堂已在眼前,他们却没有精神来欣赏了,撑着支持的那股意志,突然一下子都泄尽了,几乎不差先后地,每个人都倒了下来,就躺在那凉凉的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疲倦,多么地需要休息,因为他们闭上眼,原是想歇口气的,但是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无力睁开了。

    这一觉睡下去,使他们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寒热,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但是最先醒来的祁连山却是被一阵隆隆的雷声惊醒的。

    他究竟修习过内家吐纳之法,耗去的体力比别人少,恢复得也比别人快,经过一段时间的完全放松休息后,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半,虽然双腿仍然感到酸痛,但是精神上已经能从事一些思考记忆的活动了!

    恰好在这时候,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强光,跟着是一声霹雳巨响,这使他警觉地坐起了身子,举目看看四周,同行的六个人仍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天空中乌云密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地响个不停。

    祁连山吁了口气,总算他们从死亡的关头上熬了过来,七个人一个不缺,然后他看见黑茉莉踏着碎步跑了过来,仲着舌头舐他的脸,表示出无比的欢欣,它的精神仍是那么饱满,黑色的毛片上闪着光泽,鞍子上还拖着那根长绳,但是连接在每个人腰间的细绳却被它用牙齿咬断了。

    那大概是它在把大家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后,知道这些人已经无力去解开跟它之间的连系,它只有自己设法了。

    而且从仍然在滴水的马鞍上,祁连山知道它必然已经在湖水中涤去了征尘,也用湖畔的嫩草填饱了肚子。

    摸着那柔软而潮湿的鼻子,祁连山情不自禁地道:“黑妞儿,这次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的引路,我们恐怕都得活埋在那一片黄沙之下了,难得你还是这么好精神,居然一点都不累,看看那些人,连打雷都吵不醒他们。”

    黑茉莉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忸怩地摇摇头,然后举起一只前脚,蹄铁已经整个地磨平了,只有两枚钉子还嵌在蹄甲上,靠后头的地方微微地有些破损,渗出了一丝血迹,它的意思或许是表示歉意,告诉主人它也同样地受了伤。

    但是祁连山却一阵怜惜,轻轻地抚着它举起的前脚,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道:“黑妞儿,苦了你了”

    就在这时,天空洒下了黄豆般大的雨点,先是稀稀疏疏的几点,跟着就密集地倾将下来,祁连山张口承接了几口雨水,感到精神一振,然后他想起了那六个同伴,看见他们躺在雨中,一任雨水的冲打,苗银花跟刘老好倒还翻了个身,用手臂围过来,枕着前额,变成俯向地面,使得雨水不再打在脸上,似乎仍然想睡下去。

    而其他的四个人,则只扭动了一下,继续睡着,祁连山叹了口气:“实在是太累了,天知道我们昨天那一阵低头猛冲,跑了多少的路,黑妞儿脚上刚换的蹄铁都整个地磨光了,而且还磨伤了皮肤,他们只穿了一双布底鞋子”

    说到这儿,他看看那些人的脚,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因为那六个人个个都是脚底通天,只有鞋帮子套在脚背上,每个人的脚底下都是鲜血淋漓,要不是那一阵拼命急奔,使他们的感觉成了麻木,根本不知道痛苦,否则恐怕全都会倒下来了。在叹息中,祁连山看看自己的脚,倒是感到有点惊奇了,因为他的鞋子居然还是好好的。虽然也磨平了不少,但是鞋底却没有通。

    那是一双小牛皮靴,但靴底却是用橡胶制的轮胎底,这种鞋底在西南是没有的,他在上海读书,那儿才有汽车,有废弃的汽车轮胎,也有人收了来作为鞋底,但并不是一种高级物品,只有一些黄包车夫用来穿几个孔,穿上带子作为草鞋,祁连山感到这玩意儿很扎实,经穿耐磨,而且又不像硬牛皮匠那样沉重不顺脚,他是为了好玩,才用车胎皮做底,定制了一双小牛皮靴,穿起来很舒服,这次出塞,他就套上了这双靴子,为的是轻便,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科学的制品毕竟证明了它超越自然的优异!

    雨点下得更大、更密,对那些过度透支体力的人而言,却没有太多的刺激,由于雨水的浸蚀,使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身体感到很舒服,睡得也更香甜了。

    祁连山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子可不行,每个人都虚脱了力,叫雨水一浸,非生病不可,得想法子给他们遮遮雨才行,可是怎么个遮法呢?”

    原先带着的帐篷、油布由于马匹的失散而抛弃了,连黑茉莉的背上都没有携带不必要的装备,马鞍没卸掉,是为了给它遮住背上的砂石碰击,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

    而那些人,也只有每个人一块厚毛毡,零乱抛在身畔,这时也都浸透了雨水,祁连山不由得傻了眼儿!

    但黑茉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昂着头轻嘶,不住地用嘴指着一个方向,祁连山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不禁为之一振,那儿在一片稀疏的白杨树林子,林中居然还有一所圆木屋子,完全是用一段段的圆木盖成的,看样子还颇大的。祁连山不知道屋真是否住得有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人,想也不会拒绝他们前去避雨的。

    但是祁连山的判断屋中有人的可能不大,因为他们倒地休息的时间已经有一阵子了,如果屋中住有人,相距不过四五十丈,应该发现她们了,也应该有人过来问讯了,因此他兴奋地拍拍黑茉莉:“黑妞儿,你真好,居然逛过一圈,把附近的地形都认清楚了,只是还得帮个忙,替我把他们搬进屋子里去,叫醒她们恐怕是不容易!”

    黑茉莉点点头,于是祁连山起身走动了几步,这才感到脚底有点疼,腿弯也酸酸的,想来那靴子里面的脚板心,多少也磨起了不少的泡,经过那样一场搏命似的长时间急跑后,谁也不可能保持完整的。

    在黑茉莉的协助下,祁连山一趟就把那些人都搬进了屋子,因为范五与李光租在摇动中醒了过来,自己能扶着黑茉莉的鞍子勉强举步了。男人的体力毕竟是比女人们充沛一点,恢复得也快一点。

    推开屋子的木门,祁连山感到很惊奇,因为这屋里确是有人住的,只是屋主人似乎离开了好几天了。

    屋子分为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显然是女子的,因为粗木的桌上放着一把梳头的梳子,几根绾发的木簪以及半块镜子,还有几件花布的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另一间则散乱地堆着兽皮、手制的弓箭、药材以及人头骨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家俱都是手制的,显得很粗糙,但是很实用,可以看见这个做的人,虽没有工匠的手艺,但却有一付很聪明的头脑,尤其是一些木制的弓,兽骨磨的箭镞,别具匠心,绝非粗制滥造,可以见到这个主人是个练过武的大行家,因为祁连山试了一下那把弓,劲道很足,若非具有相当身手是拉不开这把弓的,再者那些箭有的粗、有的细、有长有短,但是都配合那把弓,长箭大镞射走兽,细矢取飞鸟,在一把弓上用几种不同的箭,那还真要工夫。

    祁连山无法知道屋主人是谁,但知道是一男一女,而且都不是草原上的牧民,因为他们还保持着汉人的生活方式,男的可能是汉人,女的那个却使祁连山感到很困扰,那是由桌上的另一些细小事物引起的。

    一方石制的砚台,一块半残的黑墨,这是写字用的文具,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只笔,不是中国人的毛笔,而是一支插在一个小兽头骨中的羽毛。

    羽管很粗,毛片呈褐黄色,是大漠中食尸的秃鹰翅上拔下来的,用刀子削掉一截羽管,成为一支蘸水笔。

    这是西方人所用的文具,绝不是为了将就材料,因为盘中还搁着两支毛笔,可见这支羽笔完全是为了作书人的习惯而制的,而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再者那柄木梳上还留着几根金黄色的头发,这也是西方人特有的!

    祁连山把几个女的在屋子里放好,外面仍是大雨旁沱,他却拿着羽笔在把玩,感到很奇怪,范五一跷一拐地过来,看他在把玩那支羽笔,忍不住问道:“祁少爷,您在看什么,这是什么玩意儿?”

    祁连山道:“这支笔,看来好像是西方人所用的,莫非住在这屋子里的女子是个西方人,这儿怎么会有洋人呢?”

    范五却毫不为奇地道:“那没什么,草原上的高萨克人就跟老毛子很像,黄头毛绿眼珠儿,鹰钩鼻子,而且听说老毛子国内在闹什么革命,他们的皇帝叫什么沙皇垮了台,许多老毛子都逃到咱们中国来!”

    祁连山笑道:“是的,俄国去年革命,把沙皇尼古拉的王朝推翻了,帝俄的贵族纷纷逃命,流亡到中国的很多,在上海我也看过不少白俄,这个女的”

    “少爷,您也没瞧见人,怎么知道是个女人,倒是这屋真的几个堂客,您得想法子把她们的衣服脱下来,拿出去烤烤干,我跟李光祖在后面找到间厨房,已经生起火了,这潮衣服会招凉的!”

    这倒是件必须立即就做的事,祁连山搓着手道:“这不太方便吧,等她们自己醒过来”

    范五笑道:“少爷!等她们自己醒来不定是什么时候呢,这么大的雨淋在身上,您把她们横在马背上搬过来,她们都没醒,可见那一躺累的,不过也真够人受的,我曾经拉了一队骆驼走沙漠,连走了两天两夜,也没这么累,这会儿是勉强撑的,李光租生上了火就又躺下了,您就快点儿吧,您这身衣服也得换换!”

    他又撑着退走了,祁连山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拖了,摸摸贺小娥跟小金铃儿的身子,已经在发热,而屋里却凉得沁人,只好动手把她们的湿衣都脱了下来,把人抱上铺着狼皮的木榻上,找了几张熊皮为她们盖好。

    当他开始为苗银花脱衣服的时候,她的眼睛居然张了开来,脸上现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谢谢您,少爷!”

    “银花!你醒了,那就好了!”

    “少爷!您把我抱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可是全身的骨头就跟散了似的,连睁开眼皮的劲儿都没有,更别说是动了,不过没关系,再休息一下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这屋子里已经够冷的,湿衣服冰在身上最容易生病,你别动,我来帮你脱就是了。”

    苗银花只能感激地望着他,祁连山为她除去了湿衣,还为她擦干了身子,可是苗银花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牙齿也格格地响个不停,祁连山一惊:“银花!你怎么了?”

    “冷!我好冷,就好像在冰窖子里似的!”

    她的口中在叫着冷,可是身上却在发烫,这比没有知觉还要严重,祁连山知道她是真病了,连忙把她抱上榻去为她盖好了道:“你躺着,我去给你找点热汤来!”

    来到后面的厨房,才发现那儿不但有石块砌起的炉灶,灶上还吊着一口大铁锅,锅子里居然煮着热麦粥,李光祖在火灶旁边,只脱了水淋淋的外衣,却又睡下了。

    范五半坐着,一面把劈好的干柴丢进火里,一面道:“少爷,还真巧,锅里的麦粥是现成的,虽然不知道煮了几天了,但是还没发酸,我又加了半锅水,一会儿就热了,大伙儿都灌上两碗,这次真是死里逃生,我走了半辈子沙漠,也没遇上这种凶险,多亏您的见识广!”

    祁连山叹了口气:“我也是瞎蒙上了,虽然在书上看过热风的情形,可也拿不准那个方法一定能逃生,范老哥,你知道这儿是到了那里了?”

    “祁少爷,那一阵子埋着头急奔,我既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上了那儿,不过我敢说至少也有两百里,因为我们遇风的地方我还记得,两百里内,没有湖泊,没有水源,也没有绿洲,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我可说不上,我没到过,也想不起那儿有这么一块地方!”

    祁连山只有摇摇头,劫后余生,能保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再能找到这么一个避雨的木屋,在沙漠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那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了。

    厨房里有几个木条绑成的架子,那是屋主用来捆兽皮的,杀死的兽类剥下了皮,必须撑开晒干才能保存,祁连山把湿衣服架在上面,放在灶旁烘干,在屋角,他又打到了几个瓦罐,而罐子里居然是很烈的烈酒,不知泡着什么草药,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一股药味!

    范五却闻着,眼睛里发了光道:“少爷!这是乌风酒,这屋子里住的一定是草药郎中,才有这玩意儿!”

    “范老哥,你能认出它不会错吗?”

    “错不了,是用沙漠上特产的乌风草泡的,是了不起的宝贝呢,驱风寒,解热毒,几乎能治百病,连毒蛇咬了都能解,破皮伤病,外抹内服,百应百验,因为这种草太少了,草原上的人都拿来当活命的宝贝,他们没有大夫,也没处抓药,小灾小痛咬牙挨着,大病大痛才用这个”

    他挣扎着起来,用个木杓,自己喝了一杓,才长长的吐口气:“没错,这会儿我肚子里像烧起了一把火,灌上两大口,再躺上两个时辰,立刻新鲜活跳的了!少爷,您也来上一口就知道了!”

    祁连山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也用杓子-了一口,果然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肚子,通到四肢百骸,那些酸痛,似乎一下子都赶走了,忍不住道:“这真比神仙的金丹还灵呢!”

    “可不是,要不草原上的人怎么把它当作活命的宝贝呢,一般都是用小瓷瓶装着,几袋金沙才能换上一瓶呢,这个家伙倒还真有办法,居然存着几坛!”

    祁连山又问了用法,才提了半坛子酒,回到屋子里,贺小娥跟刘老好也醒了,一样症状,身上发烫,冷得发抖。

    祁连山给她们每人灌了一杓子酒去,然后再用一块布,蘸了酒,抹遍了她们的身上,把她们盖好了,又开始用酒去擦她们的脚底下,第一个抹的是小金铃儿。

    灌下酒去,涂抹她身上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地动了两动,人还是在虚脱的状态中,可是那乌风酒搽到她的脚底上时,她的人一蹦老高,叫的声音尖得像被人在尾巴上砍了一刀的狗,等她的人落在地上,还是抱住那只脚在跳,祁连山倒是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你是怎么了?”

    小金铃儿还是抱着脚在跳,大概她已经知道祁连山是在为她治疗脚底的创伤,硬咬着牙没再叫出来,但痛楚使她也说不出话来,憋得眼中泪水直流!

    祁连山总算弄懂她是为的什么了,忙问道:“是不是痛得很厉害?”

    小金铃儿只有含着眼泪点头,祁连山笑着道:“那是好现象,证明你已有了知觉,保全了你这双脚了,也亏得是这药酒的效用高,立刻就有了反应,你们在热风中奔了这么久,把鞋底都磨穿了,光着脚底在热沙上跑,热毒攻入经脉,又被雨水一激,封在经脉中,假如不拔出来,很可能就会失去了知觉,非变成残废不可,金铃儿,忍着点痛,这是为你好,除非你愿意从此残废!”

    小金铃儿终于安静了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的妈呀,那就像是用刀子从脚底下扎进去,一直扎到心里”

    门外有人笑笑道:“金铃儿,没有那么长的刀子,不过祁少爷说得对,这是药力行开,拔出了你体内的热毒,忍着点儿,只要憋出了汗来,体内的热毒就清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份造化呢,脚泡在酒里,只感到热热的,却不感到疼,看来你中的热毒比咱们还轻的多。”

    那是范五的声音,小金铃儿倒是不好意思了,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而且她也才注意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赤条条的。那张盖在她身上的皮褥子,被她跳起来时,抛到一边儿去了,连忙抢着接过来遮住了身子:“范五,你别进来!”

    “你放心,你们身上的湿衣服是祁少爷脱的,抹药也是他一个人包办的,我没帮一点忙,而且我也没那个劲儿,就是这几步路,我扶着来,脚底下就跟有千万根针在刺着般的,少爷,我是给她们送衣服过来,搁在门口,还得赶紧去躺着,而且瘦麻杆儿也得要人照顾。”

    祁连山一听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范五道:“比我们还严重,我用乌风酒给他洗了脚他好像没什么知觉,看样子还得多洗几道,幸亏咱们的运气好、在这儿居然有着五坛乌风酒,否则大家就算能保着命来,大概也只有您一个人是完完整整的,其余六个人恐怕都得像马二拐子一样,拄着拐杖走路了!”

    接着又听见他道:“金铃儿,你能知道痛就是太好了,把脚底的砂粉洗干净后,用块布包上,就能走动了,多帮帮祁少爷的忙,他打从把你们搬到这儿以后,已经四五个钟头了,还没停过,虽说他的底子比咱们好,功夫练得比咱们深,可也是一样从热风里烤着过来的,如果他再倒了,咱们可惨了!”

    一面说着,一面声音远去了。小金铃儿这才感激地道:“少爷,刚才我是乱了神,累了您了!”

    刘老好已经醒了,微弱地道:“丫头,你知道感激就好,乖乖地坐着让少爷替你把另一只脚弄好了,然后你再来帮我们的忙,要不是少爷拉着你,在热风里你就起不来了,你的情形比我们好得多,你知道为什么,那是少爷在后来一直托着你,才拾回你这条命来的!”

    小金铃儿怔然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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