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夕阳把乱葬岗旁边的杂木林子染成一种很古怪的颜色,枯枝败叶在土黄中泛着死灰。市上柴薪虽贵,但一般贫苦人家纵使灶下没柴火举炊,也不敢到此地来捡枝拾叶,怕的是碰上邪祟,胆子再大的牧童在大人的不断告诫下也远远避开此地,所以平时罕见人踪。这传言中经常出怪事的“鬼林”即使是大白天也显得阴森可怖。
现在是黄昏,鬼林里却有人,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一样的英姿飒爽,衣着也十分讲究,如果是道上的人,一眼便能认出两个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一个是“武林公子”门士英,另一个是“金剑”庄亦扬,年轻一代中的佼佼人龙,是年轻女子倾倒争逐的对象。
两人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方大石头边,石头上放着两只景泰蓝的酒杯,旁边不远摆着一具棺木,洞穴已经挖好。
他俩在此何为?答案是决斗。
他俩同时爱上了当今江湖有第一美人之称的“妙香君”而“妙香君”在他两人之间又无法取舍,于是选择了武土惯常的解决问题方式——决斗。
历经了十七次狠斗无法分出胜负,今天是第十八次,为了求明快彻底,于是两人商定了一种很残忍而可怖的方式——毒决。两只瓷杯里的酒一杯含有剧毒,立饮穿肠,生死决于抬手之间,但凭的是运气而不是武功。
棺木已备,穴也挖妥,只等输的一方躺下去。
鬼林里玩魔鬼的游戏。
如果是一刀一剑的拼斗,死亡并不显得如何可怕,但眼睁睁要凭运气来赌,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事先心理上的挣扎是相当痛苦而恐怖的,天底下谁能真正视生死如无物?死,毕竟是人生最可怕也最不愿接受的事实。
“你先选!”门士英开了口。
“不,你先选,我不愿万一有人怀疑我作弊。”庄亦扬的口唇发干,声音有些低沉而沙哑,额上沁出了汗珠。
“不会有人怀疑你,也不会有人怀疑我,这毒无色无味,涂在杯底,来此之前混放在一起,现在取出来斟上酒,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是毒杯,你这顾虑是多余的。”门士英镇定地说,似乎他对这一场生死之赌比较看得开。
“为什么要我先选?”庄亦扬双眼紧盯住两只杯子,呼吸有些急促。
“庄兄,你清楚我的个性,凡事从不占先。”
庄亦扬不再开口,两眼瞪得更大,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缓缓伸出手,又缩回,手抖得很厉害。
门士英举首向天,深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剑眉一挑,喃喃自语道:“日头已没,天色已向晚,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说完,突地伸手抓起一只杯子。
庄亦扬明显地全身一震,目光转向门士英。
“门兄”以下的话说不出来,也许这只是本能上的反应,他根本无话可说,事实上也不必说。
“庄兄,也许我只看到日没,再也没机会看到日出,‘武林公子’从此消失江湖,请记住我们的约定,不立碑留名,不泄露事实,鬼林里多了一座野坟,随着时光湮没。”
“门兄,也也许是我。”声音是干涩的。
“反正是一样,不是我便是你,只能有一个留在世上,这决斗非常公平,生者可贺,死者无憾。死便是结束,比活着相持不下的好,无论生死都是君子,我们都没有过任何心机手段,武林公子或金剑永远是英雄。”
“咕!”门士英喝了下去。
“咕!”庄亦扬吞了泡口水。
两人对望,许久。
庄亦场两肩抽动,口里发出重浊的呼吸声,因为门土英没有倒下,这证明他喝下去的那一杯没有毒。
门士英的神色更加平静,因为他已经是胜利者。
庄亦扬突地手抓剑柄,但随即又松开,毕竟他是成名的人物,不能做出令人不齿的事。他深望了门土英一眼,身躯晃了两晃,突地一咬牙,伸手抓起那只毒杯,以很古怪的声音道:
“门兄,祝你和妙香君永远幸福。”
门土英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是一种近乎矜怜的神情。
庄亦扬把毒杯凑向发白的嘴唇。
“啪!”地一声,毒杯被门士英击落散碎在地。
庄亦扬持杯的手没放下,人却呆了。
门士英微一莞尔,点了下头。
庄亦扬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原本苍白的脸涨得绯红,双目圆睁。
“门士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兄用不着发火,小弟喝下了一杯无事,这只是小弟的运气好,问题既然已经解决,庄兄没有必要再喝,决斗的最终目的是分出输赢,并非一定要见生死,所以小弟冒失阻止,希望庄兄见谅!”说完拱手一揖。泱泱气度令人心折。
“不行,重新来过!”庄亦扬相当激动。
“毒只一份,无法再来,同时也无此必要。”
“哈哈哈哈”庄亦扬仰天狂笑,久久才敛了笑声,颓然道:“从此之后,武林中再没有‘金剑’庄亦扬其人。”说完,转身踉跄奔去。
门士英望着庄亦扬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就在此刻,一个美如天仙的绛衣少女幽然出现。
“士英哥!”
“香君!”
她,就是促成两人生死相搏的“妙香君”江湖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她并非世俗的艳丽,而是超尘脱俗的秀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完全仙化,尤其她那与生俱来的特异体香,就像绝谷中的幽兰所散发的天香,足以使人沉醉销魂。现在,她的玉靥显现出的是浓浓的哀伤,因为不管谁输谁赢,这两个男人对她所付出的感情是同等深挚的,她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但又阻止不了这场悲剧。
“士英哥,你赢了,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非常幸运,因为已经没有跟我竞争的对手,但我并不快乐,而且有些难过,我与他原是好友。”
“你的胸襟勇气令我心折。”妙香君微微一笑。
“过奖了,这是为人的根本之道。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不会忽略你们每一次决斗。”
人影倏现,是“金剑”庄亦扬去而复返。
门士英与妙香君大惊意外。
“庄兄,你”门士英惊声问。
“门士英,你休得意太早!”庄亦扬满面杀机,神情十分可怖,平时的俊逸英风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另一个人。金光一闪,剑已掣在手中,上步,嘴角浮起一抹阴残的笑意。“我们三人同归于尽。”
“庄兄!”门士英手按剑柄,横到妙香君的身前,做出护花的姿态。“你这样做不像你平日的为人。”
“随你怎么说!”庄亦扬在八尺之处止步。
“亦扬哥!”妙香君启口,声音有些激颤。“我很惋惜,你自己破坏了你一向在我心中的形象,你不是当真的,只是一时的意气,对不对?”
“香君!”庄亦扬挫了挫牙。“我不能没有你,而他不会给你幸福,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妙香君的秀眉打了结。
“庄兄!”门士英依然镇定。“如果小弟刚才不打落你的毒杯,你现在会怎样?你能给香君幸福?如果我运气不好输了,你便是真武士、大英雄,睥睨武林天下,与香君成为神仙眷属,可是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证实了你的为人,香君算是委身得人么?”这几句话听来平和,但相当够分量。
妙香君的神色连连变幻,她当然感触良深。
庄亦扬的脸孔在抽搐,扭成了怪形。
林梢剩下一抹残红,天色已昏暗下来。
“门土英,我们再来做一次决斗,不见生死不休。”
“再做决斗?我不愿说你卑鄙,但这样公平么?”
“公平,绝对公平,等有了结果我会说出理由来。”
“嘿!”门士英不屑地冷笑一声。“算我输,我拱手退让,如何?”
“不必惺惺作态,拔剑!”
“庄亦扬,你让我对你彻底地失望。”妙香君很痛苦地说出了这句话。一个本是美好的形象破灭,一件包装得很完整的东西突然撕去了外衣露出丑恶的内部,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对女人而言。
庄亦扬的脸从扭曲中浮出极度痛苦之色,但是很短暂,随即已回复愤恨与怨毒,他只瞥了妙香君一眼,依然怒瞪着门士英,如果说目光也可以杀人的话,他已经杀了门士英一千次,这是恨极的表现。
“庄兄!”门士英似在尽力抑制即将迸爆的情绪。“你这么做毫无意义,只是给江湖徒留笑柄而已。”
“拔剑!”庄亦扬毫无悔意。
“庄兄,你再想想,输赢是另一回事,我们仍然是朋友。”门士英一忍再忍,苦口婆心地相劝。
庄亦扬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鸭蛋大的小黑球,狞声道:“门士英,这是大内用以镇压暴乱的‘天雷’,五丈之内绝无完尸,我本预备万一决斗落败时作自裁之用,你既然不敢拔剑,正好派上用场,我们一同上路。”
门士英怎么也估不到对方会有这一手,不由愣住了。
双方相距只八尺,而“天雷”的威力是五丈上下方圆,如果掷出,后果不问可知。
妙香君厉声道:“庄亦扬,你不但卑鄙而且恶毒,决斗你已经失败了,为何不自裁?你本就早有此居心,胜了是你的运气,败了你就杀人,天有眼使你自败行藏,我愿意与士英哥一道死,绝不后悔,你扔吧!”娇躯一横,搂住门士英的腰,玉靥一片凛然神圣之色。接着又道:“庄亦扬,如果我还有后悔的话,便是认识你这小人。”
庄亦扬的脸孔已经扭成了怪形。
“香君,你走开!”庄亦扬大叫。
“不!”一个字,很坚决。
“香君,我要对付的是这小人。”
“你才是小人。”
“你要陪着同归于尽?”
“不错!”
门士英的脸已僵化,只剩下眼珠子在转动。
庄亦扬持“天雷”的手上抬。
蓦然,一条黑影从双方之间掠过,真的是一个影子,看不出是人还是物,太快,快得不可思议,从出现到消失只是一瞬,就像人的眼睛突然发花了一下,再看什么也没有,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可是,事情却已发生了,庄亦扬手里已空。
门士英和妙香君只是呆住,并未发觉庄亦扬持“天雷”的手已空空如也,因为这不像是事实,以为是幻觉。
庄亦扬一歪身,电闪而去。
“啊!”妙香君迟迟才惊叫出声。
人影出现,是原先那影子出现的方向。
门士英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古二少爷!”
出现的是个衣履敝旧的蓝衫客,由于留有髭须,看不出年龄,但不大就是。最特殊的一点是他手里拿了根黑黝黝的藤条,看起来不伦不类,显得无比的怪,但要是知道他的人便不觉其怪了。白道人物对他敬畏三分,黑道宵小避之犹恐不及,爱管闲事是他的本性。人像穷酸,但挥金如土,出手大方,仿佛他家里有金山银窖用之不尽。
妙香君也跟着叫了一声:“古二少爷!”但带着惊疑。
古二少爷到了两人身前停住,阴阳怪气地道:“可以放手了,等到没人的地方再亲热吧,当着生人面不雅。”
妙香君粉腮一热,放开搂住门士英的手侧移两步,面上讪讪地很不好意思,天色已昏暗,看不出她的脸红成什么样子。只有一点,便是她的确很美,如果你是在雾气弥漫的绝壁悬岩边,突然发现一朵散发清香的幽兰,便是她此刻的写照,真的是造物主的杰作,配上门士英可说是天造地没的一对,令人妒也令人羡。
古二少爷不自禁地点点头。
“古大侠!”门士英长揖到地。“敬谢援手之德。”
“不当事!”古二少爷大刺刺地摆摆手。“我一向最见不得卑劣狡诈之徒,碰上了就非伸手不可,倒是你的表现不错,胸怀磊落,宅心仁厚,可以算得上是个真武士,不赖,我喜欢你这种人。”
“古大侠过誉了!”门士英恭谨地欠了欠身。
“我提醒你两个一句,姓庄的小子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你们要多加小心。”古二少爷一派长者的口吻。
“是!在下谨记。”
“古大侠!”妙香君莺声呖呖。“此事缘我而起,我觉得心里很不安,如果因此而连累了士英哥,我将”
“你并没有错,能因此而认清庄亦扬的为人,未始不是你的幸运!”
“唔!”
“如果你们要图平安,趁早离开江湖路。”
“士英哥!”妙香君转过脸。“你听见了?”
“唔!香君,我会慎重考虑。”
“我该走了!”了字余音未了,人影已杳,像空气一般消失,仿佛他根本就没存在过,不像是武功而是幻术。
“这是什么武功?”妙香君惊声说。
“你忘了他的外号叫‘影子人’?”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妙香君摇摇头。“士英哥,我们应该听他的忠告离开江湖路,我家除了下人,只剩下我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弟弟。你就陪我回家定下来如何?”
“这我们还没正式名分。妥当么?”
“”妙香君垂首不语。
“香君,照顾你姐弟已经是我的责任。不过,在定下来之前我还有些私事必须料理清楚,这样好了,我先送你回家,再出来办私事,这样好么。”门士英显得无比地体贴,语调也温柔之极,情深无限。
“好!”妙香君点头。
门土英伸臂拥住妙香君,双双离开鬼林。
就在两人离开之后,又有一男一女出现,年纪在二十冒头之间,都是短打扮。女的秀丽中带着慧黠,男的英俊中透着精明,那男的手中托着庄亦扬失去的黑球——天雷。
“妙妙,刚刚这一对”男的嬉着脸。
“这一对怎样?”女的闪动着乌溜溜的大眼。
“你羡慕么?”
“羡慕什么意思?”
“我俩不也是”
“玄玄!”女的鼓起腮帮子。“你欠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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