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他关上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的三层,靠最西头,而且是一个转角位置。从大楼过道里乍一看,是看不到他办公室的门的。中间还隔着一道全封闭的木门,进去走上十来米,才是县长室。这里安静,只要叶远水愿意,一般情况下,一般人是很难进来的。他闻了闻茶香,又扭了扭脖子,他好像听见颈椎里“嚓嚓“的响声了。这响声让他有一种颈椎要断了的感觉。扭了一百下,脖子似乎舒服些了。他拿起电话,先是打了方自达的办公室,说那事就先定了吧,你跟教育局通个气,编制在全县范围里调剂。
方自达说那就谢谢远水县长了。
叶远水放了电话。方自达不是一个轻易就给人办事的人,他既然提了出来,就必得有办成的信心。都是县长之间,何必弄得何况作为一县之长,他的工作靠的就是这些副县长。方自达在市里关系强大,这点也不得不考虑。他来给县长请示,其实是变相的通知。其实事情早已弄好了,只是要获得更加合法的手续罢了。
赵力进来,放下一摞子文件,看着叶远水正发呆,也没说话,就退出去了。雪在飘着,今年的雪来得早,而且大。叶远水想了想,像这么大的雪,在湖东已经有十几年没下过了。透过窗子,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鲍书潮正组织相关部门开会,布置抗雪工作。湖东的干部还是能战斗的,只要政府组织了,就能很快地行动起来,且能见成效。叶远水经常有一种感觉:大部分干部都是想做事的,而且都想做好事。可是,这样那样的环境,往往就制约了干部们做事。特别是乡镇。去年,湖东县开始了乡镇机构改革,将全县四十个乡镇合并成了十八个镇。机构少了,人却没少,这也是历年来机构改革为什么老是不成功的原因。机构改革的关键是人,人不减少,机构减了,就更加人浮于事。每个镇的干部都达到了两百多人。虽然向省政府提交的名单中,只有完全符合定额的八十人。但其余的人,你能怎么办?硬性减,会引起社会事件;劝导,谁会放弃这不冷不热的干部饭碗?去年的改革,全县自动辞职的,三个人。说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讽刺,这三个人中,一个长年在外,给一家外企打工;一个在拿了辞职金后两个月后,考研走了,说明白点,就是改革给他交了一笔学费;还有一位更玄乎,办理辞职手续时,人已经在医院里没了呼吸。每个镇两百人,看起来庞大,可是做起事来,却是找不着承办者。大的镇,仅党委政府班子,坐起来就有三十人之多。一项宣传工作,会有五个党委委员分工。这工作怎么做?又怎么能做好?省一级对外宣布乡镇改革成功了,人员减少了多少多少;可县一级知道,人是基本没少,只是少了向上报的数字。省级财政从此按县级上报数字核定人员经费。这样,县级又背上了一笔沉重的包袱。县级还得解决在省里看来早已被改革了的那部分人的人头经费。县级难,镇一级也跟着难。镇长往往到任半年,镇机关一半人还不认识。干部们工作,无非是图个名,或者得个利。现在,名,难说;利呢?也难。提拔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没有。那就浮着吧。浮着,这已经成为镇级干部最显著的特征。
不能只怪他们啊,叶远水叹了口气。
这半年来,叶远水的时间可以分为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在家里,还有三分之一在医院。胆囊炎和息肉,让他时常疼痛。而颈椎问题,让他难以安静。人一病了,思想就开阔了。早些年,叶远水也是有很大的抱负、很高远的理想的。他拼着命地融入到了官场之中,成了一个只知转动而不知休息的官场铁人。可现在老病方知人生短啊!叶远水在这半年所思想的,也许比他的前半生还要多。当然不是往空里想,而是往更真实与更沉重的方向想。
想着想着,安静的同时,他竟有些心痛了。
雪从高处落下。再纯洁的雪,到了地上,也会很快融入泥土。在融入的过程中,雪也许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物质——纯洁不再,天性消失。
叶远水收回目光,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他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烫。门开了。鲍书潮拿着笔记本,进来道:“远水县长,抗雪的事都布置了,具体由蒋县长负责。我原计划马上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有个招商项目要过去跑一下,现在看来也得晚几天了。”
“好吧,你晚几天去吧。”叶远水点点头。
鲍书潮回过头,很关心地问道:“身体好些了吧?不行,就再休息吧。身体要紧。不过我看,气色好多了。”
“是好多了,从下周起,开始正式上班了。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鲍书潮是常务副县长,县长不在,他理所当然地主持政府工作。所以叶远水说他辛苦,也是应该的。
鲍书潮笑着,说:“辛苦谈不上。远水县长上班,我就轻松了。”
叶远水点了支烟,鲍书潮上前问道:“听说令狐同志要走,远水县长这次应该”
“啊!”叶远水抬了下头。
鲍书潮又道:“远水县长早就应该解决了。迟来的春天啊!”叶远水又望了眼鲍书潮,猛然道:“矿业上有些老总正在向市里反映问题,你知道吧?”
鲍书潮一愣,马上道:“听说了。但不清楚。”又问:“他们反映些什么呢?湖东矿业经济不是很好吗?”
“是吧?很好?我看不太好啊!”叶远水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稍后又道:“好,不说了。你还要到北京,走吧。”
鲍书潮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了再见出了门。叶远水心想:说到令狐,你唉!
鲍书潮是令狐安的人,这一点,全湖东官场都清楚。政府的常务副县长,角色微妙。书记要办的事,往往并不是通过县长,而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落实。书记的指示,也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传达。常务常务,成了党委和政府之间的一道桥梁。会办事的常务,既能自如地应付了书记,又能巧妙地照顾了县长。鲍书潮当常务前,是副县长。论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但论人品、官品,就不是太能让人恭维的了。叶远水是用之,而不深信之。在讨论常务副县长人选时,叶远水力推的是蒋流。而令狐安则坚持鲍书潮。在最后决定前,市长匡亚非打来了电话。叶远水一直怀疑匡亚非的电话是在令狐安的要求下打的,目的就是借着市长的名义来压一下他。匡亚非是令狐安的老领导向涛临走前提拔起来的,跟令狐安的关系也是不一般的。只能说,鲍书潮在关键时刻找到了关键人物。而蒋流则
不过,叶远水大脑里明明白白。以鲍书潮的个性,令狐安也仅仅是他需要的一只棋子。表面上,鲍书潮对令狐安是言听计从,但内在里,到底听了多少,天知道!在湖东矿业经济上,除了令狐安,就是鲍书潮。但叶远水看得出来,一旦有了大事,鲍书潮总站在令狐安的身后,而不是挺身而出。丰开顺上一次就提到:鲍书潮在部分矿上,有股份。数额相当的大,甚至超过了令狐安。前不久,市里就有人告诉他,鲍书潮正在活动,想调离湖东。叶远水觉得,这是鲍书潮的脱壳之计。在湖东的矿业经济中陷得太久了,他再不抽身,也许就会葬身其中。及早抽身,明智之举。而且,依叶远水这么多年的政治经验,鲍书潮应该是想在令狐安离开湖东之前,自己先离开。这样,即使出现“一离任即出事”也还是有令狐安挡着的。有令狐这样一个几乎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前面,鲍书潮才能真正地定下心来。
下午四点,叶远水接到市政府信访局的电话,说湖东有一个叫丰开顺的干部,带了十几个老同志,还有两个矿山的老总,正把匡亚非市长堵在办公室里。令狐安书记的电话打不通,请叶县长迅速安排人到市里,劝其回去。
叶远水皱了下眉,丰开顺还真说去就去了。各级机关最怕的就是上访。上访无小事。特别是群体性上访。一般情况下,一旦那里有人上访,尤其是到省里或到北京上访,地方上就伤脑筋了。上面一个电话,你得带着相关部门的人员,到省里甚至到北京直接接人。先接人回去,然后再讨论上访事宜。有些老上访户,早就吃透了政府这一套,虽然镇里村里街道上,都对这些重点户确定了专人暗中盯着,但老鹰也有走眼的时候,一不留神,他们进京了。结果是政府挨批评不算,还得客客气气地哄着人家回来。说心里话,叶远水有时也觉得这种做法并不一定妥当。但是,上访是列入目标考核的,你不重视,你不这样做,那就是自己给自己的目标考核丢分数啊!虽然干部升迁,并非仅仅是目标考核说话,但你不丢分,排在前列,面子上好看。做官不就是要露个“官脸”?
想了下,叶远水打电话给县委办主任方灵。
方灵声音清脆,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叶县长,不是在住院吗?好了?”
“好些了,所以到办公室来看看。令狐书记在吗?”
“到省里去了。”
“啊!刚才市信访局打电话来,说我们这有些同志到市里上访了。你安排一下,让人去接回来。”
“是谁啊?什么事?”
“丰开顺和一些老干部。大概是为了湖东矿业经济的问题。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让信访局先联系下,然后再处理。”
“那好!”叶远水没有告诉方灵,丰开顺到市里前,是跟他通过气的。方灵是外地人,信奉独身。三十六七岁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不过,叶远水背底里听说过:方灵是独身主义者,但不是禁欲主义者。这就很有意思了。每次开会,叶远水都禁不住要多看她几眼。说实在话,方灵还是很有气质的,而且这个女人也很有智慧,虽然是县委办主任,但对他这个县长,也是十分恭敬的。不过,她在湖东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女人机会多,特别是像方灵这样通透的女人,机会更多。
手机响了,叶远水一看,是任泽刚,人大的副主任。县级人大主任,大都是县委书记兼任的,考虑到工作需要,设一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任泽刚就是这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任泽刚可以说是叶远水的老领导了。叶远水的官场历程,与任泽刚密不可分。当初改行,就是在任泽刚担任乡党委书记时的事。后来提拔到县级班子里,任泽刚当时是组织部长。再后来,任泽刚的位置动得慢了,相反,叶远水却很快提了副书记,又当了县长。任泽刚到人大前,则是专职副书记。他在湖东根基深,同叶远水的关系,自然也是相当地不一般。更重要的是,任泽刚一直对令狐安有意见,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都直言不讳地批评令狐安:在矿业经济上做个人利益的文章,将使湖东矿业经济走入死胡同。
“泽刚主任,好啊!在办公室吧?”
“是啊!身体好些了吧?没上班吧?”
“正在政府这边。”
“那你过来坐坐吧,有点事想谈谈。”
“好,我就到。”叶远水此时其实也正想和任泽刚谈谈。很多事情他还拿不准,他得有人支持,尤其是任泽刚这样的老领导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