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依然在不停奔跑。
狂风暴雨里,眼里似乎只能看到尽头男人的身影,还有那把白蒙蒙的塑料雨伞,那会儿甚至连前面是悬空的都忘了。
“永”
“永”
“永远!!”
噼!
第一道闪电划亮的时候,我失去了知觉。
再次苏醒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那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很平静就睁开眼,平静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平静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慢悠悠的滴落,那种镇定的气势甚至连医生都有些吃惊。
本来还以为你成了植物人,明明什么毛病都检查不出,但就是不醒。
说这话的是父母请的护工阿姨,那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女人,很和蔼,也很爱说话。那会儿我才刚醒没多久,医生说还得再住院观察几天,于是闲着没事就边喝汤边和她瞎扯。
据她说我是在离那块废弃空地大半个城市远的医院门口被发现的,当时那儿正乱的不可开交,来来去去都是抬担架的和穿白大褂的,有个人走着走着被绊倒了,然后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我。
你的运气真好,知道吗,如果你昏倒的地方再靠东面一点,或许你也会成为那里面的一员。
说着指了指电视,而那上面正在公布这次灾难的遇难者名单。
我们这个城市凭空出现了巨大无比的龙卷风,带着强烈的暴风雨席卷大街小巷整整一小时,树木折断房子倒塌不说,更可怕的是好多人被风给卷走,就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了。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那个废弃空地所在的城市东部,在我见到永远又失去意识之后。
一定是风里面的东西在吃人。
阿姨边说边朝边上看看,这才凑近了压低声音。
我也是听我侄女说的,好像有人用手机录下了当时的画面。那东西能在天上飞,躲在云里面翻腾着才生出了风,那些人看上去是被风卷走的,实际上是被吃掉的。那东西从风眼里伸出嘴,一个不留的把人都吞进肚子啦。
那怎么会突然又没了呢?
天晓得。阿姨站起来,朝我快滴光的盐水瓶里看了一眼。也许也是被吃了呢,这世道,光用脑子已经想不清啦。
我沉默。
虽然我不知道那龙卷风最后是不是被吃掉了,但我想或许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怪物”。
因为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的的确确看到了,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有双不属于人类的巨大无比的眼睛从乌云的缝隙中露出来,静静的看着我。
然后就过去了很多年。
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白云苍狗,是说这世间的事情总是变化莫测出人意料,我想这些年来这个城市发生的变故加起来或许比这个成语形容的更加夸张。
那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暴风雨吃掉了很多人,也彻底毁了那块废地。当我出了院没顾得上回家第一时间就跑到那里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树没有砖头墙甚至连那座悬在半空中的只造了一半的大桥也没了,那会儿在我前面的只剩下堆得高高的废墟和残骸。那天我一个人在那里站着,没有其他人,只有满耳的风声,那些灰尘和旧报纸们在我周围随波逐流,依旧唱着快乐的歌。
原本以为会象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大受打击,郁郁寡欢,但实践证明一个人的承受能力通常比他自己预料的强的多。我甚至没为此流一滴眼泪,只是那么安静的站了一个晚上,然后安静的转身,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第二天又是新的太阳,谁说不是呢。
只是然后。
然后时间就突然变快了。
时不待我,这句话不管对人或对一个城市来说都是那么贴切。这个社会从不会给人太多时间去沉溺在某种情绪里,因为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老师,学校,家长,他们早早就为你定好了未来几年的生活路径,而你只需要象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往前走就行,走偏了或者走慢了,就会遭到他们无权的鞭打。
就像这个城市,昨天还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隔天立刻又拿起公文包赶早上的公交车,感情总停留不了太长时间。
那之后我就像所有人一样,期末考,高考,上大学,恋爱,分手,又恋爱,又分手,等着毕业然后工作。时间是最好的清洁工,不管多么深刻的记忆在它的冲刷下终究会日渐苍白,最后只剩下某种片段,某个侧影。
又是一年冬天,将近圣诞的晚上街上很热闹,那会儿我正在为某件事烦恼,于是一个人插着口袋边想边慢慢走。
恰好碰上电影院散场,涌出来的人流把整条人行道堵得水泄不通,人多不说,有几个女孩大概是兴奋过头了,说笑着就在大马路上打闹起来,然后“呯”的下,其中一个和自行车撞了。
因为刚好在眼前,就上去顺手扶了一把。
哎哟,痛。
那是个眉毛拔得细细的漂亮女孩,说这话时她几乎把所有重量都压在我身上,眉毛整个纠结起来。
大概是崴到脚了,你看都肿了。
和她一起的女孩蹲在地上抬起头,两人对望一阵,眉毛小姐突然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这下去不了了,白打扮了。
好不容易拿到的票子。
给她吧,别浪费。
四只涂着浓重眼线的眼睛突然一齐看着我,然后递过来张明信片似的东西。
很薄又很硬的一张纸,黑色,上面没什么太花俏的图案,只印着几个手写的银色大字。
“rn,1224,晚8点凌晨5点,欢迎光临”
直到那两个女孩走远了脑子里还是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接过来了。
也许是因为最后她们脸上暧昧的笑,又或许是因为眉毛小姐低胸皮草的另类打扮,有好一会儿我的目光都没离开她那丰满的不停起伏的胸部。
胸部以上。
那是条很精致的皮制项圈,但美中不足的是它并不那么宽,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从它下面露出的带点暗绿色的医用绷带。
少女病。
我们这个城市曾经爆发过一场很严重的传染病,就在那场龙卷风发生的隔年。那是种很奇怪的病,得这种病的都是些年轻女孩,得病以后整个人皮肤就会开始腐烂,化脓,因此医生不得不用绷带把她们像木乃伊一样包扎起来,否则那些五颜六色的脓液就会沾的到处都是。
而在那段时间你在街上是看不见绑绷带的女孩的。
因为那种病不但会摧毁一个人的身体,更可怕的是会让人性情大变,再温柔胆小的人也会变得凶残易怒甚至会有攻击性,所以要么把她们关在医院,要么关在家里,吃着只能安慰心理的药片等死。
就因为是那么一种残酷又怪异的病,所以即使已经平息了好几年,每回看到绷带还是会冷不丁的心头一跳。但这次有些不同,心跳的同时好象还隐约回想起点什么。
很模糊的景象,似乎在很久的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女孩,头发蓬乱着,安静的蹲在那里,一下一下挖着死去狗狗的坟墓。
突然间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
抓起卡片死盯着看,呆了足足好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rn。
永远。
rn听起来象某个酒吧或者咖啡馆的名字,事实上它也确实处于一个很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到让人无法想象居然会有人浪费大把钞票在这里建造工厂。幸好这地方现在已经被转手了,因为我想不会有哪家工厂会在大门口挂个霓虹灯当招牌,尤其是这东西的炫丽耀眼程度几乎赶得上城里最红的夜总会。
rn是这间转手厂房的名字,也是那卡片上写的派对地点。
到那儿快要接近午夜,大老远就听见很喧哗的音乐,合着立体声音响那种特有的彭彭彭的节奏声,偶尔还会有几声兴奋的尖叫,卷在股热浪里一吹过来,磕了药似的热闹。
心里没由来一阵激动,赶紧跑过去。
却在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纵然冰冷空气中依旧充斥着那些嘈杂的声音,但眼前的景象让我没法再迈开步子。
到处都是电视机。
各种各样的型号,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所有你想象到或者想象不到的样子的电视机都被随随便便堆砌着,堆成小山似的一座,而每个屏幕上无一例外都闪着电视机没信号时那种白花花的荧光,刚才那股震耳欲聋的声音就是这些电视机发出来的。这会儿走近了听感觉更是逼真,就像真的有人在耳边大声说笑似的,恍惚有种被幽灵包围的错觉。
而眼角霎那间就真的看见了一个影子。
就在我无意识转向某个屏幕时,有个高瘦的身影一闪而过。因此地上也瞬间暗了一道影子,而这道影子并没有随荧幕的恢复而消失,反而跟活的似的沿着地面不断延伸扩展,最后和工厂大门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这同时“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很帅的男人。个子很挺拔,穿的也很时髦,一头挑染的五颜六色的头发乱蓬蓬盖住额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手指,手指修长漂亮的男人并不少见,但修长漂亮又涂着镶水钻的黑指甲油的男人却绝对算得上异类。
那会儿那几根另类的手指正夹着一根烟,男人把它凑近嘴边吸了一口,然后才在喷出的烟雾中注意到我。
或者说我手里的黑色卡片。
“你来晚了,今晚的派对已经结束了。”
“不是到凌晨5点么。”
他笑起来。
“第二场是到五点,小姐,但那不适合你。我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玩,或者回家睡觉。”
语气很亲切,态度却很坚决,这多少让我有点不爽。但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于是干脆当作没听见。
“对不起想找个人。”
“谁?”
“叫永远,是个男人”
“没这么个人。”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否定了,快的让人心里窝火。于是发泄一样低头往地上踹了一脚,第二脚还没下去却听见男人噗的声嗤笑。
“叫永远的倒是有一个,不过你知道,我们这里没有人。”
迅速抬起头,那当口他斜靠在大门台阶的铁栏杆上,很明亮一双眼睛从刘海底下看着我。
“没有人,有非人。”
男人吹了声口哨。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来,你胆子很大。”
“我只想见永远。”
“啧,坚决。老实说我还挺中意这点的。”
“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男人笑着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好让我从半开的门口过去,擦肩而过时他的话带着股烟草味儿一起传过来,“有勇气固然是好,但有些人有些地方不是光靠理想就能进退自如,适当低调点也不坏,你说是么。”
白雾似的烟让我一阵咳嗽。
“抽烟不好。”
“也是”,他笑,“是该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