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的长叹之声,起自阁楼一角。
定神望去,只见那怪老人怀抱一个尺许见方的黑色箱子,双目之中泪光闪动,午夜静寂,清晰地听到那泪水滴在木箱上的声音。
上官琦忽然觉到这怪老人是位十分可怜之人,不觉间油生怜悯之心。
但闻泪水滴打在木箱上的滴嗒之声,不绝于耳,显然,那老人正泪如泉涌,哭得伤心无比。
上官琦不自主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那老人双目圆睁,望着屋顶,口齿启动,但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也不知他在说的什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滴在木箱之上。
他似是忘记了这阁楼上还有一个上官琦一般,仰望着屋顶,动也未动过一下。
上官琦走到他身侧后,低声说道:“老前辈可有什么伤心之事么?”
那怪老人忽地转过头来,放下手中木箱,接道:“哪个要你来多管闲事!别说我没有什么伤心事,纵然是有,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处。”
这一番话,说得童心犹存,听得人甚觉好笑。
上官琦勉强忍住笑意,低声说道:“老前辈如有什么需要之处,尽管吩咐晚辈,只要我能力所及,决不推辞。”
那怪老人道:“老夫生平不愿受人相助之恩。”
上官琦默然沉忖一阵,回身走去,心中暗道:“他说的倒是不错,像他那样的武功,举世无匹,纵然有什么需人相助之事,我也帮不了忙。”忖思之间,人已走到窗口,正特举步跨出,忽听那老人叫道:“站着,老夫倒想起求你办一件事情。”
上官琦回身答道:“老前辈尽管吩咐,晚辈自当尽力以赴!”
怪老人长叹一声,说道:“我求你答应学我的武功,好么?”
上官琦略一沉忖,答道:“老前辈授我武功之意,要我去为你杀人,此事晚辈实难答应。”
怪老人想了一阵,道:“那么你就少杀几个,减去一半好了。”
上官琦道:“一半之数,那是十四个了”
怪老人喜道:“不错,不错,二十八人一半,正是十四个。”
上官琦摇头说道:“不行,妄杀一十四个和我无怨无仇之人”
怪老人不待上官琦话完,抢先接道:“那就再减一半,替我杀七个人,总该可以了吧!”
上官琦道:“妄杀一人,就是大不应该之事,何况要杀七人。”
怪老人道:“那就再减一半,你替我杀上三个人吧!”
上官琦看他目光之中,满是期望之色,不觉轻轻叹息一声,沉吟不语。
怪老人左手忽地一拍地板,原坐姿势不变,凌空直跃过来,落在上官琦身前说道:“只要你肯点头答应,我立时就开始授你武功”
上官琦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不答应。”转身一跃,直向窗外飞去。
怪老人右手一伸,迅快绝伦地抓住了上官琦的左臂,微一挫腕,硬把上官琦向前飞跃之势给拉了回来,摔在楼板上。
上官琦原待挣扎爬起,但那怪老人突伸右手,按在自己肩上,一股强大的力道压着,使他动弹不得。
那怪老人望着上官琦,发出一阵如怒龙啸云般的冷笑,道:“小娃儿,你自信能走得了么?”冷哼了两声,又道:“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想对老夫拜师学艺,但老夫连瞧也懒得瞧他们一眼。如今老夫这等求你,自愿将生平绝学传授于你,想不到你这娃娃竟如此冷傲,任老夫如何说,也不肯答应。你说,你这等对待于我,叫老夫怎不恨你入骨”
上官琦既然受制于人,心中忖道:“这老人武功高得令人莫测,要想逃出阁楼,只怕大非易事。如今怪老人对自己既是如此憎恨,必已不存善意,与其受辱蒙羞,还不如痛痛快快求死来得爽快。”心意既定,转脸向怪老人道:“学艺之事,自然要双方情愿。如今老前辈竟仗着武功,威胁在下,这无疑是一种凌辱。我上官琦虽然是武林后进,却也不甘受人羞辱。现在既然落在你手,一切悉听尊便,要想我拜你为师学艺,那是做不到”
那怪老人翻着两只大眼,望了上官琦一阵,哼了一声,道:“娃儿你可打错了算盘,你想顶撞老夫,要我在一怒之下,把你杀死,以求一个痛快么,哈哈哈!”怪老人狂笑一阵,接道:“老夫生平做事,从来是任意而为,人想跟我学,老夫偏不收他;你不跟我学,我就非得到你不可。如若有人不听老夫之言,那老夫就以世间最残忍的手法,点他的经脉,叫他痛苦一生小娃儿,老夫倒真喜欢你这份傲气。现下再给你一个最后机会,如你肯答应老夫之言,老夫愿不咎既往。”
上官琦见那老人盛气凌人,不由心生怒意,未待他话完,高声喝道:“不要说了,上官琦岂是怕死之人,杀剐听便,决不反悔!”
那怪老人怪笑一声,道:“好呀,这是你自讨苦吃,可不要怨老夫心狠手辣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用的手法,我要点毁你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大经脉的一十二处要穴,还要点你三大经外奇穴。哼哼,老夫最后还要把你任督二脉的气道阻塞,我要你慢慢地饱尝那废而不废、残而不残、噬骨钻心的痛苦!”
上官琦虽听得心中冒上一股寒气,但他生性倔强,决不肯屈服于人,这时已满怀怒恨,当下说道:“你且不要得意,上官琦不一定惧你这种手法,不要多说了,要动手就动罢。”满脸庄穆之色,大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
怪老人阴森森地冷笑一阵,道:“好倔强的娃儿,老夫就不信,你是铁打铜铸之人。”右手猛然在他身上一拂。
上官琦只觉他手掌所经之处,经脉穴道,如受重击,登时感到半身麻木,手脚难动。
怪老人又是一声阴沉的冷笑,道:“世上最残酷的刑法,就是让一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在这阁楼之上,熬度了十几年的岁月,十几年没有一个人相伴过我,现在我要逆转你全身经脉行血,使它返攻内腑,先让你受三日夜行血逆转的痛苦之后,我再废去你双臂双腿,相伴我在这阁楼上,消磨你一生岁月!”
这一番话,说得阴风森森,句句字字,都使人不寒而栗。
上官琦抬头瞧了那怪人一眼,心中暗暗忖道:“此人在这阁楼之上,一过十几年,内心之中积压了无比的寂寞、怨毒,既能说出口来,想必能够作到。如其让他把我摆弄得不死不活,倒不如自己早些想个法儿,求得一死,既可免去很多罪受,亦可免去受他羞屏。”
心念一动,暗中提聚真气,准备在那老人不防之时,突然举掌,自碎“天灵”要穴一死。
哪知一提真气,忽觉受那老人拂伤的经脉穴道,如受闭塞一般,不但行血难通,而且连经常运行于经脉之间的真气,也被阻塞难过,但觉伤处一阵剧烈的麻疼,提聚丹田的一口真气,随之散去。
怪老人冷眼旁观,把上官琦的一举一动,都瞧得十分清楚。只听他又是一阵人耳惊心的阴沉冷笑,道:“本来你的伤势,还要两三个时辰后,俟穴脉暴涨,行血壅塞之后,才能发作,但你现在已运气行功,迫使血脉流速加快,这一来,集血不但加多,而且伤势也提前发作。你先尝试一下这个滋味如何?不过,眼下你身受之苦,只不过是经穴被我用‘拂脉震穴’两种手法混用的伤人之法,如果我要封了你全身经穴脉道,再迫你行血反集,那时你所受到之苦,比现在更要厉害数倍之多。”
上官琦真气忽然散去,心中已知道不对,赶忙舒展一下身体,长长吸口气,把散浮的真气,缓缓逼回丹田之中,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逃离这座阁楼,或如何才能求得速死
怪老人沉默了一阵后,左手突然举起,又在上官琦几处关节之上,轻轻地击了数掌。
他掌势每次击在上官琦一处关节上,上官琦就立时觉到这处关节和身体脱节一般,除了一阵轻微痛疼的感觉之外,并未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唯一的感觉,就是被敲中的关节,似已不属他有,意识中无法再挥举运功。
他缓缓把目光投在那怪老人的脸上,想道:“咱们无怨无仇,你又为什么这般折磨我呢?”天性中潜伏的倔强,使他不愿把心中想到之言,说出口去,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双目。
只听那怪老人轻蔑地笑道:“你可是后悔了么?”
上官琦用力地摇摇头,坚决地答道:“没有,我永不后悔!”他的回答简短有力,而且毫不考虑,就快速地答覆出来。
怪老人冷冷地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一盏热茶工夫之后,你即将尝受到最难受的痛苦,行血返攻内腑,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条经脉中的行血暴涨,其苦有如万蛇蠕行于身体之中。孩子,你是无法忍受这些痛苦的!”最后一句话,突然间变得十分慈爱柔和,俨然长者口气。
上官琦淡淡一笑,道:“生死之事,也不放在晚辈心上,但我有一事心中难明,不知老前辈能否相告?”
怪老人听他口气之中,对自己毫无怨恨之心,甚感奇怪,略一沉思,说道:“什么事,你尽管问吧!”
上官琦道:“老前辈的武功,既然世无匹敌,不知何以常在这阁楼之中,吹萧自娱,不肯到江湖上去走动走动?”
怪老人道:“哼!江湖险诈,人心难测。世界虽大,但却没有我这阁楼之中来得清静。”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世间才具超人之士,多有孤傲之僻,老前辈武功成就,为晚辈生平仅见高人,一管洞箫,更是吹得婉转入化,抛去世俗曲调,自成一格。似此等大成大就,纵是才华横溢、智慧绝代之人,亦必要心神集中,胸无杂念,才可步入此等境界。老前辈心神精智,尽耗在武功、洞萧之上,自是难免性格孤僻,喜怒难测,此点不足为奇。最使晚辈难以想通之处,就是老前辈何以会有杀人之念,而且指定要杀二十八人?”
怪老人沉忖一阵,答道:“因这二十八人都和我有仇,血海之恨,不杀他们,难以消解胸中不平之气。”
上官琦忽然睁开双目,追问道:“那老前辈为什么不肯亲自仗剑,追觅仇踪,却躲在这阁楼之中,以萧声引人入彀,借传武功之名,使人感恩图报,仗剑替你卖命;自己却适身事外,坐视虎斗,可是存心盗名欺世”
那怪老人听他愈说声音愈高,最后几句,声色俱厉,立时大喝一声:“住口!”伸手撩起黑色长衫。
上官琦仔细望去,只见那黑衣老人双腿自膝以下,完全断去,歉然一叹,道:“老前辈原来是身体残缺之人,这就难怪”忽觉胸中气血涌塞,经脉暴胀欲裂,无法接下去,倏然住口。
怪老人忽然间变得十分慈爱,低声说道:“快些闭上眼睛,把胸中所有的思虑完全排除,尽量使你自己身体和精神轻松舒适。”
上官琦道:“晚辈想早”
怪老人接道:“孩子,别太自信,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能够强忍那经脉暴胀、气血不通之苦,你必须事先在心中有着很妥善的准备,每当伤势发作时,能够不为所乱,从容应付”
上官琦又待开口,那怪老人摇头示意,不让他再接下去,说道:“大概你已是伤势将发,我虽有点伤你穴道之能,但却无法在你伤势将要发作之时,阻使你伤势发作。”
上官琦心中暗道:“难道我身受内伤的反应,当真会如他所说的这般厉害?”就这精神微分之时,果觉一股气血向上冲去,不禁心头一惊。
但感那上冲气血,似是被一股强劲的东西堵塞,冲又冲不出去,不冲又无法遏止排消。
他开始尝受到这行血返攻内腑的痛苦,体内好像惊涛骇浪,汹涌翻滚,冲激得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欲呕欲吐。脑际更是痛苦难耐,忽而涨痛如裂,忽而又是一片空空洞洞,似觉自己身子在万丈的崖上,往下疾落,手足抖战,两眼昏花,鼻息如窒。这时他才知道那怪老人所说,这种痛苦,实非常人所能忍受。
那怪老人凝神注视着上官琦脸上的变化,这时见他额汗如豆,知他已经发作,点头道:“孩子,这份罪可不好受吧。赶快依老夫之言,速闭上双目,屏息心中杂念,也许对你有点用处,如要再任性硬抗强持,不用说你这点修为,就是武功再高,也是无法克制”
上官琦知他所言不虚,立时依言紧闭双目,口咬舌尖,鼻观心地将无数的思虑涤荡干净,心中才逐渐平伏,痛苦慢慢减消。
那怪老人见上官琦依言运动行气,脸上绽出了一点喜色,道:“年轻人最要紧的就是听人忠告,现在可觉好些没有?”
上官琦点点头道:“好些了,多谢你老人家”
那怪老人“哼”了一声道:“我也不要你谢。你现时虽然好了一点,不过你的伤势从今以后,每天在子、午、卯、西四个时辰,必定发作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边说边注意着上官琦脸上的神情“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全是你自作自受,不听老夫相求之言,却要硬充英雄豪客,老夫虽能点伤你,却无能为你疗治。唉!如今看你这等痛苦,老夫倒是大大失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