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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妇人道:“自然是走回她来的地方,那地方你们前些天才去过。”
纪无情若有所思的道:“周姑姑也去过挥旗山不归谷?”
中年妇人摇头道:“我在这里十年多了,从未离开‘垂杨草庐’一步”
“这里就叫‘垂杨草庐’?”
“不错。”
“这样看来,这所‘垂杨草庐’,也才只有十年光景?”
“‘垂杨草庐’已经建立了三十年,我来得晚,所以才只住了十年多。”
“那么老爷子在这里一定住得很久了?”
“老爷子在这里已经住了将及三十年,当然很久了。”
中年妇人只觉已说得太多,像是担心泄漏天机,转过身道:“你们随我走吧,见了老爷子,他问一言,你们答一声,该说的时候就说,不该说的时候别说,最好能让他老人家高兴。”
纪无情这时竟变得像小孩子般,耸了耸肩道:“那到底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呢?”
中年妇人道:“待会儿我尽可能留在他老人家身边不走,你们不妨看我的眼色行事。”
无我和尚声音冰冷的道:“不知小僧用什么方法看女施主的眼色?”
中年妇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想:看他这股怨愤之气,七情六欲,样样俱在,哪里会是佛门中人,好在他今天终于有缘遇到老爷子了。
中年妇人并未带着他们穿堂过屋,却顺着青石铺成的甬道,绕到最后一进草庐的左边,那里靠着山壁,分出一所独立跨院。
跨院四周,全是高与檐齐的翠竹,翠竹外面有棵巨大无比的垂杨,像一面大伞盖,几乎笼罩了整座跨院。
阳光从柳枝缝隙照射下来,显得光线特别柔和,即使人站在跨院的天井里,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来到跨院正屋门前,中年妇人低声吩咐道:“先在外面等一下,听招呼再进去。”
然后,她神态恭谨的走了进去。
不大一会工夫,便又出现门首,叫道:“都进来吧!”
纪无情在前,无我和尚在后,在这刹那,两人似乎也都有什说不出的感觉,简直像在朝圣一般。
纪无情之所以走在前面,不外因为无我和尚目难见物,绝非故意抢人锋头。
跨进敞屋,就看到正中的藤编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身躯修伟但面貌却十分奇特的人。
这人身穿一袭织锦绣有围花的绿袍,面庞既圆又大,而且整个面孔,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却又腻滑生光,看不出一丝皱纹,颔下则光秃无须。
人生得这种貌相,不要说纪无情生平未见,只怕走遍五湖四海,也难得找到第二位。
纪无情先前听这里每人都称无名老人老爷子,连年已七八十岁的千手观音东方霞都不例外,猜想此人可能已是上百高龄了,但此刻看来,却又实在看不出他的年龄。
正在犹豫不定之际,只听中年妇人喝道:“你们还发的什么愣,这就是老爷子!”
纪无情随即躬身深施一礼道:“南阳纪无情,参见老前辈!”
无我和尚也双手合十道:“小僧无我,见过大施主!”
中年妇人又叱道:“你们该跪下行礼!”
却听无名老人道:“免!你们两人都坐下!”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再闻无名老人之声,不约而同竟然都心头一震,只觉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沉浑铿锵,听来入耳动心,使人不期然的生出肃穆之感。
中年妇人也有些惊讶,她惊讶的是无名老人对这两名年轻人一见面就赐予座位,实在是前所未有。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落了座,两人都不敢先开口,因为中年妇人先前曾交代过:老爷子问一言,你们答一声,不该说的时候别说。而此刻两人都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该先开口。
无名老人先把两道炯炯目光,在无我和尚脸上扫掠了许久,才轻轻叹息一声,未说话,竟闭上眼去。
好在他这目光无我和尚无法看到。
纪无情偷瞧着也不禁砭肌生寒,因为那简直像两道锋芒闪射的利刃,未接触就摄人心魄。
敞屋里开始沉寂,连空气也变得有如凝结。
足足半盏茶工夫过后,无名老人才问无我和尚道:“你的俗家名字可叫司马骏?”
若在往时,无我和尚定会又讲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话,但此刻无名老人的话声语气,在他来说,竟像有种无形力量,迫得他必须有问必答,不敢再以僧家身分乱绕圈子。
当下,无我和尚谨声答道:“司马骏正是小僧俗家名字。”
无名老人又道:“当年在司马山庄时,司马长风待你如何?”
无我和尚吟声佛号道:“父子之情,恩深似海!”
无名老人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再问道:“是什么人害的你双目尽盲?”
无我和尚双颊一阵抽搐,喟然一叹道:“说起来大施主也不可能知晓,此人是暗香谷大谷主,人称绝代妖姬。”
无名老人哦一声,像在思索一件往事,自言自语道:“绝代妖姬?莫非她是绝代那丫头?”
接着转头望向中年妇人道:“这些年来,你可听到绝代那丫头的消息?”
中年妇人谨声答道:“婢子好像也听说过她躲在暗香谷,后来做了暗香谷的大谷主,取名绝代妖姬,不过十年前已经解散组织,跟了陶都领。”
无名老人哼了一声道:“那丫头长的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居然敢自称绝代妖姬,可谓无耻至极,尤其她竟敢把司马少庄主双眼弄瞎,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他日老夫定要把这奴才碎尸万段!”
中年妇人惊慌无比的连忙说道:“老爷子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无名老人神色稍现镇定,叹了口气,回过头来道:“你可见过陶林?”
无我和尚道:“小僧十年前曾见过,最近也遇到过,可惜双目已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你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
“小僧数日前路过蒙城,在一间客栈遇见过他。”
“他和谁在一起。”
“目前司马山庄的女主人蓝秀。”
无名老人又转头望了望中年妇人,语气激动的道:“这奴才自甘下贱,背主求荣,竟把一个孽畜视为主子,那孽畜还有什么值得你思念的!”
中年妇人黯然一叹道:“不管如何,婢子总是抚养过她十几年,她虽不仁,婢子不能无义,十几年的感情,怎能一旦抛弃。”
无名老人神色怅然,叹口气,默了半晌,再道:“把左手伸出来让老夫看看!”
无我和尚茫然伸出左手。
“手掌向上!”
无我和尚又茫然翻过手来。
谁都可以清晰的看到,无我和尚左手中指的根节偏左处有一颗豆大的红痣。
无名老人神情又现激动,道:“放下手,把你用的兵刃,解下来老夫看看!”
无我和尚虽不知对方是何用心,还是不得不解下腰间的“冷金风雷剑”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
无名老人接过后,霍地抽出剑身,那长约一尺七寸宽如蒜叶的神兵利器,顿时散射出五彩缤纷而又颤摇不已的耀眼光芒,他全神凝注的审视了半晌,并用手轻拂着剑身,缓缓问道:“你可知道这剑的名称么?”
“小僧知道。”
“这剑是如何得来的?”
“先父所留遗物。”
“可有剑谱?”
“这”无我和尚顿了一顿:“小僧习的一向是先父所传擎天剑法,目前虽佩用此剑,但用的还是擎天剑法。”
无名老人漠然一笑道:“用的既是冷金风雷剑,自当勤习冷金风雷剑法,否则剑诀不对,如何能发挥这种神兵利器的威力?”
无我和尚嗫嚅答道:“小僧也深明此理,但无法找到剑谱,也属枉然。”
无名老人低下头,若有所思的道:“据老夫所知,令尊曾藏有一份‘风雷剑籍’,为什么不曾传给你?”
无我和尚怅然一叹道:“不瞒大施主,那册‘风雷剑籍’,在家父去世后,已为百花夫人所得,百花夫人又交给了她的乘龙快婿现任司马山庄庄主常玉岚,常玉岚这十年来除常家世传的断肠七剑外,更兼习风雷剑法。”
无名老人不屑的轻笑一声道:“他并无冷金风雪剑,空习风雷剑法,照样也难望大成。更何况那份风雷剑籍又是半部,练好了也无法尽窥堂奥。”
无我和尚讶然问道:“大施主怎知目前落在常玉岚手中的那册风雷剑籍只有半部?”
无名老人哼了声道:“难道老夫还会骗你!”他说着转头望向中年妇人道:“翠玉,把书柜内放在最上层左边的那只红漆檀香木匣取来!”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到这时才知道中年妇人名叫周翠玉。
周翠玉应了一声,进入内室,不大一会,便捧着一只红色檀香木匣,小心的放在无名老人身前藤编茶几上。
无名老人把冷金风雷剑交还无我和尚,打开木匣,拿出一册封面已颇陈旧的剑谱道:“这就是冷金风雷剑的全部剑诀,你拿回去,以三天时间,全部熟读详解之后,再来向老夫请教。”
无我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呐呐说道:“可是小僧目不能见物”
无名老人道:“不妨事,纪公子可以为你解说。”他边说边探身伸手摸捏了许久无我和尚的额头和双颊,面露暗喜之色道:“你的双目虽盲,但内部神经尚未全损,也许老夫可以助你重见光明。”
又转头问道:“老夫交代你保管的百药灵草可还在么?”
周翠玉道:“婢子都收藏得好好的。”
无名老人颔首道:“那很好,三日后老夫就为他施行诊治之术。”
此时的无我和尚,简直感激零涕,慌忙离座跪伏在地道:“小僧若能重见光明,今生今世,必当为大施主日日诵经,时时吟佛!”
无名老人道:“起来吧,老夫还有话和纪公子讲。”
纪无情连忙躬身施礼道:“老前辈有话但请明示!”
无名老人从红漆檀香木匣内又取出一册秘籍道:“这个就送给你吧!”
纪无情双手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冷金风雷刀法秘籍”八个大字。他呆了一呆,问道:“启禀老前辈,这册秘籍,固然是武林至宝,但晚辈又到哪里找冷金风雷刀?”
无名老人笑道:“有谱当然必有刀,翠玉,我床下一具铁箱内,有一卷黄绢包扎的东西,把它拿出来!”
周翠玉又应声进入内室,很久之后,才捧着一个长形黄绢包裹,再放到茶几上。
无名老人道:“拿去自行打开!”
纪无情做梦也想不到,会见无名老人之后,竟然有此奇遇,他双手颤抖着,匆匆打开层层包扎的黄绢,一柄长可一尺七寸,几乎和冷金风雷剑同样大小的宝刀赫然出现了。
只是,刀柄和刀鞘一片漆黑,而且还有些斑剥痕迹,乍看像一条烧焦的木炭,岂知抽出剑身之后,顿时室内一片光辉灿烂,而且微闻嗡嗡风雷之声。
纪无情还刀入鞘后,情不自禁也拜伏在地,激动无比的叫道:“老前辈赐赠如此神兵利器,教晚辈何敢接受!”
无名老人抬手虚空一招道:“起来,老夫赠你冷金风雷刀,也有一段渊源,只因令尊与老夫曾是故交,而且令尊曾有恩于老夫,故人之子,岂能视同陌路,老夫先前本有意收你为义子,此刻想来,还是以后再说吧!”
纪无情只感方才无名老人抬手虚空一招,实有一股柔和而又奇大无比的暗劲,托得他不想站起来也要站起来,无名老人的话尚未说完,他已自动的恢复到原位之上。
他嗫嚅着问道:“晚辈只听说有冷金风雷剑,没听说过有冷金风雷刀,老前辈可否告知这刀的来历?”
无名老人道:“刀剑一体,俱是上古稀世之物,而且当时是归同一人所铸,同一人所有,老夫昔年能得到这两柄神兵利器,说起来也有一段奇缘巧遇,此刻也没有必要再对你们细叙。”他语气一顿,再道:“十年前一把无名火,烧得府上片瓦无存,如今你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也够可怜的了!”
纪无情闻言不觉热泪盈眶,哽咽说道:“舍下岂止片瓦无存,全家二十四口,大火中竟然无一幸存。”
无名老人叹口气道:“老夫明白,你可查出放火烧毁贵庄幕后主使人是谁?”
纪无情万想不到无名老人有此一问,他侧脸望了望无我和尚,却又不便直言。
无名老人早看出他有难言之隐,长长吁口气道:“你的意思,烧毁贵庄是司马长风所为?”
纪无情又望了望无我和尚,口齿启动,半晌才道:“晚辈不怨无我大师,因为这事他当时并不知情,即便知情,他身为人子,也阻止不了他父亲的行动。”
无名老人长长吁口气道:“你错了,真正害得你无家可归的人,并非司马长风。”
纪无情如闻晴天霹雳,呆了一呆道:“老前辈这话当真?”
无名老人道:“司马长风固然曾派出十八血鹰,前往南阳世家下手烧毁贵庄,但因府上戒备森严,未能得逞,但就在当晚,又另外来了一批人暗中采取行动,以致府上在毫无戒备之下惨遭大难,事后这批人的幕后立使者就嫁祸司马长风,而那十八血鹰反而将计就计向司马长风献功,十几年来,这件事可谓掩尽天下耳目,而司马长风已死,事情也就沉冤莫辩了。”
纪无情只觉血脉贲张,急急问道:“灭家之仇,不共戴天,老前辈可知道此人是谁?”
无名老人不答反问道:“府上遭难之时,当时你在什么地方?”
纪无情道:“晚辈是由包府坑返家才得知舍下全家遭难,当时晚辈正误被百花夫人所利用。”
无名老人冷冷笑道:“这不已经很明显了么?那女人为了使你终身为她所用,所以才要使你无家可归,却万想不到你却因而疯癫,到后来只好又把你冷眼丢弃。”
纪无情如梦方醒,但瞬即心念一转道:“老前辈此话固然有理,但总要有所根据?”
无名老人道:“老夫岂能信口雌黄,自然有真凭实据抓在手上。”
“晚辈可得一见?”
“老夫岂但要使你得见真凭实据,而且更要给你一次天大惊喜,也算老夫报答令尊昔年一番相助之情,不过目前时机未到,还望你暂忍一段时日。”
无名老人见纪无情和无我和尚虽都默然无语,神色却不免大为激动,转头说道:“把他们带出去吧,另外为他们安排住处,三日后再来见我。”
两人辞别了无名老人,随着周翠玉再回到昨晚住宿之处。这时他们对无名老人的身分来历,几乎到达非问不可的地步了。诚如千手观音东方霞所言,这是他两人生命不平凡的际遇,似乎和这位相貌奇特的老人一晤之后,改变了他们整个的人生,使得两人对目前,对将来的看法,和先前已完全不同。
“周姑姑,这位老爷子到底是谁?”纪无情几乎像小孩子在乞求母亲一般。
周翠玉神秘的笑笑道:“你们若聪明些,应当猜得出了。”
纪无情摇摇头道:“晚辈自信还不笨,司马大师更是颖悟过人,但现在却都比三两岁的小孩子还懵懂无知。”
无我和尚一皱眉头道:“纪兄,你怎么叫起贫僧的俗家姓氏来了?”
纪无情道:“司马老弟,打前些天一见而起,我就认为你虽然出家,却未能免俗,尤其今天遇到老爷子以后,你真应该脱去僧袍,完全恢复本来面貌了,否则,出家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件外表的形式。”这话若对真正遁入空门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与侮辱,但对无我和尚,却又是搔到了痒处,果然他不愿辩白,竟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默诵起经文来。
周翠玉望着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现在什么都别问,勤读苦研老爷子交下的刀剑秘籍要紧,时间一到,一切自然明白。”
纪无情实在有太多的疑点要问,默了一默道:“不问老爷子也可以,但周姑姑你的事可否告诉我们?”
“我有什么事呢?”
“譬如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服侍老爷子?你的丈夫是谁?可有儿女?”
周翠玉脸上抹过一丝极为痛苦的表情,好在瞬间即恢复了平静,道:“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如果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一心一意的服侍老爷子,什么都不愿多想。”
纪无情觉出不宜再问,以免使周翠玉伤心,只好侧脸说道:“司马老弟,把剑籍拿给我,让我先看一遍,然后再为你解说。”
周翠玉点点头道:“这样最好,免得三日后老爷子考你们时说你们不肯用功,你们就住在这里吧,平时少出去,尤其后院更不可乱闯,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