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哈腰,也急忙跟着走了。
贾姑娘提着灯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直到翠格格,跟纪明、纪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冰冷的迸出一句:“我非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可。”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肃王爷的“四宝斋用笺”到底是谁弄出去的!
夜已经深了。
“北京城”除了有几点灯光外,几乎整个儿的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
“白记骡马行”的前头跟后院,就是一片漆黑。
说黑,也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总还有些星月之光,就借着这星月之光,隐隐约约的还是能看见事物的。
可不,现在就看见一条黑影,轻轻的开了东厢房的窗户,一闪,进去了。
由于黑影动作轻快,只能看见是一条黑影,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东厢房里,隐隐约约也看得见,床上李豪睡得已熟,黑影正向着床前挨过去,轻轻的,蹑手蹑脚的。
现在勉强可以看出来了,黑影的个头儿不大,矮矮的,小小的。
很快的,黑影挨到了李豪床前,刚到,床上的李豪忽然动了,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李豪伸手抓住了黑影。
可不,真是,只听黑影一声轻叫:“嘘!是我。”
女子话声,是个女人。
女人不少,到处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李豪一时分辨不出来,他挺身而起,下了床,拉着黑影往前走两步,光亮一闪,桌上的灯亮了。
看见了,李豪的一只手,寸口住了一个女人的腕脉,那个女子,一身夜行装扮,玲珑的曲线毕现,她,李豪见过,见过还没多久,赫然竟是想毒杀他的那一个。
李豪扬了眉:“怎么,不死心,还来,这就是褚家的暗箭,不能换点新鲜的。”
那女子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害你的,不信你可以搜我,我身上要是有一点能害人的东西,你可以马上杀了我。”
她是这么一副模样,李豪怎么敢搜她的身,用锐利的目光代替手就够了,这样一副模样,从头到脚,哪像能藏东西,又哪还有藏东西的余地!
李豪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子道:“你可以杀我,你没有杀我,我是来谢你的。”
李豪道:“谢我?”
那女子道:“我是一个女人,我没有别的可以谢你。”
这就很明白了。
可是,吓人!
李豪心头震动,道:“你看错人了,其实你也没有必要谢我。”
那女子道:“我真看错人了么?”
李豪手一松,道:“我再放你一次,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一双美目紧盯着李豪:“你看不上我。”
李豪道:“事不关看得上,看不上,只能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女子道:“我来之前,就曾经想过我会看错人,要是我没有看错人,事过以后我会自杀,要是我看错了人,我会把心许给你,不管你要不要我,这辈子我是你的人。”
哪有这种事!
李豪忙道:“姑娘——”
那女子道:“我姓戴,那个拦住褚老爷子下令围杀你的人,是我的天伦。”
敢情她是那个褚家总管事,褚家智囊头儿戴南山的女儿。
李豪道:“戴南山戴总管事。”
那女子道:“你知道我爹?”
李豪道:“我不知道,自有人知道,令尊拦住那位褚老爷子下令围杀我,恐怕不是为了我。”
“当然。”那女子道:“他是为了褚家,他对褚老爷子忠心耿耿,他是怕褚家从此从‘北京城’地面上除名。”
这是实话。
足证她的心已经向着李豪了,也足证她跟李豪所说的,都是真心的实话。
李豪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道:“我还要告诉你,我爹也认为,只要有你在一天,往后褚家就不好混,所以他还是要除掉你不可,只是他要智取,不是力敌。”
李豪道:“智取?”
那女子道:“他要跟皇甫家联手,合力对付你。”
李豪道:“皇甫家愿意么?”
那女子道:“那就要看老爷子的女儿褚姑娘了。”
李豪懂她的意思,因为他听白回回说过,但是他没有说他懂,只“呃!”了一声。
那女子道:“皇甫家的独生儿子中意褚姑娘,都着了迷,只要褚姑娘愿意两家联姻,甚至于假皇甫家儿子一点辞色,皇甫家绝对愿意跟褚家联手。”
李豪相信,绝对祖信,因为有白回回告诉他在先。
只听那女子接着道:“可是,要说得褚姑娘点头,恐怕不容易。”
这李豪也知道,那位褚姑娘根本就看不上皇甫家那个儿子。
他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摇头道:“我不要你谢,你也不用谢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当然应该向着你。”
李豪心头又一震,忙道:“不!戴姑娘,你千万不能这么想”
那女子道:“我用那种手法想毒杀你的命,而你却放了我,这是恩,也是义,难道我不该报答。”
李豪道:“那不算什么,再说我也知道你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那女子要说话。
李豪没让她说:“就算你要报答,报答的方法也很多。”
那女子道:“你是不要我?”
李豪道:“戴姑娘,你让我怎么说呢?”
那女子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之色:“我说过,不管你要不要我,我这辈子已经是你的人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你又何必介意呢?”
李豪道:“戴姑娘”
那女子道:“我叫戴云珠。”
李豪道:“是的,戴姑娘”
戴云珠道:“我走了,临走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人虽然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的心都会向着你的。”
她没容李豪再说话,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多费唇舌没有用,他望着戴云珠走近窗户,望着戴云珠又穿窗而出。
这是什么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李豪等戴云珠穿窗而出,他就要抬手熄灯。
忽然一个话声响起:“少主!”
是楚云秋。
李豪收回手,走过去开了门,楚云秋就站在门外,李豪叫了声:“恩叔。”
楚云秋进来了,道:“少主老早就听见我了,是不是?”
李豪道:“戴云珠一进来,恩叔就到了门外。”
楚云秋道:“那位戴姑娘人走了,少主为什么不叫我?”
李豪道:“恩叔不是外人,我认为在恩叔没出声之前点破恩叔,那是对恩叔不敬。”
楚云秋道:“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李豪道:“恩叔以为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楚云秋道:“不是因为近来我对少主的事干涉太多,引起少主的不快。”
李豪道:“恩叔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又怎么敢,恩叔是好意,那也不是干涉我的事,是为了我李豪。”
楚云秋道:“少主真这么想么?”
李豪道:“当然,恩叔看着我长大,还能不知道我么?”
楚云秋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少主肩负复仇及重建李家的重责大任,任重而道远,此时此地实在不宜为儿女私情分心。”
李豪道:“恩叔,我知道。”
楚云秋道:“至于对刚才那位戴姑娘,少主应付得很好,从今后千万不能再招惹她了。”
李豪道:“恩叔既然听见了我跟她的谈话,就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招惹她,而是”
“我知道。”楚云秋道:“我是说这种女人不能碰,谁知道她安什么心,夜半自投,这样的行径也为礼教所不容。”
李豪道:“恩叔”
楚云秋道:“难道少主赞同她这样的行径?”
李豪道:“那怎么会,我是说恩叔说她安什么心”
“怎么样?”楚云秋问。
李豪道:“我认为她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楚云秋道:“或许,否则无以取信于少主,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美人计,后头隐瞒的有大阴谋,少主,她是戴南山的女儿,戴南山对褚老头儿忠心耿耿,她不会背叛她的父亲跟褚家,不会这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
李豪不便再辩,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他道:“谢谢恩叔,我知道了。”
楚云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我走了,少主睡吧!”
他走了。
李豪跟过去关上了门,回来抬手熄了灯,上了床。
楚云秋让他睡,他怎么睡得着,脑海里想的,都是戴云珠跟楚云秋。
戴云珠今夜来,真是为报答不杀之恩而以身相报么?
真就为这件事而甘愿献身么?真就为这件事,就算他不要她,她也打定主意,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真就没有一点别的用心,没有别的阴谋了么?
李豪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但是他又没有太大的把握。
他想楚云秋,他确信楚云秋是好意,楚云秋对他,对李家,有那么大的恩,为他,为李家作了那么大的牺牲,又能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尽管楚云秋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
只这些,就够他睡不着的了。
深夜里,寂静而黑的“肃王府”忽然点亮了不少盏灯,增加了不少灯光。
“肃王府”出了什么事了?
“肃王府”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回来了,一辆高篷马车,几匹健马。
车马在跨院停妥,在一排灯笼的照耀下,从跨院走过来三个人,打灯笼的持灯肃立,神色恭谨。
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福泰老人走在最前头,一身长袍马褂,福泰中带点慑人的威严。
落后老人一步,紧跟在老人身后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上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剑眉星目,英挺俊美,一袭长袍,袖口卷着,透着几分潇洒,他步履矫健,目光奇亮,在英挺俊美之中,隐隐另透着几分慑人之威。
跟在最后的,也是个年轻人,年纪也是二十多岁,长得白净秀气,只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亲随,跟班一类的人,因为他始终哈着腰,低着头,跟前头老人,年轻人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威的气势大不相同。
在这边儿迎接的,有贾姑娘、博尔,还有几名护卫。
贾姑娘、博尔跟几名护卫迎着福泰老人行礼:“王爷!”
敢情他就是“肃亲王”
然后,博尔跟几名护卫又迎着英挺俊美年轻人行礼:“贝勒爷!”
敢情他就是肃王爷的长子,翠格格的兄长,一身好武功,掌京畿禁卫重权的玉贝勒纪玉。
玉贝勒看也没看博尔等,忙向贾姑娘欠了个身,可见贾姑娘在“肃王府”的份量,在玉贝勒心目中的份量。
跟在最后那个年轻人,则分别跟贾姑娘和博尔行礼:“贾姑娘、总管。”
果然,他是个亲随,跟班之流,肃王爷常带在身边的,他应该是肃王爷那个贴身亲随纪红了。
迎接的过程中,肃王爷只问了一句:“纪翠呢?”
贾姑娘答了一句:“睡了!”其他的就没说什么话。
接着了回来了,由于夜太深,谁也没往厅里去,就各自回房去了。
肃王爷由贾姑娘、纪红陪着走了,当然,玉贝勒也有人照顾。
上房房里,肃王爷的换衣、漱洗,甚至于点心,都有博尔、纪红等照顾,贾姑娘不过是一旁陪着而已,没一会儿工夫,肃王爷不过刚换了衣裳,漱洗过,贾姑娘就说:“让纪红他们侍候王爷吧,我去看看贝勒去。”
肃王爷道:“府里有事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告诉王爷。”
她拧身就走了。
肃王爷笑着摇了头:“真的,心里只有小的。”
当然,话虽这么说,心里是高兴的,儿女是他的,贾姑娘能拿他们当亲生,那还能不好么?
玉贝勒的屋在后院东,跟翠格格的住处一样,也是一座精雅小楼,当然,男孩子的住处跟女儿家的香闺,自有它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归不一样,玉贝勒的这座小楼,可绝不比翠格格的香闺逊色,跟翠格格的香闺一样的华美舒适,翠格格所没有的,他有,可见,这位玉贝勒是位很懂得享受,也很注重享受的人。
贾姑娘来到的时候,他已经漱洗过了,换上了轻便的晚装,领口微微敞着,袖口微微卷着,玉贝勒他永远都是这么潇洒,小桌上几样精美点心,灯下也是他一个人。
贾姑娘道:“你怎么还没吃?”
玉贝勒道:“等您哪,我料准,您一定会来,等您一块儿吃。”
玉贝勒他还是个大孩子,对“母亲”十分孺慕的大孩子。
贾姑娘带笑含嗔白了玉贝勒一眼:“你这孩子。”
她也真像个母亲,只是,看起来就跟对翠格格的不一样,她给玉贝勒的较多,跟玉贝勒之间似乎也更为亲蜜,都不是她的儿女,都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样的差别,难道她也重男轻女。
玉贝勒笑了,笑得很高兴。
贾姑娘又道:“他们呢?”
这是指侍候玉贝勒的人。
玉贝勒道:“我把他们赶走了,您会来,谁还要他们。”
听这话,怎么不叫贾姑娘心里高兴,心里受用,这,还带点撒娇的成份,翠格格应该比玉贝勒还会,可是她就是不曾有过,不,她对肃王爷有过,常有,就是对贾姑娘不曾有过。
贾姑娘又白了玉贝勒一眼,含笑而嗔:“好了,快坐下吃吧,饿了。”
她倒了两杯茶,跟玉贝勒一起坐下,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话,贾姑娘问长问短,问的全是玉贝勒的饮食起居,她关心的也只是这个。
说的差不多了,玉贝勒道:“别净说我了,您呢?府里有什么事没有?”
“有。”贾姑娘道:“怎么会没有?”
玉贝勒笑容微凝:“什么事,给您添烦,惹您生气了。”
他也是真关心这位代替母职的贾姑娘。
贾姑娘道:“两件事都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纪翠她怎么了?”
贾姑娘道:“先别管,我问你,你动过王爷的‘四宝斋便笺’没有?”
玉贝勒微一怔,一脸愕然:“没有啊,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贾姑娘道:“格格说有人拿出去给了外人了,她在查,你跟王爷,纪红都不在,在府里的人都不会拿,就算你跟王爷、纪红都在府里,也不会拿张‘四宝斋便笺’给外人,府里又没有外人来过,谁拿了,简直是无中生有。”
玉贝勒道:“不,您别说,府里有外人来过。”
“有外人来过,谁?”
“您怎么忘了,那时候阿玛跟我还没出门,小妹不在,她带着纪明、纪亮上‘张家口’去了。”
贾姑娘似是忽然想起来了“呃!”地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唉!瞧我,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忘了,忘得光光的,一点儿也没记起来可是,她怎么拿王爷的‘四宝斋便笺’?”
玉贝勒道:“她有没有动,我不知道,后来也没留意,可是我记得,她在我阿玛书房坐的时候,桌上正好放着一叠‘四宝斋便笺’,她直夸‘四宝斋便笺’好看,印得好。”
贾姑娘道:“有这种事?”
玉贝勒道:“当时您不在书房,您不知道。”
贾姑娘的脸色突然之间怪怪的:“对,在‘肃王府’,我没有名份,尤其是个汉家女子,有贵客来的时候,我得回避。”
玉贝勒微微一怔,旋即强笑:“您管它什么家法不家法,规矩不规矩,只要您在我阿玛心里有名份,只要我跟小妹认定您跟我们的亲娘一样,就够了。”
贾姑娘笑了,笑得既安慰又感动:“这么多年了,我冲的还不就是这个,可是——”
她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玉贝勒忙问:“可是什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说,你刚说的‘四宝斋便笺’的事,会不会是王爷给了人。”
玉贝勒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跟您说了么,往后去我就没留意了。”
贾姑娘道:“那等明儿个得便,我问问王爷。”
玉贝勒道:“一张便笺流出去了,到了外人手里,有什么大不了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姑娘道:“我问过格格,她说什么伤害不伤害‘肃王府’的,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玉贝勒道:“伤害,什么意思?”
贾姑娘道:“谁知道,我不说了么,再问她就不肯说了。”
玉贝勒双眉一扬:“我问她去。”
他就要往起站。
贾姑娘伸手一拦:“还有件事,要问一起问,今儿个也太晚了,她都睡了,等明天。”
玉贝勒目光一凝:“还有件事?”
贾姑娘道:“不跟你说了么?两件事全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什么事?”
贾姑娘遂把李豪到“肃王府”来的事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玉贝勒脸上变了色:“有这种事,小妹怎么能这么胡闹,我得现在问她去。”
他又要往起站。
贾姑娘又拦:“我跟你说过——”
玉贝勒道:“您就让我去,您知道,我是个急性子,您要是不让我现在去问个清楚,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定不下来。”
贾姑娘道:“格格已经睡了。”
玉贝勒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叫醒她。”
贾姑娘道:“连王爷跟你回来,我都没叫她,你就不能等明天。”
玉贝勒道:“您是想让我定不下来。”
贾姑娘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玉贝勒霍地站起,贾姑娘跟着站起:“好好问她,有话好好说,我已经招她不痛快了,跟我说话,这么多年以来的‘您’,都改成‘你’了。”
玉贝勒脸色变了,冷怒一笑:“她可真像话,我还好好问她,好好跟她说。”
他愤然出去了。
贾姑娘站在那儿没动,望着玉贝勒出了门,她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我管不了你,只有让你这个哥哥来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