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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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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薰的不知是什么香,甜甜的特别醉人。

    香君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只是一股幽香,不像妥娘身上的这般浓、这般醇。

    朝宗倒是真有点晕陶陶的感觉,何况妥娘的双手又勾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轻轻地说道:“侯公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家父催得很急,是托人从飞驿上递来的消息,若非十分紧急,他老人家是轻易不愿麻烦人的。”

    “哦!这么说来,几年来我们难得再相见了。”

    “这怎么会呢,我只是同去探视一下祖母的病,立刻还要回来的。”

    “侯相公,你怎么也拿我当作香君那小孩子一样的哄骗了,你的家在河南归德,只有学籍隶属南京,为了考试,你才会来的。”

    “是啊!这一次我知道中的可能不大,因此我想来年重考的可能性很大,若是侥幸得中,我的事就更多了,要来拜座师,会同年,打点京比,来得更快。”

    郑妥娘叹了口气:“别忘了,令祖母老夫人的病已经很重了,所以令尊大人才以急信叫你回去的,不是我要说难听的话,你自己也明白,老太太痊愈康复的可能性不太大,你这一回去,老太太没了,你必须守丧在家,不管中不中,再来都是三年后了。”

    这正是朝宗的隐忧,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说祖母的病会好,只不过是自己哄哄自己而已。

    这一趟回去,重来至少在三年之后了。

    若是为事业功名,好在还年轻,等个三年没多大关系,但是这些闺中的腻友,三年后不知是如何情状了。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公子,今晚上能到我那儿去吗?我给你饯行。”

    “这个来得及吗?你回去就晚了!”

    “我没关系,伤了脚,只好借机会告假,我来准备几个小菜,关上房门,就是你我两人共谋一醉。”

    这个提议使朝宗怦然心动,他的确十分向往这个约会,不过他又有点碍难。

    妥娘却很了解他的心事,笑笑地又说道:“我知道,你还要到香君那儿去,没关系,先上她那儿去,完了再过来,她是清倌人,不可能陪你太久,也不可能留下你过夜的,那怕相对枯坐到三更半夜,你还是要走的,只有我那儿,反正已经开了头了,没什么顾忌。”

    朝宗道:“今天约了出来,贞娘并不知道,已经见了面,晚上是不必去了,只是上你那儿去,被人知道了倒是不太好。”

    “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词锋很尖锐,朝宗有穷于应付之感,顿了一顿才道:“对我们都不好,第一姐妹圈里都会误会你。”

    郑妥娘笑了起来,道:“我的少爷,你昨天才跟香君第一次见面,她又是个清倌人,除了我跟玉京姐外,谁也不知道你们今天是约着来的,连李贞娘那老梆子也不会认为你是她家的户头。”

    朝宗皱眉道:“妥娘,你别说得那么难听。”

    “在娼言娼,我是在说秦淮河的规矩,就必须要如此说才容易明白。”

    朝宗叹口气道:“就算是对香君不好交代吧!”

    “这个你放心,她把我当她的亲姐姐,什么话都告诉我,你们昨天见面,还是我促成的,她还会吃我这个老姐姐的醋不成。”

    侯朝宗无以为答。

    妥娘又笑道:“再说,我也不会横刀插进去,跟小妹妹抢情郎呀,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管,我们却是个道义之交。”

    侯朝宗不得不佩服她的修辞技巧,这道义之交四个字用得实在太有学问了,这种交情可以深也可以浅,深时可肝胆相交,生死与共,浅时则又可以视同陌路。

    男人与男人之间,结成道义之交并不难,陌路相逢萍水一聚,彼此声气相同,立可订交。

    但女人与女人之间就比较困难了,她们可以因为种种理由而结交,也可以毫无理由地结成比姐妹更亲密的情谊,就是无法道义相交,一个女人可以为爱而牺牲生命,但不可能为朋友而两肋插刀。

    道义之交似乎只适合于男人之间的友情,但男人与女人之间呢?

    郑妥娘提出这个说法时十分自然,似乎他们本就是道义相惜相照之下的一对挚友。

    朝宗倒觉得再说什么就是多余的了,反而显得自己的小家子气和俗气。

    他豪爽地道:“好!我今夜准定前来赴约。”

    郑妥娘高兴地拍拍他的背道:“好!回去就把行装安顿一下,可别来得太早,我们可以作竟夕之欢。”

    朝宗又是一震,道:“竟夕之欢?”

    妥娘道:“是的,我准备一点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坛别人送我珍藏多年的女儿红,打开了共谋一醉,欢谈终宵,直到东方发白,为君送行。”

    朝宗这才吐了一口气,心中觉得很惭愧,居然想左了,他略略有点迟疑地道:“你方便吗?”

    郑妥娘笑道:“我若是闺阁千金,自是不太方便,但是我是秦淮歌妓,就没什么不方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究竟不是自己当家。”

    “我知道,我有个买了我身的假母,她把我当作摇钱树,自然会不大高兴,不过我现在正是当红的时候,她多少得顺着我一点,否则把我气病了,损失的是她,今天我把她支出去抹牌去,不到天亮不准她回来。”

    “那干吗呢?”

    “侯相公,这些你就别管了,今天我伤了腿告假,任何堂差都不接,所以我要你略微晚一点来,是免得别人说闲话,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为朋友饯行,要那老虎婆在一边多讨厌呢!”

    侯朝宗懂了。

    妥娘把假母支走,主要是免得自己花费,心中十分的感动,但也有点屈辱,何况自己身边还有银子,一桌酒菜,花费不过四五两银子,还花费得起,所以道:“妥娘,别叫人抱怨,回去给我定上一桌好了。”

    郑妥娘讶然道:“定一桌?少爷!今天我告假,你要摆花酒请光顾别家去,我那儿没人侍候。”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我摆什么花酒,就是你我两个人,但是,你假母那边也得要应付一下吧!”

    “用不到,她会很明白的,我终年为她做牛做马,总有一两天是轮到我过自己的日子,所以,你也必须要弄清楚,今天你是赴朋友的邀会,不是嫖客来逛窖子。”

    这位奶奶的一张嘴就是如此,侯朝宗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只好不再作声了。妥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道:“侯相公,我的话太粗了。”

    侯朝宗笑道:“率直朴真,话虽不文,但出自佳人之口,益见妩媚,要是你再老二十年,就不怎么动听了。”

    郑妥娘笑了一笑,道:“这么说来,话动不动听与内容无关,完全是年龄的关系了。”

    “是的!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可以撒撒野,骂骂人,那是另一种风情,到了鸡皮鹤发的年纪”

    “那时候就不可爱了。”

    “不!女人永远是可爱的,但要恰如其分,年纪大的女人,该表现的是内在的美,譬如说她的慈和,她的智慧,她的温言,可以令人有如沐春风的亲切之感,如果她那时还要忸怩作态,就令人喷饭了。”

    “也没你说得那么恶行恶状吧!”

    “是真的,我举个例子吧,少女十五六,堤边折杨柳,回颜轻一笑,皓齿映明眸。这是何等的情致,试换一个六十岁的老妈妈来做那件事,嘻开扁嘴,露出只有三两颗大牙的牙床,随便她怎么笑,总不会动人吧!”

    郑妥娘笑得在他背上直抖直摇。

    侯朝宗忙道:“别疯!别疯!看要摔下去了。”

    他们正走上另一条小叉径,朝宗故意一个脚步跄踉,扶住了山壁,吓得妥娘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敢再乱动了。

    她幽幽地问道:“我很重吧?”

    “我倒不觉得,我走的虽是文途,但是我父亲却是当过武官,现在有好几个总督都是他的部属学生呢!在家里时,盘马弯弓,我也习过骑射的。”

    “这么说,我们侯公子竟是文武全才呢!”

    “那倒不敢当,要我上战场一刀一枪去博取功名,我没那种本事,但背着你这么一个人,还不会太辛苦。”

    郑妥娘轻轻地一叹道:“一个男人,一定要有点丈夫气才像个男人,香君小妹子对你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她说你斯文中带着英武,不像别人那样带着头巾气。”

    侯朝宗笑道:“头巾气是书生本色。”

    “不!不是那种头巾气,我们所说的头巾气是指那种酸秀才的迂气和执拗,就像那位吴相公一样的。”

    “吴次尾,应箕兄怎么样?”

    “吴相公为人方正,只是太固执、太执拗、气量太小,不足以成大业。”

    “喔!其他几个人呢?”

    “要我批评他们,恐怕都没一个好字,陈贞慧、孙相公太过懦弱随和,没有主见,还有那位黄宗义黄相公又太刻板,守成不变,固执己见,听说他正在专治历史,这倒很适合,但做人就不能那个样子。”

    侯朝宗道:“你倒还没有说到我呢?”

    郑妥娘笑道:“说了你可别生气,以前我见过你几次,总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倒是香君有眼光,她说你柔韧中有着刚健,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你,我昨天硬抢着夏大人在媚香院为你们安排见面,倒是后悔了。”

    “后侮?你后悔什么?”

    郑妥娘轻叹道:“后悔失诸交臂,以前你对复社老是若即若离,对事也极少置评,我以为你只是随波浮沉的一个纨裤子弟而已,直到聆过高论之后,才知道你胸中大有丘壑,可惜你又要走了。”

    侯朝宗听得心中一动,也很佩服她的大胆和勇气,她欣赏一个男人,竟然敢直言无隐地说出来,虽然她是一个歌妓,但是这份感情却不同,她流露的不是娼妓对客人的那种虚情假意。

    而且,她在秦淮河畔脾气坏也是有名的,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有情有义的话,所以这片感情来得很难得,倒是要妥慎应付才是。

    因此他一笑道:“妥娘,你这句话又着相了,不像你平时的洒脱,我们既然是朋友了,就永远是朋友,见面时大家很高兴,分手时互相祝福、思念,这朋友才交得长一点,牙齿常常在不注意时会咬到舌头,唇齿相依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呢,若是经常见面,难免会有磨擦的,那时将很遗憾了。”

    “侯相公,你认为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侯朝宗想了一下道:“是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希望永远都是朋友,一个互相关怀思念的朋友。分手时,我会想念你的美丽,你智慧的谈吐,你开朗的性情,嫉恶如仇的性格,如火的热情,在在都令人心动不已。”

    郑妥娘有点痴了道:“你也曾为我心动过了。”

    “不错!我每想到你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我再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你只适做一个朋友,你既不是一个好的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郑妥娘的声音有点苦涩道:“为什么呢?”

    侯朝宗道:“一个好的妻子应该是温柔娴淑,妥娘!我不怕你生气而直言无讳,你可缺少这两样。”

    郑妥娘道:“我承认,但是也要看对象,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对他温柔娴淑,一旦有个人”

    朝宗道:“妥娘!老实说一句,你也不必需要这两种女德,上天给你的禀赋在另一方面,你又何必去勉强自己呢?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都可以做到温娴二字,但极少有人能如你的豪情,你的才思,以及你的洒脱。”

    郑妥娘又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我已经是怎么一个人了,又何必去改变自己呢?”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是啊!郑妥娘若非郑妥娘,就一点也都不可爱,一点都不动人了。”

    说着,渐渐地已经上山了,也可以看见香君和卞玉京等几个人,还带着一架小兜迎面而来。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相公,今夜之约,虽然没什么暧味,但是我希望别让第三个人来参加,你可以不来,但不能带个人来。”

    朝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经来了。

    卞玉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将成什么样子,这下子可好了吧!”

    郑妥娘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瘸了一条腿走路而已。”

    卞玉京道:“说得倒轻松,你知道瘸了一条腿是多么的痛苦吗?”

    郑妥娘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少了一条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玉京诧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癫婆!你是怎么福至心灵,平时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挂在嘴上,今天怎么又活得起劲了。”

    郑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豁然贯通了,就像你们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样。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郑妥娘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何必要矫揉做作去学别人呢?我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脸地替别人耽忧呢?国事有那些庙堂之材去撑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用不着我去操那份心。”

    侯朝宗听了心中一震。

    郑妥娘的改变是因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引发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着那份豪爽与洒脱,这妮子会错了意,益发的疯疯癫癫了,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却不便说什么,只得道:“咱们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两个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来,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两根长长竿上,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抬在肩上,是专为那些行动不便的香客上山烧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领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后面陪着香君和卞玉京。

    香君道:“郑姐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为了你的缘故。”

    “为了我?我没跟她说什么呀!”

    卞玉京笑道:“不必说什么,你开导她一下,她就高兴死了,因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这倒叫我太惭愧了。”

    香君道:“郑姐的身世可悲,才情偏高,沦落风尘,她心里的感慨也最多,只不过她的眼光也很高,她说在南京这么多碌碌众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龙。”

    侯朝宗见香君一片纯真,倒是有点惭愧了,尤其是他跟香君刚有过肌肤之亲,却又跟第二个女人有了约会,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低下头来不作声。

    卞玉京道:“近来她常常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母为此很不高兴,虽然当她是摇钱树,不敢太难为她,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太好,侯相公,你应该开导她一下,叫她随和一点。”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你今天晚上还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动道:“今天晚上?我没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说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儿也不便久留,你顺道弯过去看看她吧!”

    朝宗说没空只是一句托词,但香君以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来,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顺口地道:“再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劝她,叫她随遇而安,那些话不说她也知道。”

    卞玉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了又是一回事,从昨天之后,她口中一直都在说你,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庙堂中,但见进香的人已渐渐的散了。

    郑妥娘已经坐上了她们叫来的车子在等着香君和玉京,而蔡老板也忙着去招呼车子了。

    香君上了车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头在玉京姐家,你到玉京姐家去辞行时,我们见个面吧!”

    这是为朝宗打算,因为卞玉京是自家身主,单立门户,到她那儿去,可以不必花费,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还要花个一二两银子的盘子钱。

    朝宗心中暗暗地感动,但也不便多说,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儿,反正我略略打点一下就过来。”

    他回到了蔡益所书坊,兴儿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还把很多杂务都处理了。

    兴儿见他回来上前道:“少爷!今天有陈定生陈相公来约您晚饭,小的已经回了,并且托他代为辞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吗?”

    “也谈好了,有条便船下镇江,上那儿再转车子。船上有个绸缎商,要上徐州去,我们搭他的车子,只要一两银子,明儿一早就放车子来接,正午开船。”

    “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赶不及回来,明天你就押着行李先上船,我准在开船前到码头上去。”

    兴儿答应了。

    朝宗向蔡老板道了谢,推说要到几个朋友处去告别,先辞行了。

    侯朝宗换了件衣服,看看时间还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着这一天来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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