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不愿意离开,她一直是责任感很强的人,只是我一直在想,这样束缚巫女不会太残忍吗?外面的世界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却还是一直执着着这片土地,沿袭过去那些陈旧的风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说话的当口,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井口差不多大的厚重圆形木板。男人把木板挪到一边,下面赫然是一个地道。
“哇,好厉害!”露水第一个叫起来,“这是大叔为了和银灯婆婆私奔挖的吗?”
“不,这个坑道很早就存在了,我只是刚好发现。”大叔笑起来,轻轻抚摸着老旧的木头表面,“不管哪个时代,人都是向往自由的。”
时代已经不同了,虽然村子里的人还没发觉,但日常生活的细节确确实实在改变。
据说最早的时候,一旦成为巫女,不但要一直被关在大屋里,除了族长外不能见其他人,恋爱结婚更是想都别想。可到了深草这一代,村里人对这种事情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村子,隔几天去村里闲逛也没多大关系。上代巫女之一的镜花更是和村里的男人结了婚。族长也曾经暴跳如雷,但被威胁如果不同意就自杀殉情,也只好匆匆选定下任接班人,承认了这门亲事。
可是真的可以就这样把责任放到一边吗?深草沉思。
虽然离开一晚对结界的影响很小,可一旦见过外面的广阔天地,以后还能继续过着无欲无求的生活吗?不管怎么说,就连胆小听话的自己都忍不住跟着来了,也许人真的没办法抗拒新鲜事物的吸引。
夏日的月华温柔挥洒下来,干爽的初秋之风吹散了整个白天的暑气。深草望着不远处的露水,她正一边哼着自己编的小曲,一边蹦蹦跳跳的向前走。
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努力一次。
深草下定决心,然后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又是一阵钟鸣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
“附近有座寺庙,供奉着一位叫鵺的大神。”深草一边收拾吃过的盘子,一边趁机活动有点发麻的双腿,“据说它会在人之将死时出现,听那人讲完一生的遭遇,然后根据善恶因果,将人带入不同的黄泉道。”
“因为不太吉利,所以是位冷门的神,知道的人少,供奉人的更少。”
想必您一定听说过吧?这种跟死扯上关系的神,大概也只有我们这种村子才会以香木来敬奉了。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今晚正值满月。
浑圆的月高悬在空中,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木林染上层青白的光晕。风声沙沙作响,少年摊开手掌,几片纯白花瓣飘零散落其上,呼吸一般散出朦胧微光。
似乎还伴随若有似无的絮语。
呜呼如今吾身
回到桌旁重新换了蜡烛,深草抬起头,发现少年依然靠着木框凝视窗外。
“很美吧,人的灵魂。”
“灵魂?”
“就是这些发光的花瓣。黄泉无法闭合,只要靠近就会被诱走灵魂。身体得不到滋养枯萎了,灵魂就只好依附在这些作为结界的花上,整日整夜在山里徘徊。”
少年侧身淡淡扫了深草一眼。
剔透的瞳孔在睫毛阴影下宝石一样闪烁,仿佛能照出人心。血红的眼珠移至眼角,平静的落在少女身上。
那眼神让深草忍不住瑟嗦了下,却又立刻挺直身体。
“正如您所见,因为黄泉恶化,村里发生的枯萎事件越来越多,即使身为巫女的我竭尽全力也只能用浇水将魂魄暂时固定在躯壳上,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被强行束缚的灵魂过一段时间还是会离开,如果那人怀有执念,甚至会化为鬼形,引诱思念他的人一起共赴黄泉。所以现在只有执行“根除”的仪式,人为将黄泉大门打开,把灵魂引渡到另一边的常世之国,情况才能彻底扭转。”
“所以深草小姐才拜托村长把我请来,因为这种仪式光凭一位巫女是无法成功的。”
少年轻柔的下了结论。
“只是哦不,那后来,露水小姐究竟怎么样了呢。”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深草一生都不会忘记。
穿过地底的洞穴,踏过荒败的小径,翻越高高的山谷,跨过无尽的台阶,从太阳西下直至月亮当顶,就这样不停的走啊走啊,以为一生都会这样走下去。
寂静的夏夜,只属于两个人的旅程。始终拉着自己的露水温暖的手,草丛中的虫鸣声,月光,衣服的摩擦声,脸颊发烫的感觉,热,扑通扑通的心跳,摇晃的灯笼,无言的脚步声,还有不停从脸上抚过的夜风,一切都有如置身梦中。
那是既快乐又忧伤的梦境。从没出过村子的两位少女,怀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手拉着手在无尽的黑夜中不停前行。
前进,再前进,直至夜幕中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那是今生从未见过的美景。巨大的喜悦从胸口满溢出来,深草和露水相互看着,大笑起来,朝山下拔足狂奔。
“来尝尝啊,好吃的棉花糖!”
“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都来看看啊!”
深草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不停好奇的东张西望。灯火通明的集市,大串大串的红灯笼在头顶摇曳,妆容艳丽的卖艺人们单手持扇,身姿妖娆的尽情歌舞。路两边临时搭起的木头台子上摆满了芳香四溢的水果,各地闻名的小吃,甚至还有缠成蛛丝网一样闪闪烁烁的金银挂饰。大人跟小贩砍着价,小孩子们则尖叫着三五成群跑来跑去,每个人都被庆典的气氛感染的格外兴奋。
露水早就跑的没影了。从没有过面对这么多人的经验,深草抓着钱袋,一双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啊!”
身边的人突然一挤,深草撞在身后的架子上。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大大小小的面具掉到地上。
“对对不起!”
惊慌失措的蹲下去就要捡,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三下五除二的处理完毕。末了递过来一个妖怪面具,合着一把爽朗的声音。
“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哟!买一个面具吧!祝你来年找到好儿郎哟!”
深草的脸红的简直要烧起来。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钱,接过面具又胡乱走了好一会儿,心脏还剧烈跳个不停。第一次跟陌生人说话,感觉又紧张又兴奋。最初的不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担心自己打扮的不够漂亮的少女情怀。
嘭!嘭!
烟花不断在夜空中炸开,闪耀出比星光更加明亮的绚丽花火。庆典终于迎来了最,人们沸腾着涌向集市中央的广场,合着鼓点跳起庆祝丰收的舞蹈。
狂欢哟!
可爱的美人啊,涂上胭脂,戴上珠花,
放下矜持来跳舞哟!
今夜不醉不归!
双手挥动,双脚踏着鼓声欢喜狂舞,双眼在四周火把映照下太阳似的亮,每个人都又唱又跳。身处火一般的热情之中,深草只觉得双颊发烫,心脏狂跳,一双腿也快控制不住,拼命叫嚣着要加入狂欢的队伍。
正犹豫不决,长长的发丝突然从眼前闪过,接着手腕一紧,一愣神的功夫自己已经被人拉着跑起来。
“一起来跳舞!”
拉着自己的那人脸上充满喜悦,跑出几步,又冲着一边大喊,
“哎!你也过来!”
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闻声转过头,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接着笑起来,很快冲着她们跑过来。
旋转,旋转,双手被拉着不停打转,加快的速度甚至让身体都要被甩出去。
风声在耳边嘶嘶回荡,烟火声,鼓点声,人们的喧闹声,汇成热浪扑过来,涌动着,恍惚中甚至生出种醉酒般的酩酊快感。
好不容易停下来时,看人都是一个变两个。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深草趁机找地方坐下来,好抵制还在袭来的一阵阵眩晕感。
嘭!啪!
最后的花火自天散落,在夜风中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火把和灯笼一个接一个熄灭,浓重的夜幕带着夜晚特有的寂静重新包围大地。
年轻男人和他的朋友们说笑着走向黑暗深处。摇摇晃晃的灯笼光逐渐的远去,男人突然回过头,嘴里像是在说什么的似的使劲朝她们挥了挥手,而后却露出一脸惆怅的表情。
深草依旧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捧着一只艳丽的脂粉盒。
原本垂散的黑发高高绑起,一边插上了串石榴般艳红晶莹的琉璃珠花,露水侧戴着妖怪面具,站在高出地面的土丘上。
“露水。”
“嗯?”
“将来有一天,我也会遇到喜欢的人吗?”
“嗯。”
“我喜欢的那个人,也会给我买礼物吗?”
“嗯。”
“那么我也一定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吧。”
露水低下了头。
“对吗?”
“,你看那是什么?那边好像在发光那是结界的方向!”
如同大梦初醒般,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糟糕!原来现在已经是”
“现在是丑时三刻,”深草突然停下来,“该进行仪式了。”
“麻烦您跟我来。”
彩臣无言的走在木头地板上。已经凸显出些许身体曲线的少女稳稳的走在前头,习惯顺从的头微微低着,两条梳的很整齐的麻花辫垂落胸前,露出脖子后面一片雪白细腻的皮肤。
一大串红的仿佛渗血玛瑙一样晶莹的珠花从她头侧垂下来,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衬的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女莫名的有些妖治。
“请稍等。”
路过一间房间时少女突然停下,推门而入。半掩的房间里并没有点上蜡烛,彩臣能听到里面塔拉塔拉搬东西的声音,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还有两人低低交谈的声音。过了会儿,少女抱着个布包出来。
“是谁在里面?”
“谁?不,没谁。来,请这边走。”
少女抬起头,平静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恭敬到近乎谦卑的表情,仿佛戴着面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