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大工夫,店小二满面含笑地进来,说道:“相公赶得真巧,刚好有一条船,要放嘉定,人家坐有女眷,由汶川来到嘉定探亲,本来是不搭客人,好在那船上两位船家,都是常走泯江的水道朋友,和小的有些交情,经我再三说项,才答应下来。现在人家就要起碇开船,相公如要乘坐,就得早些登舟了。”
马君武连声称谢,会了酒账,和那店小二一起向江畔走去。
果见一条双桅大船,已经收锚待发,店小二把马君武送上船,一个水手模样的先把马君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把他带入后舱,嘱道:“没有听到我招呼,千万不要出来乱跑,到嘉定我自会通知你登岸。”
马君武心中惦念师父,恨不得一步赶到,上船时匆匆忙忙,待船开之后,才想起自己坐骑还留在那酒店中。
泯江水流异常湍急,顺水放船,舟快如箭。
马君武知船中坐有女眷,果然不敢乱跑,一个人坐在后舱中,甚是无聊,不觉有了睡意。
仿佛间,似闻得一声女人娇笑,睁眼见身侧站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奇装少女。
一身白衣,发挽宫髻,不过那白衣长仅及膝,赤足欺霜,黛眉如画,星目流转,呆望着他掩口轻笑。
马君武心头一震,忖道:这是什么装束?年轻轻的大姑娘,怎么能赤裸着一双小腿,而且连鞋子也不穿
他心中疑窦重重,忘记了是搭乘人家的便船,一皱眉头,站起身子,正想喝问,突闻娇笑连声,眼前人影晃动,眨眼间,舱门外又多出三个白衣少女。
这三个少女装束,和那先来的衣着、发型完全一样,白色罗衣,赤足光腿,面貌娟秀,艳光照人,年龄也大小相若。
马君武心中一震,暗道:哪来这么多奇装怪服的少女,看她们矫健身手,似非常人,装束诡异,非苗非汉,实使人难以猜出来路。
他心中正在转着念头,突闻先来那白衣少女娇声喝道:“你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跑到了我们的船上?”说的全是汉语,而且声若莺啼,娇脆悦耳。
这一喝,马君武才觉得自己理屈,讪讪一笑,道:“我
我因急于赶赴嘉定,所以才商请船家借搭了几位姑娘的便船,尚请海涵。”说罢,深深一个长揖。
哪知四个白衣少女听完话后,脸色突然一变,本来每人都带着盈盈笑意,刹那间,笑容敛收,面如寒霜,柳眉微扬,怒形于色。
刚才发话那个少女冷笑一声,道:“这船家胆子不小,他敢擅自作主,搭载客人。”说到这里,两道眼神转投到马君武脸上,问道:“你知道这船上坐的是什么人?”
马君武答道:“这个,我不知道。”
四个少女咭咭呱呱商量一阵,最先来的那个少女走近马君武,说道:“我们小姐还在入定未醒,等一下她醒了一定会知道船上搭了别的客人,我们小姐脾气很坏,说不定会要我们把你抛到江里,我们就是想救你,只怕也救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我们小姐入定未醒之前,你先离开船上。”
马君武道:“现在船正顺流疾驶,我”
一语未完,突闻几声清越弦声,飘传入耳,四个白衣少女问得那弦响之声,陡然转身急步而去,但见白衣飘动,眨眼间四女全杳。
马君武看四女走的身法,快捷无伦,心中十分惊异,暗暗忖道:这四个看上去娇稚无邪的女孩子,分明都具有一身的武功,但又不像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物,实使人难测高深。
他心中开始对眼前若梦若幻的际遇感到不安,四个白衣少女已给他无限惊异的感觉,不知那被称为小姐的又是一个什么样人物?
在沉思的当儿,瞥眼见一个白衣少女去而复返,手中托着一个白玉制成的精巧茶盘,茶盘中放着一个翠玉茶杯。
马君武霍然起身,连声说道:“不敢劳姑娘大驾,我一点不渴。”
那白衣少女脸色十分冷漠,刚才娇稚笑容已不复见,把茶盘送到马君武在前,冷冷说道:“我们小姐说,要你吃了这杯茶,静静躺着,等药性发作,这杯茶中药物虽然毒性很烈,但药性发作后却毫无一点痛苦。”
马君武只听得由心底冒上来一股寒意,摇摇头道:“我如有冒犯你们之处,饮药自绝,那是罪有应得,但我自信未对你们出过一句唐突之言,这赐药让我自绝一事,我实不能领谢。”
那白衣少女小嘴一撇,答道:“小姐本来要让我们把你丢在江中,还是我们四个姊妹一同求情,说你是个好人,她才要我送这杯药茶来给你吃”
马君武再也按捺不住心头一股怒火,剑眉掀动,俊目放光,放声一阵大笑,打断了那白衣少女的话。
白衣少女一颦柳眉,道:“你笑什么?这杯药茶究竟吃不吃?”
马君武淡淡一笑,道:“烦请姑娘转告你们小姐,就说我拒饮这杯药茶。”
白衣少女听得怔了怔,道:“怎么?你敢不听我们小姐的吩咐么?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马君武一扬剑眉,笑道:“我也是言出必行,这杯药茶,我是一定不吃的。”
白衣少女道:“那你是想跳到江里淹死了?”
马君武道:“要我自己跳嘛,我还没有这分豪气,说不得只好请你们小姐亲自动手把我抛到江里去啦。”
白衣少女冷笑一声,道:“我知道啦,原来你也不是个好人了!”
马君武闻言笑道:“我怎么又不是好人?”
白衣少女道:“你听我讲,我们小姐长得好,所以你要她动手把你抛到江里,那你就可以看到她了。”
马君武仔细打量了面前少女几眼,只见她脸如桃花,发覆如云,星目柳眉,瑶鼻樱唇,怎么看也该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怎么说的话却是不通人情世故,心中觉得十分奇怪。
那白衣少女此时见马君武只管看她,不觉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觉得我好看?”
马君武听了一怔,道:“好看是好看,不过没履赤足,有点不大雅观。”
白衣少女道:“有什么不雅观?我们在家时穿的衣服更少了。”
她天真无邪的言谈,弓起了马君武的好奇之心,忍不住又问道:“你们的家住在什么地方?”
白衣少女正要答复,突闻铮铮几声弦音传来,音韵清柔,不知是什么乐器,白衣少女闻得那几声弦音,脸色突然大变,伸手把玉盘送到马君武面前,眼光中满是乞怜,道:“你快些把这杯药菜吃下去,要不然我得受小姐责骂。”
马君武听得呆了一呆,暗自忖道:这孩子当真是稚气未脱,全然不通人情世故,要人吃药茶自绝,岂能是乞求得的?
看她泪眼莹莹,神态十分可怜,这就使马君武感到十分为难,既不忍一口拒绝,让她受责,又不愿就这样糊糊涂涂把一杯药茶吃下肚。他沉思良久,仍是委决不下。
白衣少女看马君武沉吟不语,心头甚急,左手捧着玉茶盘,右手突然伸出向马君武右腕扣去,出手捷如电奔,快速至极。
马君武吃了一惊,闪身一让,他这一避之势,正是白云飞授他的五行迷踪步法,刚好把那白衣女伸来之手避开。
白衣少女看马君武轻轻一闪让开自己一招擒拿,脸上毫无惊异之色,第二招随着攻出。
可是马君武心中已惊异万分,因白衣少女出手之快速矫健,实为生平所见高手中有数人物之一,这样年轻娇稚的女孩子,竟有这等身手,叫他如何不惊异?
白衣少女连出三招均被马君武用五行途踪步法闪过,心头一急,易擒为打,右掌伸缩间攻出五掌。
她易擒为打之后,攻势愈发凌厉,一只又小又白的手掌,仿如蝴蝶穿花,着着击向马君武要害。
马君武看她愈打愈快,而且招术诡异,来势难测,幸得那五行连踪步法是一种至高奇学,那白衣女连攻四五十招,均被马君武轻飘飘地闪避开去。
江流湍急,船逾奔马,两人一攻一避,足足相持一刻工夫,白衣少女虽打得花样百出,但左手中捧的白玉茶盘却是稳如磐石,盘上翠玉杯中药茶,点滴未溢出来。
蓦地里一声清越弦音响起,白衣少女闻声收拳,马君武见她停手不攻,也停住身子,哪知他刚一站住。冷不防白衣女一挫腰,一腿扫来,马君武骤不及防,几乎被她扫中。
这一下惹起马君武心头怒火,右掌一扬斜劈而下。白衣少女一腿未中,借势向后一跃,马君武这掌势劈出,她人已跃出舱门。
马君武反手摸摸剑把,一纵身跟踪跃出,抬头看去,只见方才现身的四个白衣少女已围守在舱门外面,刚才和他动手那个白衣少女,手中仍捧着白玉茶盘。
马君武刚刚站好,突闻两声娇叱,左右两边的白衣少女同时出手攻来,玉掌翻处,指袭向马君武四处要穴。
两个少女认穴手法奇准,出手又迅快绝伦,马君武来不及举手封架,只得向后一仰,一个倒翻,退回舱中。
那四个白衣少女也不往舱中追赶,只是堵在舱门口,不让马君武出舱。
马君武强按着心头怒火,问道:“你们究意要干什么?”
四女相对一望,并不回答马君武的问话。
马君武再难忍耐,怒喝一声,一跃出舱,左手一招“罗汉舒臂”右手一招“飞钹撞钟”分向四女攻去,他在急怒间出手,运集了全身功力,掌风呼呼,威势极大。
四女霍然一分,避开马君武掌势,粉拳玉腿交相攻出,又把马君武逼回舱去。
马君武连受挫折,心中怒极,暗中提聚丹田真气,再次跃出舱门,右掌劈出一招“云龙喷雾”这一招本是三十六式天罡掌中三大绝招之一,威势非同小可,再加上马君武全力施为,四女果不敢硬挡锋锐,被他冲出一条路来。
他脚落甲板,立时施展五行迷踪步法轻轻一闪,避开四女合击。这时四女抢攻得愈发快速,但见掌影飘飘,如千百只白蝶戏花,狂雨骤落,把马君武圈在一片掌影之中。
那五行迷踪步法,果然是奇奥无比,任恁四女掌如缤纷落英,仍无法击中马君武一下。
四女一阵狂攻,每人都出手了四五十招,看马君武只是一味闪躲,一招不还,那年纪最经的,首先向后跃退叫道:“三位姐姐,不要打啦。”
三女依言停手,那年轻少女叹口气,接道:“我们打他,他连手都不还,要是一还手,我们一定得败。”
三女都听得点点头,道:“妹妹说得不错,这人本领当真是大极啦!”
那年轻的又道:“我们既是打不过他,还是早点去告诉小姐吧!”
一语甫落,突闻一个清脆柔甜的声音接道:“人家用的是五行迷踪步法,你们当然打不着他。”
马君武吃了一惊,这大半年来,他遭遇数番凶险,均仗五行迷踪步法击退强敌,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用的是什么身法,现在骤然被人一语道破,不禁心生寒意。
抬头望去,只见丈余外,站着一个娇媚无伦的少女,一袭裹身白衣,外披蓝色轻纱,足着紫色小剑靴,轻纱飘风,玉立亭亭,声音虽然柔甜动听,但神态却很冷漠镇静,一脸书卷气,微微现出几分娇慵。
四个赤足裸腿的白衣少女纷纷退到那身披蓝纱少女的身侧。
马君武心知这身披蓝纱、微带几分娇慵的少女,就是四个白衣少女口中所说的小姐了,立时抢前两步,深深一揖,说道:“在下马君武,因急于赶赴嘉定府,搭了姑娘便船,尚望姑娘恕在下冒昧之罪。”
那身披蓝纱少女嗯了一声,道:“你的五行迷踪步法,是什么人传给你的?”
马君武被她问得一怔,道:“是一位朋友。”
那少女一扬黛眉,道:“你既会五行迷踪步法,武功一定不错,他们当然不是你的敌手,看起来,你还算是个宅心忠厚的人,她们四个人拳脚齐施,攻了你一百多招,你始终不肯对他们施下辣手。”
马君武听得暗道惭愧,心说:我那里是宅心忠厚,实是无法破解她们诡异的招数,如凭真本事过招动手,别说四个人一齐攻我,单是一人,我也没有把握胜她。
只见那身披蓝纱少女微微一笑,接过:“你这样的好人,我实在不应该再留难你,不过,我听我娘对我说过,男人家没有一个好人,外表越是老实,心里越坏,所以你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马君武听她言辞天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少女轻颦两眉,嗔道:“你笑什么?我娘对我所说的话,还会有错不成?”
马君武道:“令堂可在船上吗?我要见见她。”
那少女眼圈一红,道:“我娘早就死了,就是她还活着,也不愿见你。”
马君武道:“为什么?”
那少女道:“我娘最恨男人,所以,她死前告诫我说,我长大后,心里喜欢哪个男人,就赶快把他杀掉。”
她说得不徐不疾,神态轻松,毫不牵强,随口而出,但语气却又十分坚定。沉思一阵,抬起头接道:“我不杀你,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马君武只听得心头火起,怒道:“那你要怎么样,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这生死之事,也不算得什么。”
那少女长长叹息一声,道:“我本来是不想再对你无礼的,但我又不能不听我娘的话,你不知道,我娘在死的时候,是多么可怜、凄惨”
那少女说到这里,眉宇间骤现无限哀怨,双掌合十当胸,紧闭双目,但见泪水顺着她眼角流出,滴在她身披的蓝纱上面,樱唇启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大约过了有一盏热茶工夫,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随手抹去脸上泪痕,笑道:“我已经告诉我娘了,你只要能抵受得了我一曲琵琶,我就不再管了。”
马君武看她娇怯模样,不像练过武功之人,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中,除了有一种柔媚的光辉之外,也没有白云飞那等成凛湛湛、逼人生寒的神光,怎么看也不像个身负绝学之人,当下答道:“承姑娘看得起我,自当拜聆妙音,只是在下不解音律,怕有负姑娘雅意。”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害怕,我选那最平和的曲调弹给你听。”说罢,转身缓步而去,江风吹飘着她身披蓝纱,在四个白衣少女簇拥之下,进了舱门。
马君武长长吁了一口气,放眼滚滚江流,浪涌波翻,两个水手凝神把舵,看神色十分紧张,原来船已过了彭山,泯江的几支分流,由分复合,汇集一起,水势愈来愈大,流速也越来越快。
他目睹那奔马湍流,心中突生感慨,暗自忖道:那身披蓝纱少女,看上去不像习过武功之人,但以她那四个婢女身手测度,当非平常之人,难道她当真是已习成玄门中最上乘的功夫,返本还我,不着形象?果真如此,那一曲琵琶,只怕不是好消受的曲子!
心念及此,陡然忆起了玉箫仙子那扣人心弦的靡靡箫音,不觉心生寒意
蓦地里,轻轻两声弦声,马君武只觉心头随着那两声弦音一震,巨舟也突然摇荡了两下,原来那两个把舵水手,也被那弦声感染,心头一震,几乎松了手中的舵把。
马君武吃了一惊,一跃到了舱门,大声叫道:“姑娘快请停手,我有话说。”
舱门软帘起处,两个白衣少女一跃而出,一边一个,捧起垂帘。
马君武心中很急,也顾不得相谢两女,一侧身进了舱门。
只见那身披蓝纱少女,倚窗而坐,怀抱着一只玉琵琶,另两个白衣少女分左右站立两侧。
马君武拱一拱手,对那身披蓝纱少女一礼,说道:“姑娘的琵琶不要弹了。”
那少女笑道:“你怕听吗?”
马君武道:“我虽然怕听,但还没有什么。只是几个船夫,恐伯难拒姑娘琵琶声感染,现下水急船速,一个把舵不住,只恐要船毁人亡。”
那少女笑道:“原来你是恐怕船碰坏了,掉在江里淹死,对吗?”
马君武笑道:“如果真的是碰坏了船,我固然难逃厄运,但姑娘等几人,只怕也没有法子能逃得了。”
那少女淡淡一笑,道:“我就不怕淹死。”
马君武听得一呆,默默无言。
那少女侧脸对身边两个婢女低嘱两句,两人立时一起出了舱门。
片刻工夫,那个年纪最轻的重回舱中,附在那身披蓝纱少女耳边说了几句,那少女点点头对马君武一笑,道:“我已让她们点了几个水手的穴道,代为掌舵,你现在不要再怕掉到江里淹死啦。”
马君武出身宦门世家,待他看清楚那少女怀中抱的琵琶之后,心中甚是吃惊,因为一般琵琶多用檀木、梧桐木等制成,就是武林中以琵琶作兵刃用的,至多用钢铁制成,但那少女手中琵琶却非钢非铁,而是用一块色如羊脂的白玉制成,玉制琵琶还雕刻着一条飞龙,盘舞在云雾中,相栩如生,巧夺天工,精致无比。
只见她启动樱唇,口中婉转吐出一缕清音道:“你看什么?
这玉琵琶是我娘活着时候,常常弹用之物,有什么好看?”
马君武心中一动,陡然想起鄱阳湖白云飞奏玉琴的一段往事,正想问话,那少女已拨动玉琵琶的金弦,但闻铮铮几声清音响处,立觉心神震荡起来,哪里还敢分神说话,赶忙闭上双目,盘膝坐下,运功调息,澄清杂念。
一缕缕悠扬清脆的弦音,随着那少女移动的玉指传播出来,声音清美悦耳,动听至极。
但在那悠美声中,似含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马君武被那扬起的婉转的弦音勾起万千幻念,只觉心神飘荡,驰飞在无际的天空,眼前涌现出诸般幻像,幻随念动,随生随灭。
不过一盏热茶工夫,他头上汗水已若雨水般淌下来,只感五内如焚,再也静坐不住,大叫一声,霍然跃起,狂奔舱外。
那少女刚才见马君武施用五行迷踪步法,闪避四婢合击,误认他有精深的内功,待她看出马君武支持不住时,急忙停手,但已迟了一步,马君武已狂奔出舱。
这时,船行正速,马君武受那弦音感染,神志尚未清醒,他因勉强运用定力,和那弦音抗拒,以致真气受损很大,内腑也受伤不轻,但他毕竟是天赋极高之人,一点灵性尚未全泯,在他自和那弦音抗拒后,突发自绝之心,趁心神尚未完全被那悠扬弦声感染控制,一跃而起,奔出舱门外,向船边跑去。
那少女追出舱门,马君武已奔到甲板边缘,作势欲扑,少女心头大急,手指挥处,怀中玉琵琶连响三声。
这三声琵琶,有如慈母呼唤,声韵柔和至极,马君武只听得脑际轰然一响,寻死之念,倏然消失。转身望去,只见那身披蓝纱的少女,紧倚舱门而立,轻颦黛眉,娇靥上笼罩一层淡淡的忧郁,大眼睛中微现泪光,胸口不停起伏,隐闻喘息之声,看神情十分激动。
这当儿,马君武被那弦音感染神志,已完全恢复清醒。
少女心知马君武内腑已经受伤,见他有气无力,歉告之感陡生,长长叹息一声,道:
“你心里一定在恨我,对吗?我也不知道这曲调会有这么大威力,你现在受伤很重,请入舱中,让我慢慢告诉你疗治之法。”
马君武摇摇头,苦笑道:“好意心领,我马君武还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这疗伤之举,大可不必,姑娘请入舱中休息,但望允许我搭乘便舟,到嘉定离岸,我心中已感激不尽了。”
那少女忽然放下手中琵琶,闭上了一双星目,两行莹晶的泪珠顺着她粉腮滚下,双手合十,仰脸祷道:“娘啊!小蝶不会背弃你告诫之言,今生今世,也决不喜欢任何一个男人,但我弹那迷真离魂曲,害人家受了内伤,必得给人家医好不可,因为我心里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要不替他医好内伤,那他一定是不能活,我已不喜欢他,自然是不能把他害死。”
祷告完毕,睁眼对马君武招着手,叫道:“我已经对我娘祈祷过了,你可以放心让我给你医伤。”
马君武暗中运气,哪知微一用力,立觉胸腹交接处剧疼难耐,心知是真气凝结丹田,成了内伤,如不及早医治,只怕是永生不能再习武功了。
马君武听完那少女的话后,暗自忖道:我如不肯接受她疗治之法,只怕到嘉定就不能动了,心念一转,缓步进入舱中。
那少女先让马君武盘膝静坐,然后才授给他口诀。
依照那少女传授之法,练习有顿饭工夫,立时觉得伤痛轻了不少。
这时,那四个白衣少女都已回到舱中,分站在披蓝纱少女身侧。
马君武依照那少女传授心法,行功一周,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那自称小蝶的少女,正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他发呆,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一手支颚,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她见马君武睁开眼睛,嫣然一笑,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
马君武暗中试行运了两口气,虽仍觉胸腹交处隐隐作疼,但气血已能畅通,点点头笑道:“已经好了不少。”
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那一曲琵琶会使你受了很重的内伤,早知道,我就不弹给你听了。”
马君武看她神情纯洁,分明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而且言语恳切,似非谎言,心中甚感不解,难道她当真不知那荡人心魂的曲调厉害吗?
但看那少女又一声幽幽叹息后,吩咐身侧婢女,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盒盖,取出两粒红色的丹丸,交给马君武道:“这是我娘死前,采集深山大泽之中的奇药灵草而制成的丹药,听我娘说这丹丸能助长练武人的功力,我害你受了内伤,就赔给你两粒丹丸吧。”说完,站起身子,款步走到马君武面前,侧身伸出白玉般手掌,放在马君武面前。
马君武本不想受,但见她一脸诚恳之色,只得挺身而起,接过丹丸随手放入袋中,正想说两句感谢之言,蓦然目光触到那打开的玉盘之中,不觉呆了一呆。
只见那小巧玉盒之中,除了三粒丹丸之外,还放着几本册子,上面四个正楷娟秀的字迹写着归元秘笈。
这一部引得天下武林同道如疯如狂的奇书,骤然间在他眼下出现,如何不令他惊异万分!
“我娘留下五粒丹丸,现在送给你两粒,我只余下三粒丹丸了。”
马君武啊了一声,拱手一礼,退出舱门,其实他根本就没听到那身披蓝纱的少女说的什么,他恼际中,直在盘旋着那玉盒中放置的归元秘笈。
这一部旷古绝今的三百年来害得千百名武林高人为它溅血送命的奇书,勾引起他心中极大的波动。
他默默地走入后舱,盘膝坐下,想以运行内功来镇静下他心中的激动,可是,无法按得住心猿意马,因那归元秘笈的诱惑力量太大了,他虽无霸占那奇书的意图,但却被一种好奇引起,震荡着心弦,他想看看那部书上究竟记载着些什么武功,为什么能引得那么多人如疯如狂?
这念头一直盘旋在他的脑际,他几次站起来,想奔到那少女舱中,问她借来看看,但他终于克制下来。
突然,白影一闪,那最小的一个白衣少女含笑进了舱门。
她笑得十分自然,毫无一点女孩子羞惭之态,走到马君武身边,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拉着马君武的右腕,说道:“快走,我们小姐要你去前舱里谈谈。”
马君武想不到她竟大方到这种程度,不禁呆了一呆,挣脱手,红着脸道:“她要我谈什么?”
那白衣少女见马君武摔脱了自己拉他的手,脸上微现愕然之色,答道:“我们小姐要我叫你,又没告诉我与你谈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马君武站起身子,道:“好吧,我去见她。”
白衣少女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马君武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白衣少女笑道:“我们四个人和小姐,都穿的白色衣服,你知道为什么吗?”
马君武听她问得天真,不禁微微一笑,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白衣少女娇笑一声,道:“你这人笨死了,什么事你都不知道。”
马君武看她一派娇憨天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心中忽的一动,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到嘉定去干什么?”
那白衣少女道:“我们从百花谷来,到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你一定想知道,等一下问我们小姐好了。”
马君武一皱眉头,问道:“百花谷是什么地方?”
那白衣少女噗嗤的一笑,道:“那百花谷你都不知道,那地方可好玩啦,有花有草,有小鹿,还有很多小白免和很多很多的大蝴蝶,我们都在水潭里洗澡,洗过澡就去捉蝴蝶玩。”
两人谈话之间,已到了前舱,舱门垂帘早已高高卷起,那身披蓝纱少女,抱着琵琶,呆呆地坐在窗边一把木椅上,黛眉轻颦,秋水含愁,看样子似是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白衣少女一脚跳进舱门,跑到那身披蓝纱少女身侧,笑道:“小姐,他来了。”
那少女缓缓地转过头,望马君武淡淡一笑道:“我本来是不该再麻烦你啦,可是,我想起一件事,想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对我说?”
马君武道:“什么事,但请说明,马君武知无不言。”
那少女道:“你知道括苍山在什么地方?”
马君武道:“括苍山距此遥遥数千里,远在浙东,你们可乘船出三峡,到镇江,弃舟登陆。”
那白衣少女叹口气,道:“你以前去过括苍山吗?”
马君武点点头,道:“去过两次。”
那少女脸上忽现喜悦之色,道:“那你一定知道白云峡?”
马君武心头一震,暗自忖道:半年前我送白云飞回浙东疗伤之时,似是听她说过,她住的地方名叫白云峡,不知这少女到白云峡去有什么事,这非得打听清楚不可。
他心里风车般打了几百个转,反问道:“看几位姑娘都不像常在外在走动的人,不知要到那括苍山白云峡有什么事?”
那少女叹口气,幽幽答道:“你猜得不错,我从小就在百花谷中长大,今年十七岁啦,从没有离开过百花谷一次。我娘在临死之前,对我说,要我在她十周年忌日那天,到括苍山去找一个人,这就是我娘的遗命,我自不能不听她的话了。”
马君武道:“你娘要你到括苍山白云峡去找什么人?”
那披蓝纱少女凄凉一笑,道:“找一个姓蓝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娘告诉过我他的形貌,还画了一幅图给我,我一见他,就会认识了。”
马君武愈觉奇怪,略一沉忖,又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那少女眼睛涌现出两眶晶莹的泪水,幽幽说道:“我娘死时,告诉我要去括苍山白云峡找他,弹几曲琵琶给他听听。”
马君武心头不禁一惊,暗道:“你那琵琶,弦音震腑,岂是能随便弹给人听的吗?”
只听那少女用银铃般甜脆的声音接道:“我娘只是这样嘱咐我,究竟为什么,我就不知道啦,但刚才我看到你听了我弹奏琵琶时的痛苦神情,我的心中有点明白了。”
马君武道:“你明白了什么?”
那少女叹息一声道:“我娘一定是很恨那人,所以要我弹琵琶给他听,好使他痛苦。”
马君武点点头,道:“不只要使他痛苦,而是要他受伤,或是死掉。”
那少女嗯了一声,道:“所以我现在很为难了,不知道是不是该去找他?我小的时候,我娘就教我弹奏琵琶。不过,那时我不知道这琵琶会使人听了痛苦,我就很用心去学,等我慢慢地长大,看了那部归元秘笈,才明白我学的那些曲调之中,有很多很多的用处,当时,我心中还不大相信,直到刚才看到你听了琵琶曲调的痛苦样子,我知道归元秘笈上说的都是真的了。”
马君武只听得心中疑窦丛生,暗自忖道:看她一脸纯洁无邪,决不会谎言,但如果说她这些话都是真的,实使人难以置信。
马君武越想越觉得不解,忍不住问道:“那你自己为什么不会受琵琶曲调感染呢?”
那少女娇婉一笑道:“那归元秘笈里载着一种大般若玄功,要是练熟了大般若玄功,就不会受到那琵琶曲调的感染,当初我学习弹奏那琵琶时,我只知道照着我娘的指示去做,直到我看到归元秘笈后,才知道我娘教我学的是大般若玄功。”
马君武听得呆了一呆,暗道:那大般若玄功定是一种极高的内功,但这少女看上去娇怯柔弱,又不像练过武功之人,虽说上乘内功,不着形象,但总不能说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少女看马君武一语不发,只管望着自己发呆,神情木然,忍不住嗤的一笑,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马君武被她问得脸上一热,呐呐地答不上话。
那少女突然一颦黛眉,又道:“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马君武被问得一呆,道:“姑娘已得归元秘笈上绝学,当今之世,已很少有人能和你颉抗,不知道还有什么需在下之处?”
那少女两道柔媚清澈的眼神盯在马君武脸上,笑道:“那归元秘笈上所记载的各种诀言,我虽都字字记入心中,但我除了练有大般若玄功之外,就只会弹奏几曲琵琶。”
马君武自是不相信她的话,但却不好追问,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问道:“几位到括苍山白云峡去,除了找那位姓蓝的以外,还要找别的人吗?”
他担心白云飞也被牵涉其中,故而探问一句。
那身披蓝纱的少女摇摇头,笑道:“我娘告诉我只找那姓蓝的一个。”
马君武仍不放心,又追问一句,道:“有位姓白的姑娘,你认不认识?”
那少女又摇着一头秀发,笑道:“我只认识五个人,我娘和这四个婢女,我娘死后,我只认识四个人了。”她想了一下,嫣然一笑,接道:“现在加上你,又是五个人了。”
他还未开口答话,那少女抢先笑道:“你叫马君武,对吗?”
马君武听了微微一怔,暗忖道:我自登舟之后,从未报过自己姓名,她怎么会知道呢?
那身披蓝纱少女,看上去虽是一片天真娇稚,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见马君武皱眉思索,眨了眨大眼睛道:“你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怎么一会儿就忘了呢?”
马君武仍是想不起何时自报过姓名,摇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何时通报过自己姓名?”
蓝纱少女答道:“我刚才弹那迷真离魂曲,你听得受了伤,是不是?”
马君武道:“不错。”
那少女笑道:“这就是啦,你受了伤后,我要告诉你疗治之法,但你却不肯接受,对吗?”
马君武道:“这也不错。”
身披蓝纱少女道:“你受了伤,心里恨上了我,所以不肯接受我告诉你疗治之法,你当时摇着头对我说,我马君武还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这不是你自己报姓名吗?”
马君武恍然大悟,暗道:此女心思缜密,颖慧绝伦,只因久居深山大泽之中,很少和生人接触,故而望去一片天真娇稚,如能在江湖上历练一段时日,必是一位机智百出的人物。
常听恩师谈起,一个人初涉江湖之时,最是重要,如所遇非人,被诱入歧途,待陷身泥沼,再想自拔,极是不易。此女天性虽然善良,只是对世事毫无所知,再加上她娘死前遗训偏激,使她对天下的男人都充满敌意,万一再遇上坏人,诱她失足,后果不止可悲,而且可怕
想到此处,脑际间陡然浮现曹雄和龙玉冰的影子,不禁激凌凌打了一个冷颤。
那少女看马君武沉思良久,仍然不发一言,忍不住又道:“我们一直就住在百花谷中长大,从没有出过一次门,很多事都不知道,我想求你带我们到括苍山白云峡去一趟,不知道可不可以?”
马君武唔了一声,抬头望去,正好那少女也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匀红的嫩脸上,满是期待之情。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待办,只怕不能陪你们去了。”
那少女淡淡地一笑,微微现出失望神色,道:“你有事要办,那自然不能陪我们去了”她似乎言未尽意,但却倏然住口,缓缓转过头去,望着舱外滔滔的江流。
这少女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气质,既不是白云飞的高贵威仪,亦不是李青鸾的楚楚可怜。
白云飞美艳冷漠,如一株盛放在冰雪中的梅花;李青鸾娇稚无邪,如一株摇颤在风雨中的海棠;而这少女却若一株盛开在辽阔湖波中的白莲,清雅中蕴含着一种柔媚,随波荡漾,若隐若现,是那样不可捉摸。
她转头过去,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就没有再回头望马君武一次,这就使马君武大感尴尬,他呆了一阵,悄然退出舱门。
他回到后舱,闭上眼睛静静坐下,但他却无法使波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担心那位初涉江湖的少女会被人诱入歧途,更担心那一部千古奇书归元秘笈落入了绿林人物的手中,若一旦被绿林盗匪得到手中,后果实在可怕,说不定会造成武林中一场悲惨的浩劫。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后悔为什么不答应和她们一起到括苍山去!借机一尽人力,也许能使那少女不致被江湖宵小诱入歧途,最低限度,也可以劝她好好保管归元秘笈,不要落入绿林盗匪手中但转念又想到师父安危,一时间难定主意,不禁心乱如麻。
顺水行舟,船快如箭,天到申末时光,已到了嘉定码头。
马君武招呼船家停下,跳上一只舢舨,回头拱手称谢。但闻舟中挣挣两声弦响,双桅帆船立时又顺流奔去。
他呆呆地站在舢舨,望着急驰而去的帆船,希望能再看那披蓝纱的少女一面,但他失望了,别说那位少女未再露面,就是四个白衣少女,也没有一个出舱。
舢舨靠岸,马君武弃舟登陆。回忆日中所遇,恍如经历了一场梦境,那少女似一颗璀璨在云雾中的星星,光辉耀目,却又是若有若无。
他无法记得清楚那少女形貌,但却感到她无一处不是美好到极点,一个娇媚绝伦的倩影,不停地旋展脑际,但当他用心去思索捕捉时,又觉得模糊不清。
他呆在江畔,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时间,心中泛荡起一种从所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使他惶惑不安
突然间,一声佛号从他身后传来,惊醒了如醉如痴的马君武,抬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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