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宏伟肃穆,静静地踞伏在初垂的暮色中。
在那西天血红一片霞光照耀下,一阵得得蹄声,划破了北京城外那暮色中的寂静,一骑健马缓缓地驰进了那高大宏伟的永定门。马上,是一个颀长,洒脱,超拔而隐透高华气度的白色背影,随着那健骑缓驰,消失在城内街道的尽头!适时,城门一边那屋檐下,转出个精壮的黑衣汉子,他望了那鞍上白色背影一眼,转身走入一条胡同中。黑衣汉子刚隐人胡同中,对街一处屋檐下,又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中年要饭花子。他,头一眼是望向那一人一骑的逝去处,第二眼是望向黑衣汉子隐人的那条胡同。然后,转个身,几闪没了人影儿。过了一会儿,那黑衣汉子出现在护国寺前,他随着成群的善男信女登上石阶,涌入庙门,绕过大雄宝殿,直奔后院,护国寺的后院不太大,但极为清净雅致,有青石小径通达禅房,花木丛中幽香飘浮,别有一番情调。这地方,听不见护国寺前那热闹吵杂的一片,除了偶而阵阵梵唱与暮鼓、木鱼之声随风传送外,别的,是再难听到什么,而这种声音并不刺耳,反之,闻之能令人心情肃穆,尘念俱消。
在那青石小径的尽头,面对着一片花圃,此时,正负手卓立着一个高大、魁伟、隐透慑人之威的黑大汉。
由于他面向花圃,所以,看不见他的面貌,不过,由他那高大、魁伟隐透慑人之威的背影看,此人长像必然十分威猛,而且,由他那微卷双袖下,露出的两段筋肉坟起,强而有力的长臂,以及那负手悠闲的神态看,此人必极豪迈,而豪迈之中,犹带着几分潇洒劲儿,一阵急促步履声打破了小院中的宁静,是那黑衣汉子急急奔入。
黑衣汉子他在黑衣大汉背后一丈处驻步停身,然后,躬身哈腰,恭谨发话:“禀大爷,人到了!”
黑衣大汉没回头,只听他“哦”地一声,随即以一种低沉、有力、但却极其柔和的声音发话道:“是么?什么时候到的?”
黑衣汉子话答得很小心:“禀大爷,是刚到!”
“是进的永定门?”
黑衣汉子应了一声是。
“往那儿去了?”
黑衣汉子一怔,身子躬得更低,有点儿诚惶诚恐:“禀大爷,这个,这个,属下不知道!”
“别急!”黑衣大汉往后摆了摆手,笑道:“我不会怪你,是我没叫你跟,其实,对他,不跟是最好,没关系,反正他跑不到皇城里去,后面别外还有人么?”黑衣汉子微微松了口气,头也跟着抬起了些,目光中,是感激,望了那魁伟背影一眼,忙道:“禀大爷,属下只瞧见他一个,别的没看见”“那就怪了!”黑衣大汉头一偏,似在沉吟,诧声说道:“杜时迁既有了信儿,那便不会错,他们没理由不动他,嗯,嗯,哈!欺软怕硬的东西,八成儿是怕扎了手”又往后摆了摆手,接道:“人来了,你的事就算交差了,他来得好快,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来了,我也终于等上机会斗斗他了,好了,你去吧,吃喝玩乐都行,只是别给我惹事添麻烦,身上有钱么?”黑衣汉子脸一红,半天没能答上话。
黑衣大汉“哈”的一笑,说道:“没有?光了,是么?没有倒是说话呀,别那么没出息,忸忸怩怩地跟那娘儿们似的,去,找邹总管拿去,要拿多少拿多少!”黑衣汉子脸更红了,可也乐了,无限感激地望了望黑衣大汉背影一眼,亮喏一声,转身便走。“回来!”黑衣大汉突然轻喝,道:“快马送信儿,告诉杜时迁,我谢了,有空儿我会看他去,还有,记住,千万别让二姑娘知”“道”字未出口,突然改口了:“糟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儿由我应付,你去吧!”想必,黑衣汉子也怕那位二姑娘,匆匆应了一声,如飞而去。
黑衣汉子刚走,蓦地里,香风随风传到,一片红云忽降小院,刹时间,小院中那原有的如画美景,为之黯然失色。
画廊尽头,倩影绰绰,一个身着大红劲装,外罩大红风氅,莲步轻迈,凌波而来。
她,那晶莹、白晰、修长的玉指之上,还绞动着尺许长的马鞭,情态既娇又媚,更透着三分俏。
她,停身在适才那黑衣汉子站立处,一双清澈、深邃、漆黑、流波般美目,望了望黑衣汉子的逝去处,又望了望那仍未回头的高大魁伟背影,柳眉微扬,轻启檀口:“是谁?金九?”
黑衣大汉道:“是他,看见了还要问!”
红衣少女道:“干什么瞧见我就跑?”
黑衣大汉笑道:“那八成儿是被你那平日雌威吓破了胆,所以,只有望风逃窜,敬鬼神而远之,走为上策!”
红衣少女美目一瞪,跺了小蛮靴:“哥哥,你就是这么没正经,说真的!”“好,好,好!”黑衣大汉耸了耸肩,道:“我是怕定了你,姑娘,你可别冤枉好人,人家有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红衣少女扬了扬柳眉,道:“想必又是千万不能让二姑娘知道的正事儿?”黑衣大汉显然呆了一呆,只听他装糊涂讶声说道:“有谁敢瞒我们的二姑娘,什么事儿敢瞒我们的二姑娘。”红衣少女娇靥如花绽放了,笑了,笑得好美、好甜:“别人,就是放眼北六省,没人有这个胆,至于什么事儿嘛,八成儿是有人来到了北京城!”一话中的,不愧高明,只不知道她是不是偷听来的。
黑衣大汉纵声大笑,声震夜空,裂石穿云:“看来,那怕是芝麻大点儿小事,我都别想瞒你,女状元,女博土,女诸葛,我们索家的千里驹,我算是服了你了”霍然转身,好威猛的一副长像,环目,虬髯,狮鼻,海口,虎头,燕颔,眉宇间更流露着一种慑人威严,直令人不敢仰视,他环目炯炯,凝注那一张吹弹欲破的如花娇靥,微笑之中,带着怜爱:“说,二妞儿,是谁告诉你的?”红衣少女微微扬起了娇靥,那模样儿,有点得意,还带点刁蛮,打瑶鼻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许你瞒人,许你神气,就不许人家消息灵通!你以为我会说么?好让你又对人横鼻子竖眼发脾气么?”黑衣大汉大笑走过来,伸手拍上了红衣少女香肩:“丫头,哥哥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么?也准你神气,成么!其实,天知道,咱们索家唯你最神气,哥哥我这七尺躯,比起你来,那是只有逊色,自叹不如,丫头,说不说随你,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柳”红衣少女一急,脱口说道:“别冤枉人,是邹大哥!”
黑衣大汉豁然大笑,声震夜空:“看来,索家的千里驹,有时也不如我这匹劣马,哥哥我脑筋偶而动了一动,女诸葛已然不打自招了!”红衣少女呆了一呆,猛悟上当,立时羞红了娇靥,一跺蛮靴,方待不依,就要撒娇。黑衣大汉脸色一沉,挑起浓眉,冷哼说道:“邹长风好大的胆子,我是怎么交待他的!”虎威倏发,令人触目惊心,红衣少女又急了:“哥哥,你可不能怪邹大哥,是我磨着他的”黑衣大汉忽地大笑道:“行,咱们谈个条件,我不难为他,你也别冲我施刁撒娇,要不然,你再逼我,我就找他!”红衣少女又悟上当,红着娇靥,绷着那张吹弹欲破的脸儿,柳眉一挑,又要大发娇嗔。黑衣大汉大手一落,抓上那嫩藕粉臂:“二姑娘,你就让我一次吧,走,咱们亭子里聊聊去!”
拉起红衣少女,迈开大步,径往花圃旁那座朱栏碧瓦的小亭中行去,红衣少女跟他一比,更显得娇弱,只有皱着眉,任他拖着走了。
坐定,黑衣大汉环目炯炯深深地看了红衣少女一眼,摇摇头“啧!”“啧!”有声地首先笑道:“看来,我这双招子是不灵了,到这时才瞧清楚我们二姑娘这身花不溜丢的俏打扮,简直能倾倒整个北京城嘛!”红衣少女乍喜还羞,美目一瞪,刚要开口。
黑衣大汉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扬了扬眉,笑道:“妹妹,那儿去了,放鹰,打错,赛马?”红衣少女横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什么都不是,你也别打算顾左右而言他,说吧,索家的老虎,对他,打算怎么办?”“厉害,厉害,看来我这只笨大虫是永远斗不过千里驹!”黑衣大汉摇头一笑,忽地满面愕然又装糊涂:“妹妹,他字用得好,他,谁呀?”红衣少女又急了,跺脚说道:“你,哥哥,你敢装糊涂,萧涵秋!”
黑衣大汉楞了一楞,装得更彻底:“萧涵秋?你是说那位圣手书生,南方白龙?你听谁说他是萧涵秋?邹长风说的?还是杜时迁说的?”可惜他碰到了厉害的对手,红衣少女美目一转,一偏螓首:“这么说,他不是南龙圣手书生萧涵秋了?”黑衣大汉心中一松,道:“没人说他是萧涵秋!”
“那就好!”红衣少女看了他一看,点头说道:“那么哥哥,话我可说在前头,我要惹他,你可不许管!”黑衣大汉一急,脱口说道:“妹妹,你不行”
“怎么不行?”红衣少女挑了挑眉,那模样儿傲得让人心折:“他既然不是萧涵秋,你还担心个什么?换个人,北六省内,谁能接得下我三马鞭?”黑衣大汉傻了脸,皱了眉,苦笑说道:“妹妹,我说过,笨大虫终究难及千里驹,我算是服了你,是,是,是,是萧涵秋,成不成!”红衣少女笑了,笑得好得意,略一眨动那双大眼睛道:“那怕你不承认”柳眉忽挑,接道:“是萧涵秋,那正好,我就是要惹惹那百无一用,却自命不凡的书生,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百无一用?”黑衣大汉“哈”地一声,扬眉笑道:“萧涵秋奇才第一,胸罗万有,艺比天人,论文学,能使本朝那些个饱学老儒自叹不如,谈武,圣手书生威震宇内,天下独尊,这该够了,至于自命不凡,那倒非自命,而是他确属不凡,他铁胆无惧,智勇无匹,邹长风既然告诉了你,他不会不告诉你个完全,一招之下,锦衣卫丧胆,更难得的是,他那捉狭手法,令人击节,还有,他那连皇上都不放在眼内的豪情盛概,恐怕比你那目无北六省的武林傲气,有过之无不及,还有,在这钦命缉拿,天下齐动的当儿,他敢只身单骑,一个人闯上北京,这胆力,可不同于你那不知天高地厚,还有”
“哥哥,你有个完没有!”显然,黑衣大汉一番犹难及事实十一的话儿,是用错了,这不但未能收到阻吓之效,反而激发了这位天性好强的美姑娘那向不服人的傲性,那对北六省武林不屑一顾的傲性,她未等话完,便自高挑柳眉,冷冷地截了口,接着又道:“哥哥,你是要想用这些个字眼吓我,那你就错了,萧涵秋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我不相信”
黑衣大汉一笑说道:“妹妹,错的是你而不是我,说他超人只怕还委屈了他,我以为,用天人两字才更妥当!”
一句话更刺伤了美姑娘的自尊心,她冷笑一声,道:“哥哥,捧人要适可而止,别太过分,也别太肉麻,我就不相信他能强过咱们索家的老虎!”黑衣大汉环目炯炯凝注,虬髯一阵抖动,突然豁然大笑:“诚如你所说,捧人要适可而止,别太过分,别太肉麻,对我,你不但未适可而止,而且也太过分,太肉麻了”笑声敛住,神色趋于郑重,接道:“至于他比不比我强,那要看怎么说了,除了我个头儿比他粗壮外,别的,他恐怕要样样令我服叹不如,自惭渺小!”
红衣少女笑了笑,道:“哥哥,那是恐怕!”
黑衣大汉耸肩一哼,道:“事实上,他恐怕也令我”
“哥哥!”红衣少女道:“那仍是个恐怕!”
黑衣大汉环目炯炯,掀眉笑道:“你是不服?”
红衣少女傲然说道:“北六省内索家独尊,哥哥你未必服了!”
黑衣大汉环目中威棱一闪,大笑说道:“好,好,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妹,小妹,倘若我服了,杜时迁便不用报信儿,金九他也不用城门口苦等,咱们也根本用不着来北京了!”
红衣少女也笑了,好白的一口贝齿:“所以嘛,我是跟哥哥一块儿来的!”
豪迈,狂放,那绝不意味糊涂,这话,黑衣大汉懂,浓眉一皱,道:“小妹,争长论短论英雄,这是男人家的事儿!”
这句话可大大地不悦耳,红衣少女柳眉一挑,冷笑道:“哥哥,别把你们男人家看得那么了不起,也别以身为男子而自傲,红粉之中有烈士,巾帼之中也未尝没有英雄,男人家不一定人人如哥哥你,昂藏七尺伟丈夫,须眉丈夫男子汉,有时候也会比不上一个女儿家,试看北六省武林中那些男人家,那一个比得过我这个女儿身?”
黑衣大汉脸一红,赧笑说道:“小妹,我知道,事实也如此,你由来愧煞须眉,不让昂藏七尺伟丈夫,但,小妹,那究竟只是你”红衣少女冷然截口说道:“哥哥,要不要我跟你数数几位古人?如今跟你来北京城的,也不只是小妹,也不是她一个!”
面对犀利词锋,黑衣大汉他只有哑然苦笑,半晌,他方始耸肩摇头:“小妹,别的不说,就这一点儿,我便不如你,你能让我这做哥哥的自叹不如,那么,阁下,你很够了,火里水里也去得!”
红衣少女道:“那是哥哥夸奖,事实上,我不让任何人,但哥哥例外,火里水里我不去,只要哥哥别再瞧我这女人家不起就行了。”他,终于点头了,也终于低头了,目前,能使这位盖世豪雄,铁铮奇男低头的,放眼天下也只有乃妹红衣少女1美姑娘她娇靥上掠过一丝喜悦,也带着无限骄傲,本难怪,谁教她有个别人所没有而值得傲夸宇内的哥哥。沉默了一下,黑衣大汉忽地皱起眉锋:“小妹,你说说,为什么官家给他扣上那么一顶帽子?”“谁知道?”美姑娘淡淡说道:“北京城里的这班人做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罪名莫须有,连朝廷大员都难免,何况被他们视为亡命之徒的武林中人?不过,这件事不能不叫人置疑,萧涵秋多年未现踪迹,他们也未能肯定高碑店那位书生就是南龙圣手,也就是说,萧涵秋至今仍下落不明,那么,我难懂他们为什么会把一个不知下落的人,扣上这个罪名!”
黑衣大汉低头蹙额,沉吟不语。
美姑娘望了他一眼,又道:“问问一个人,也许能知道,权倾当朝的重臣虎将,小温侯纪奉先,他身为总督,内调京畿”
黑衣大汉浓眉一挑,道:“提他干什么,我由来瞧他不顺眼,不错,他身为总督,内调京畿,朝廷倚重,权倾当朝,炙手可热,但是他鞭长莫及,管不了锦衣卫的闲事”
红衣少女道:“管不了,打听起来总比咱们这既是布衣,又是亡命之徒的武林人方便得多,官官相护,气息相通”黑衣大汉摇摇头说道:“锦衣卫以勋戚领之,宸容身为恭王,承袭父荫,少年得志,一向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他未必肯卖纪奉先的帐!”红衣少女淡淡一笑,道:“可是你要知道,纪奉先不同于一般总督,他柱石重臣,兵权在握,就连皇上也让他三分!何况宸容一个恭王!”黑衣大汉道:“宸容是皇室宗戚,他在大内的宠言,无论如何不下于纪奉先再说,统领京都锦衣卫,其地位也犹胜于领天下兵马!”红衣少女扬了扬眉,道:“我总以为纪奉先他必能问得出,甚至有可能已知此事!”黑衣大汉轩了轩浓眉,道:“那是他的事,我懒得理他!”
红衣少女道:“难道你不想弄清楚?”
黑衣大汉环目中暴闪威棱,冷哼一声,道:“什么事儿瞒得了我?日子一久,我还愁不知道!”虎威慑人,便是美姑娘也心惊,一时未敢再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下,她正要找别的话儿。突然,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送过来,前院,低垂暮色中,转出一个黑衣汉子,是那名唤金九的黑衣汉子!他亭外驻步,一躬身,恭谨说道:“禀大爷”黑衣大汉一摆手,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儿,简要直说!”
黑衣汉子一哆嗦,忙道:“是,禀大爷,皇城中有人求见!”
来头不小,黑衣大汉浓眉一扬,道:“谁?”
黑衣汉子道:“锦衣卫!”
黑衣大汉神情一震,目注红衣少女,诧声不解地道:“他们怎知我来了北京,而且在这儿?”
红衣少女扬了扬柳眉,道:“谁知道,总之,人家有能耐找到了这儿!”
黑衣大汉脸色一变,冷哼说道:“不差,好灵通的消息,好敏锐的耳目,告诉他,我没空,有什么事找邹长风谈去!”
黑衣汉子应了一声,但脚下没动。
黑衣大汉浓眉方挑,红衣少女一双欺雪赛霜的柔荑已抚上他一双铁掌。美目深注,柔声说道:“哥哥,你常告诉我,不迁怒,也另难为自己人”
黑衣大汉赧然一笑,敛去威态。
美姑娘转注黑衣汉子,道:“为的什么事,说!”
黑衣汉子早就吓出一身冷汗,闻言如逢大赦,忙应了一声是,道:“禀二姑娘,邹总管问过了,可是”抬眼望了望那隐透慑人神威的魁伟身躯,没敢说下去。
美姑娘笑了笑,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他们非要面见大爷,是么?”黑衣汉子忙又应了一声是。
刚敏的威态,重又陡现,黑衣大汉脸色一变,环目暴睁,冷笑说道:“他们太看得起我索某人了,告诉邹长风,我今儿个心情不好,叫他们少惹我,假如执意要见,也可以,让他们闯!”黑衣汉子一哆嗦,略一犹豫,黑衣大汉勃然变色,红衣少女连忙柔声说道:“哥哥,又来了,他们既来找你,那必然有事儿,何妨见见?干什么动辄发那么大火气?”黑衣大汉威态稍敛,摆手轻叱:“去,告诉邹长风,我就在这里见客!”黑衣汉子如奉纶旨,松了一口大气,转身如飞而去。须臾,前院中再传步履声,后院那月形门内转入了三个人,并肩行来。
最左一名,是个像貌清癯,五绺长髯飘拂的青衫老者,脚下稳健,一望而知是位内家高手。另两名,是一名身材瘦削的锦袍老者,与一名身材矮胖的锦袍汉子,正是那专管缉捕捉拿的“锦衣卫。”那锦袍汉子倒难看出什么,但那锦袍老者面目阴沉,目光锐利,一望而知,此人不但功力颇高,而且极工心计。青衫老者领着这两名锦衣卫,亭外驻步,然后,他跨前一步,恭谨地躬下了身躯:“禀大爷,贵客到!”黑衣大汉缓缓站起虎躯,环目中威棱闪射,轮扫二锦衣卫,矮胖汉子一懔低头,瘦削老者却乘势抱拳:“老朽奉命谒见索大侠,有事面陈!”“岂敢!”黑衣大汉冷冷说道:“山野草民,粗贱武夫,何敢当官家差爷们这谒见二字?两位降尊纾贵,我只有受宠若惊,深感惶恐,阁下什么称呼?”工心计的人都机灵,锦袍老者不答前半段话,嘿嘿一笑,道:“有劳索大侠下问,老朽马云飞,忝为”黑衣大汉“哦”地一声,淡淡说道:“原来是当年称霸一方,威震川陕武林的百臂殃神,索某人我失敬了,马大侠如今任职大内,官同三品,飞黄腾达,衣朱紫,食俸禄,操生杀予夺大权,在朝侧目,在野丧胆,较诸当年,更神气多了!”这番话,明捧暗损,马云飞出了名的老奸巨滑,自然懂,只是他心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从不是味儿,慑于黑衣大汉称霸北六省,威震天下的威名,却不敢有丝毫流露,老脸一红,干笑说道:“马云飞当年不容于道,难在川陕立足,蒙恭王爷不以草莽见薄,降恩擢用,马云飞不敢不尽掬肝胆,答报知遇,同时,能为朝廷尽点心力,马云飞也以为应该,倒教索大侠见笑了!”“岂敢!”黑衣大汉轩眉淡笑:“难怪获官家赏识,马大侠难得的赤胆忠心!”马云飞老脸又复一红,一时未能答上话来。
黑衣大汉淡淡一笑,道:“马大侠降尊纾贵,折节下顾,我无茶无酒院中待客,既失礼,又怠慢,论起罪来不轻,马大侠千万海涵!”“岂敢!”马云飞忙干笑说道:“马云飞斗胆打扰,惊动虎驾,来得鲁莽,索大侠谅宥!”黑衣大汉笑了笑,没说话,突然背着手,迈动脚步在小亭中来回走动起来,走了两步,忽地停步笑问:“马大侠,你们那位恭王爷,似乎很看得起我这个草莽野人,粗鲁武夫,何事非找我不可,请吩咐吧!”他简直就没把这威慑朝野的锦衣卫当回事儿!
马云飞的神色有点尴尬,也有点难看,但他到底还笑得出来,忙道:“不敢,老朽奉命斗胆惊动,冒昧求见,是有事相求,这里是恭王爷的名帖!”话落,翻腕自袖底取出一张帖子,出双手递了过去。黑衣大汉没动,红衣少女向青衫老者施了个眼色,青衫老者连忙上前代为接过,然后转呈与黑衣大汉。黑衣大汉这才伸手接过,只一眼,立即纵声大笑:“我又要说了,恭王爷真看得起我,我是受宠若惊,深感惶恐,马大侠,有什么吩咐,说吧。”按理,那位统率锦衣卫的恭王宸容,见宠大内权重当朝,不论见任何人,他也没有递名帖的必要,这不是官家礼,而是常礼。那么,别说是一个布衣平民,便是当朝的大臣,见帖如见人,也该整衣拜跪来接才对。而,眼前这位,他不但没有跪接,甚至自己都懒得动手,足见此人傲得可以,硬得也够。
在官家眼中,那是嚣张狂妄,大胆得不知死活。
是故,睹状,马云飞脸色一变,阴鸷目光连连闪动,但及至闻言,他却又立即堆起满脸虚假笑容:“索大侠领袖北六省,统率黑白二道,不会不知道,既来京师,更不会不晓得那天下告示,钦命缉拿叛逆萧涵秋一事!”
黑衣大汉环目冷电一闪,向着红衣少女投过一瞥,道:“这等大事我那会不知道,如何?”
马云飞道:“此人日前曾现迹高碑店,如今更大胆地潜上京师”
黑衣大汉“哦”地一声,诧声截口说道:“马大侠弄错了吧,据我所知,萧涵秋已失踪多年,至今武林未见侠踪,这个人,只是他的朋友!”
马云飞嘿嘿——笑,道:“这个,这个,此人既是萧涵秋的朋友,那足见也是叛逆一党,论律该与叛逆同罪,是故”
黑衣大汉扬眉笑道:“是朋友便属党羽,该论同罪,那么,萧涵秋的朋友多得不可胜数,我只怕官家要抓不胜抓了!”
马云飞呆了一呆,旋即笑道:“索大侠该已知道,此人在高碑店代萧涵秋拒捕,并折辱锦衣卫,这不是叛逆一党是什么?”
黑衣大汉状若恍悟地点头笑道:“我明白了,不过,我也有点糊涂,马大侠找我,莫非也认为索某人是那所谓叛逆一党不成?”马云飞一震忙道:“索大侠误会了,索大侠神勇盖世,名重武林,大名更震动朝廷,上达天厅,别说马云飞不敢,就是”黑衣大汉纵声大笑,其声慑人:“看来,索某人何止荣幸,简直是天大的造化,不枉此生,虽死何憾,马大侠,我是急性子,你何妨直说!”马云飞干咳了一声,道:“马云飞遵命,是恭王爷得知索大侠英雄本色,豪杰天性,为人任侠,义薄云天,唯恐,唯恐”黑衣大汉倏然一笑,道:“马大侠,你这不是捧我,是骂我,我索某人何来天胆,敢管官家的事,敢助朝廷钦犯?索某人虽不畏死,但却不能不为我这个妹妹及北六省武林着想!”马云飞一张老脸刹时间涨的通红,忙道:“索大侠千万别误会,马云飞可不敢这么说,不过,听说索大侠明日晚间要借‘朝天楼’那”黑衣大汉这回倒真的呆了一呆,讶然接口说道:“马大侠,我请客的帖子刚发出去没多久,官家好灵通的消息,好敏锐的耳目,马大侠是怎么知道的?”马云飞阴鸷目光一转,面上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面对索大侠,马云飞不敢相瞒,那人一进永定门便被”笑了笑,住口不言,其实,不用多说,余话是“跟踪”二字。黑衣大汉环目炯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想起来了,官家又是怎知我索某人已来北京?马大侠又是怎么晓得我索某人借住在护国寺后院的?”
马云飞嘿嘿笑道:“索大侠侠踪如神龙,锦衣卫可没那么大能耐,也不敢相瞒,索大侠人京及借住此间的消息,来自东西两厂!”
黑衣大汉一声,摇头笑道:“看来,索某人一举一动,悉在人家监视之中,所幸索某人没什么不轨行为,否则岂不被立收囹圄?”
马云飞干笑一声,道:“索大侠明鉴,东西两厂也不敢捋虎须,惊虎驾,犯虎威!”
黑衣大汉浓眉一扬,淡淡笑道:“那么,我可以给马大侠一个答复,就请马大侠把我这个答复带回去,我不能不交朋友,也不能不宴客,我请我的客,这跟朝廷捉拿钦犯该是两回事!”
马云飞神情刚松,黑衣大汉脸色一沉,又接道:“不过,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朝廷捉拿钦犯要是在我宴客后,我不管,要是在我宴客之前动我的朋友,莫怪我索某人翻脸无情,给官家惹麻烦,言尽于此,马大侠请吧!”
按说,没这种事,与官家谈条件,这还得了,姓索的这话也不该说,无如,马云飞他竟点头答应了而且如释重负,满怀欣喜,一脸堆笑地拱了拱手。
不过,他刚转身,黑衣大汉突又说道:“马大侠,请留一步,我还有话说!”
马云飞停步回身,陪上谲笑:“索大侠还有什么吩咐,请只管交待,马云飞一定带到!”
黑衣大汉笑道:“岂敢,马大侠这是骂我,我请教,萧涵秋何罪?”马云飞略一犹豫,道:“不敢欺瞒索大侠,他勾结北敌余孽,企图造反”
黑衣大汉浓眉一轩,道:“马大侠,何证何据?”
马云飞呆了一呆,干笑说道:“马云飞只是奉命行事,至于证据,那得问上面!”
黑衣大汉目闪威棱,淡笑说道:“马大侠是欺我不敢闯皇城,见见那几个?”马云飞神情一紧,忙又陪上笑脸:“马云飞不敢,索大侠盖世英豪,威名远震,神功无匹,别说皇城,就是大内禁宫,马云飞以为”“这是笑话!”黑衣大汉摆手截口,说道:“我只有一个脑袋一条命,锦衣卫、东西两厂,尽罗武林一流好手,挑那最弱的一环,索某人也难是敌手”眉锋忽皱,环目凝注,接道:“马大侠,索某人忝为北六省老大,北敌倘有什么不轨行动,绝难瞒过索某耳目,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晓得?”马云飞干咳了两声,道:“这个,这个,想必是叛逆门行事机密。”黑衣大汉一笑说道:“这么说来,我北六省武林耳目是够迟钝的了!”
马云飞一震,一时未能答上话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楞在当地,老脸好通红,好窘迫!
黑衣大汉淡淡一笑,突扬轻喝:“长风,送客!”
那里是送客,分明是逐客,可怜身为锦衣卫,一向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马云飞,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那本难怪,谁教他今夜面对的是领袖北六省武林,跺跺脚能震动天下,威名慑人的盖世奇豪。
凭良心说,他今夜来此,确属冒昧,无奈负的是上命,不得已,只有硬起头皮,豁出性命跑来!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返”的心情,不过,没当年人家荆轲那么悲壮罢了!
要不然,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敢来,所以,今夜他认为还能双腿来扛着吃饭的家伙回去,已属天大的侥幸,已属福命两大造化大,他还敢说什么。
青衫老者躬身领命,一摆手,道:“马大侠,请!”
马云飞趁势拱手,笑得心惊胆战:“那么,索大侠,马云飞告辞了!”
黑衣大汉淡淡笑道:“恕我不能相送,马大侠走好!”这简直;是把官差置于无地。马云飞道:“岂敢,怎敢再劳索大侠相送。”实话,他已经该满足了!
又一拱手,随同青衫老者,带着那名锦袍汉子转身行向前院,转眼消失在月形门那一边。黑衣大汉望着马云飞背影转过了月形门不见,那步履声也渐渐远去,突然发出一声冷哼,收回了目光。红衣少女适时也扬柳眉:“好奸滑的东西,我瞧他就不顺眼!”
黑衣大汉如猬虬髯一抖,笑道:“放什么马后炮,你刚才干什么来着?”红衣少女立刻反唇相讥:“亏你身为北六省武林魁首,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斯来使’,何况彼此目前还谈不上一个‘战’字,再说,我也得顾哥哥你的面子!”“好话!”黑衣大汉笑了笑,只说了这两个字。
红衣少女沉默了一下,美目凝注,突然说道:“哥哥,你真的不管?”
黑衣大汉浓眉一扬,道:“你担的什么心,锦衣卫、东西两厂都算起来,也难是他圣手书生之敌,人家根本没把这些京师铁卫放在眼内,要不然,他敢上北京?那用得着咱们”“哥哥!”红衣少女刚一跺脚,黑衣大汉已然淡笑接道:“小抹,那要看他自己,那要看是他能服我,还是我能服他,只要他能让我服子他,北六省武林从此听他的,懂么?”红衣少女挑了挑柳眉,但没说话。这小院中,立刻陷入了一片沉寂。
又一天过去,又是北京城万家灯火的时候。
顺天楼上灯火辉煌,光同白昼,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顺天楼,是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不但建筑豪华,摆设都丽,招待亲切,便是那掌灶师傅的手艺,也是京师其他酒楼所望尘难及。
平日里,这时候早已人声沸腾,座无虚席。
而,今夜,尽管灯火辉煌,光同白昼,却不闻一丝那猜拳行令、吆喝谈笑之沸腾人声。
由外内望,楼上太高,看不见,楼下一目了然,虽已杯箸放列整齐,却空荡荡,静寂寂,不见半个人影。
无他,那是因为有人假此宴客,把整个的顺天楼全包了,包楼宴客作东的,来头极大。
不是朝廷大员,也不是豪富巨绅,而是——领袖北六省武林,黑龙江畔,索家寨寨主,北虎铁胆神力霸王索飞,响当当的硬招牌。
索飞,铁胆神力,侠骨柔肠,没奢遮的一条铁铮硬汉子,为人更是豪迈刚直,义薄云天,算得上顶天立地,盖世奇男大丈夫,不但北六省武林共尊,便是天下武林,一提起他来,也莫不肃然起敬,双挑拇指。
除了文武双绝,功力高不可测之外,更难得他胸襟洒脱,气度超人,索家寨富可敌国,但偌大产业有一半以上,都被他双手送给了北六省的贫苦朋友。
包楼宴客,这种事,除了官家之外,在北京城中,可说是绝无仅有之事,但尽管如此,尽管地属京畿,尽管北京城卧虎藏龙,却没人敢正视他一眼,更没人敢出来干涉。
平日里那些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锦衣卫,东西两厂的爷们,今夜全没了影儿,没一个敢露面1而更怪的,是顺天楼前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川流不息,却没人敢走近顺天楼五丈以内。
那没别的,只因为铁胆神力霸王名头儿太响亮太吓人,也因为顺天楼前站着的三个人太慑人!
那三个,最前一个五绺长髯飘拂,面貌清癯的青衫老者,除了目光犀利外,别的倒没什么。
而他身后那两名黑衣大汉,看在人眼里,感受可就不同了,那两个,身八尺,腰十围,站在那儿好似半截铁塔!尤其那长像,更像那庙里泥像搬家,走出来的捉鬼钟馗,眼似铜铃口似盆、别说碰了,他两个瞪上一眼,就能吓掉人半条命,谁还敢走近。
世人都怕鬼,可不能说没有大胆的,有,只有他,那既呆又痴,永远不知天高地厚,永远不知死活的书呆子白衣书生。
也许,子不语怪力乱神,是孔夫子给他壮的胆。既不是怪力乱神,那么便是人,你是我也是,都是有胳膊有腿的,你不比我多长两个眼睛,有什么好怕的!真是,你不瞧,书生他正从顺天楼对面那条街上背负着双手,一摇一晃,神色悠闲地往这里走过来。他左顾右盼,东瞧瞧,西瞧瞧,没当回事儿,可是那站在路边的行人,却都替他暗捏着冷汗。凭他,那弱不禁风,没四两力气的鸡筋骨架子,不说别的,门口那两个就是吹吹气也能把他吹出老远。
书生,他偏偏直奔顺天楼,而且是直迈那青衫老者与那两名黑衣壮汉面前,青衫老者刚拱起手。书生他已淡然发话:“阁下便是那铁胆神力霸王索飞?”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索霸王名讳!两名黑衣大汉为之脸色一变,但没动,青衫老者及时再拱手,笑道:“老朽邹长风,忝为索家寨总管,代主迎客”书生淡然一樊,截口说道:“请帖之上,署名的,似乎没有阁下这大名三个字!”邹长风呆了一呆,道:“老朽说过,老朽是代主迎客”
书生又截了口:“贵主人还没来?”
邹长风道:“做主人的,那有后客迟至之理?未敢劳客人等候,敝东家早已到了,现在楼上,请阁下登楼!”一摆手,侧身让了一步。书生他没动,淡淡一笑道:“贵主人他好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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