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经过这一阵调息,精神大部复元。
欧阳统流目四顾,但见四野寂寂,除了遗尸残肢之外,再不见滚龙王的属下,似是滚龙王已悄然退走。
转眼望去,只见唐璇正闭着双目,沉沉睡去。日光耀射下,只见他脸色苍白,不见一点血色。
这位文弱的书生,凭仗着绝世的才智,混迹于江湖之中,经历了无数凶险,均能够安然无恙,但他愈来愈见衰弱的身体,却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
关三胜打量了四周一眼,说道:“帮主,看情形滚龙王似是早已撤兵而去”
欧阳统急急摇手,阻拦住关三胜不再说下去,低声接道:“不要吵醒了先生,让他多睡一会。”缓缓脱下溅满了血渍的长衫,轻轻地加在唐璇的身上。
他对唐璇的爱护,只看得群豪个个感动。费公亮轻轻叹息一声,道:“帮主和唐先生,可谓名剑侠士,相得益彰,非帮主的胸怀气度,不足服唐先生的绝代才华。”
欧阳统微微一笑,道:“穷家帮能有今日,实乃唐先生心血培育而成。唉!其人不但才艺绝世,智计无双,难得他生具了仁爱的心肠,蕴才能干忠厚之中,不论何人,只要能与他相处一些时日,无不对他生出敬仰尊重之心。”
费公亮道:“帮主的胸怀气度,更使咱们武林中人心折。”
欧阳统微微一笑,再不答话。
时光在悄然中溜走。唐璇似是疲倦已极,一觉醒来,天色已到了中午时分。
在这段时光之中,上官琦已替杜天鹗包扎好伤口,让他运气调息。
群豪一直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唐璇醒来。
欧阳统缓步行了过去,低声说道:“先生醒来了么?”
唐璇缓缓取下身边覆掩的长衫,道:“帮主的垂爱,叫唐璇万死难报。”
欧阳统笑道:“穷家帮中之人,无不爱你、感你之德。”
唐璇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有劳诸位等候,唐璇甚感不安,这里先行谢罪了。”
群豪齐齐还礼,连称不敢。
欧阳统笑道:“先生不用再谦谢了,这点事,算不得什么。”
关三胜一拱手,接道:“唐兄,两三个时辰之中,始终未见滚龙王再有什么举动,不知是否已撤兵而退?”
唐璇仰脸望天,沉思了片刻,道:“就目下形势而论,滚龙王决然不会悄然撤兵而退,除非情势有了出我们意外的变化”
他的才智,似是还未能一举之间想出这变化的道理,突地停了下来,抬头望着遥远的天际。
欧阳统知他每遇上疑难的事,总要集中心智,直到想出个中原因,始肯休息,也不惊扰于他。
大约过了有一盏热茶工夫,唐璇那严肃的脸色上,泛现起一片茫然和迷惑,自言自语他说道:“难道是她么?”
欧阳统一直在注意着唐璇的一举一动。十年相处,他已对唐璇的习惯、性格,有了极深的了解。凡是经他集中心智思虑过的事情,向来是言无不中。每当他思解出一个难题之后,脸上总是要泛现出一丝轻微的笑意。那笑是胜利的象征,是智慧的花朵,也给了欧阳统充分的信心,是以唐璇的任何决定,欧阳统从未打过折扣,有时,两人的心意相左,欧阳统容忍地遵照了唐璇的意见,但事实的经过无一不在唐璇的意料之中。这积习培养出欧阳统对唐璇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沿积十年,信任逐渐地变成了依赖。
智勇过人的欧阳统,碰上了才华绝世的唐璇,使他的智慧之光尽为唐璇掩去,但他天生领袖之才,不但毫无妒忌之心,而且容忍信赖,驾驭了胸罗玄机、风骨啤味的逍遥秀才,使他鞠躬尽瘁,效死以酬。
十年岁月的相处,使两人的情义滋长。没有欧阳统的泱泱大度,唐璇的绝世才华势将掩没于林泉之下,难以发挥;没有唐璇的惊世才能,未雨绸缨,替穷家帮选培出八英四十八杰,网罗了三阁一堂属下高手,穷家帮也难在江湖上异军突起,声势凌驾于武林九大门派之上,和一代桌雄的滚龙王分庭抗礼。这两个不世之雄,由敬生惜,情意早已越出了他们宾主间的关系。武林中人论及此事,常以怕乐相许欧阳统。志在千里的逍遥秀才,亦无负欧阳统的期许垂爱,以短短十年时光,不但造成了穷家帮的惊人声势,而且也布下和滚龙王抗衡的江湖局势。散居天下的武林高人,除了滚龙王收罗去的大部之外,其余的尽为穷家帮所网罗。
在欧阳统记忆中,唐璇每次思虑一个难题之后,必将泛现出轻松的微笑,那微笑代表了他己下了决断,充满着自信。
但他却从未见到唐璇经过一番深长的思虑后,流现出满脸茫然和迷惑,显然,他并未洞悉事情演变的关键,不禁讶然问道:“先生,她是谁?”
唐璇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的师妹。”
欧阳统道:“先生的师妹?她现在何处?”
唐璇道:“死了,她死在滚龙王的手里。她虽是不擅心机之人,但在我恩师栽培之下,耳濡目染,却也非常人可及”
欧阳统道:“古往今来,武林中有不少叛道离经、大逆惊世的恶人,但却未见过滚龙王这等阴险恶毒、拭师欺祖的桑猿之人,竟连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肯放过。”
唐璇道:“我那师妹,对我误生积怨,恨了我数十年,但当她了解事情真相后,却已是死之将至,滚龙王在她身上下了毒针,使她必死无救,却又故意让她和我相见”说至此处,苍白的脸上一阵抽动,纵声大笑起来。
欧阳统自和唐璇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地激动,不禁一皱眉头,口齿呀动,欲言又止。
全场中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唐璇的身上,呆呆出神,脸上逐渐地泛现出惊奇之色。
良久之后,唐璇停下了大笑之声,说道:“如若她穷尽毕生所有的智能,安排下一场惊人策谋,那是够滚龙王手忙脚乱的了。”
他似对群豪解说,又似自言自语,但群豪却有着无法插口之感,个个默然不语。
只听唐璇断续说道:“不论事情是否如我所料,但滚龙王撤兵之事,却是千真万确,以他的为人,决不会轻易地放过这杀我的机会。”
武相关三胜道:“滚龙王会不会声东击西,别有谋图?”
唐璇摇头说道:“不会。眼下他心中最强的敌人是咱们穷家帮,自帮主以下,都是他眼中之钉,背上芒刺,必去之而后快,决不会甘心放过这次机会。”
语音微微一顿,又道:“除非发生了使他震惊的事,他才会悄然撤走。就目下的情势而论,滚龙王撤走一事,已无可怀疑。”
欧阳统道:“滚龙王既已撤走,咱们留此已无必要,帮中之人个个祈望着先生平安归去。”
唐璇轻微叹息一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好。”
欧阳统道:“什么事,难道非要先生亲身驾往不可?”
唐璇笑道:“帮主可记得属下为何而来么?”
欧阳统道:“寻找姜姑娘。”
唐璇道:“不错,如若不能把姜姑娘带回去,限期届满,如何向那姜士隐交代?”
欧阳统怔了一怔,道:“怎么?先生终于找出了姜姑娘的下落了?”
唐璇道:“我师妹告诉了我,她用极为复杂的方法把那姜姑娘藏人了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不知那求见之法的人,永无法找到姜姑娘的藏身之处。那不仅需要智慧、胆识,还要有一副虔诚的神态,以博得那些人的信心。”
欧阳统道:“她用的什么方法,竟是如此的复杂?”
唐璇道:“如若是方法简单,我们找起来固然是容易,但也就无法瞒得滚龙王的耳目了。”
欧阳统咱然一笑,道:“在下当真是见识浅短,只知其利,不见其弊”转过头来,望着上官琦,沉声道:“上官兄,你这次护送唐先生去,无论寻着寻不着姜姑娘,都要唐先生快些回来静养,你知道,唐先生的身体”倏然忍着了叹息,住口不语。
他沉重的语声,正象征他沉重的心情和对唐璇发自内心的关切。
唐璇苍白冷静的面容,也因欧阳统这一份浓重的关怀而激动起来,悄然转过头去,心中却更立定了为这平生知己鞠躬尽瘁效死的心。
上官琦肃然道:“帮主纵不叮嘱于我,在下也自知留意的。”
秋风萧瑟,战阵凄凉。滚龙王的包围虽已撤去,但每个人的心头,却仍有无比的沉重。
长空中日光突现,淡淡的日色,映照着战场中纵横狼藉的尸体,映照着四十八副疲惫的面容。战事已歇,这些英勇战士的精神便随着松弛了下来,只有上官琦眉宇间仍散展着勃勃的英气。这少年竟仿佛是铁打的身子,有铁一般的意志,永远都不会倒下来的。
唐璇突地转过头来,沉声道:“帮主但请回转大营,属下这就去了。”轻轻拍了拍上官琦的肩头,道:“兄弟,去吧!”转身当先大步而去。
穷家帮中之人,眼看着这体力屠弱的书生,为着穷家帮中之事。如此辛苦奔波,做了他体力极限之外的事,心头煞是焦虑,又是担心。
费公亮仰天叹了口气,缓缓道:“但愿唐先生身体康健,便是穷家帮之幸了。”
欧阳统点首道:“但愿如此。”
上官琦随着唐璇走出了这一片凄凉的原野战场,西行而去。
两人心头俱都是心事重重,无言地走了许久许久,突闻秋风中飘来一阵新枣的清香,上官琦精神一振,道:“枣林到了。”
唐璇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缓缓道:“枣已结实,秋将暮矣!距离寒冬,已不太远了。”
他笑容黯然,语气中更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意味,仿佛是对死的等待,又访佛是对生的留恋,宛如夕阳西下,已将黄昏
上官琦心中蓦地感到一阵难言的寒意,口中勉强笑道:“枣已结实,我们却走得渴了,正好去大吃一顿。”挺起胸膛,大步而去。
他强健的身体,蓬勃的朝气,正好与唐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这二人外形虽然不同,但内心却都同样坚强。
只见远处木叶扶疏,果然是一片繁茂的枣林,一个身着青衫的果农,心不在焉地在枣林前修剪着树枝,他表面虽在工作,神色间却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上官琦目光转处,暗暗忖道:“只怕这就是了。”
只见那果农目光也遥遥望了过来,上官琦朗声道:“请问大哥,你林中果子有多少颗?”
那果农掌中剪刀“当”的一声,跌落到地上,道:“和和你的头发头发一样数目。”
他语声结结巴巴,态度也甚是紧张。
上官琦突地停下了脚步,心中大起疑惑之心,转回头去,低低问道:“大哥,此人看来如此慌张,事情是否已有变故了?”
唐璇微微一笑,道:“你竟能注意及此,观察之力已大有进步了,但是”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果农多等一下,接道:“我那师妹为了逃避那滚龙王党羽的耳目,所用必定不会是江湖中人,必定是以银钱买动了几个忠实的良民。只有这些人才会忠实地为她保守秘密,而滚龙王虽然耳目众多,也难以怀疑到这些人身上。”
上官琦颔首道:“不错。”
唐璇含笑接口道:“这善良的果农,一生都没有什么重大的刺激,也遇不着重大的风波,此刻骤然触及了这种神秘奇诡的江湖隐事,承受了这重大的任务,心中自不免时时刻刻牵挂着此事,甚至会弄成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整日就守候在枣林边,等着人来问他林中有多少颗枣子。到今日为止,他想必已等了许多天了。这许多天的焦虑与苦等,必定已使得他精神紧张已极,突然听到你问了出来,惊慌之下,自然难免慌张失态,甚至连掌中剪刀都跌落了下来。”
他侃侃道来,不但将这件事分析得透透彻彻,而且极为尖锐地深入到别人的思想中。
上官琦突然长叹一声,含笑道:“大哥思考的敏锐,当真无人能及。”
他本不善于恭维别人,但这句话却说得自自然然,显然是发于内心。
唐璇微微一笑,大步向那果农走了过去,和声道:“累你久等了,此刻便可带我等去吧!”
那果农古铜色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丝真诚的笑容,道:“两位老爷请随我来。”
他连地上的剪刀都顾不得拾取,便带领唐璇与上官琦两人穿出枣林。
枣林外地势更见荒僻。这果农带着他们两人走上了一个小小的山坡,穿过两处山弯,便有间小小的茅屋建筑在一片丛林外的坡里。
那果农走上前去,高声呼唤道:“马七哥,有买柴的客人来了。”
茅屋中一个苍老粗重的口音回道:“买几担?”
那果农道:“买八担。”
语声未了,便有个衣衫破旧的驼背老人自茅屋中冲了出来,举臂高呼道:“多谢苍天,你们终于来了,可等苦了我了。”
那果农也笑道:“多谢苍天,我也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两人显然因为此事一了,便又可安心归于本业,是以心头欣喜。
唐璇望着上官琦微微一笑,道:“兄弟,你且将这位朋友送回去吧。”
驼背老人接口道:“快去快回!”他一心想着快些交下责任,竟仿佛已等得有些来不及了。
那果农向唐璇微一抱拳,转向上官琦道:“多承相送!”两人迈开大步,匆匆而去。
过了顿饭时分,那驼背老人在林中走来走去,不住唉声叹气。唐璇倚在一株树下,望着他含笑道:“老丈不必心焦。我那兄弟,行走如飞,只怕即刻就会回来了。”
话声未了,只听林外劲风“唆”地一响,果如唐璇之言,上官琦穿林而入。
那驼背老人以手加额,道:“感谢苍天。”
上官琦接口道:“你莫要感谢苍天了,快些带我前去吧!”
驼背老人锁起了房门,领着他们又走了约莫顿饭工夫,果然来到一座临水的茶亭,茶亭中也有个驼背老人,两人似是素识,一见到面,立刻嘻嘻哈哈地聊了起来,却将唐璇与上官琦两人撇去一边。
茶亭乃在一曲河湾,水波郊嫩,渔舟来往。
上官琦等了半晌,见那驼背樵夫竟仍无去意,忍不住笑道:“老丈责任已了,可以回去好生歇息了。”
驼背樵夫还未说话,那驼背老翁已瞪起眼睛,怒道:“他喝杯茶回去都不行么?你是他什么人,管得着他?”
上官琦呆了一呆,怒也不得,笑也不得,只好等他缓缓喝了盅茶,又闲聊了几句,又瞪了上官琦一眼,才自转身而去,口中犹自喃喃道:“感谢苍天,下次莫教这样事来麻烦我了。”
上官琦摇头苦笑,和唐璇两人走到河边,提高声音呼道:“买鱼呀,买鱼!”
水面上的渔舟,果然有许多只荡了过来,上官琦转目四望,寻着了个赤背的独眼渔夫,高声问道:“七条鱼是什么价钱?”
那独眼渔夫浑身古铜色的皮肤,短小精悍,肌肉如栗,闻得呼声。也似乎吃了一惊,口中应道:“八条鱼三两银子。”长竿一点,渔舟荡了过来。
这句话他似乎在暗中不知念了多少遍了,此番说得又急又快,上官琦几乎听不清楚。唐璇哑然一笑,却又不禁叹息道:“又是条老实的汉子。我那师妹原是不善心计之人,但在悲惨的命运拨弄之下,却终于发挥了她的智慧,作了如此精确的选择,周密的部署。”
渔舟靠岸,上官琦便扶着唐璇上了船头,那独眼渔夫也不再说话,尽力荡舟,南行而去。
水急舟轻,两岸风光如画,约摸走了顿饭工夫,渔舟急转,驶入了一道河岔,只见三五艘渔舟停泊在岸边,岸上正有个小小渔村。
那独眼渔夫将船靠岸后,也是立刻便返,迫不及待地驶船而去。这些人仿佛已知道自己所担负的事甚是神秘,是以似不愿牵涉人这件神秘漩涡中,能早些脱身事外,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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