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
不空漫应道:“苍天为帐,大地为床,岂有不舒服的!”
“罗纱为帐,锦榻为床,不比此地舒服么?”
不空笑道:“小老儿粗硬骨头,哪里配睡什么罗纱锦榻,你们走吧,休来扰人清梦!”嘴里哼道:“活着没什么好,只有睡觉好。”
“喝点酒,睡觉更好!”说了那么多话,就这句好听。不空眉毛动一动,忽闻酒香扑鼻。他蓦然睁眼,便见酒汁从树上泼洒下来,他若不闪不躲,酒汁必然浇淋他一头一脸;他若要闪躲,似乎免不了手忙脚乱,讨对方一顿讪笑。
倏地,不空将斗笠翻转,这一来斗笠成了漏斗状,不空略一托高,听得细碎的啪啪声,瞬息间,上方泼洒下来的酒汁,全收入斗笠中。
不空右手托住斗笠,人倏然站起,左手揪住一人,斗笠往对方脸上移,那人见势不妙,急欲避开,不空左手猛地抓他下颚,指头且按住他的“下关”穴,这一穴被按住,他的嘴唇大张,不空把斗笠尖往他嘴里一放,只听咕噜咕噜,斗笠刚收的酒,迅速落他肚子里。
不空只逃过戏耍,反将对方耐弄一番。
围绕不空身旁,准备看好戏的,正是武克文和他的侍卫们,他们灌酒不成,反眼睁睁看着侍卫何枪喝下一肚窝囊酒。
武克文先是满脸惊愕,继而愕色尽去,眼带不屑。
不空笑道:“原来是你,安南王世子,请人如此喝酒,不太有礼貌吧?”
武克文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忽听得喝斥:“克文,不许无礼!”
众人循声一望,树后闪出一人,众人大惊,急往地面一跪,齐声道:“给王爷请安!”
武震笑呵呵朝不空拱手:“本藩想请大师父喝几盅酒,不想大师父溜走了。”
不空拱手还礼:“小老儿受宠若惊,王爷为何称小老儿大师父?”
“你打垮八侍卫,又打赢世子,本藩延聘你为武术教席,岂不是大师父?”
“小老儿喜欢四处逍遥,不想做什么大师父。”
武震哈哈大笑:“做不做大师父,听凭于你,眼下可否赏本藩一个薄面,到王府喝几盅薄酒?”
不空笑嘻嘻道:“也不知王父请酒,怎么个喝法?刚才世子请酒,不敢领教!”
武震哈哈大笑,连连拱手:“小儿无状,本藩给大师父陪礼,陪礼。”
越想,武克文越有气,今早被这其貌不扬的老家伙戏弄,今夜竟与他同席吃喝,这顿酒食又岂能消化得了?
一顿饭,不空饿了几百年也似,据案大嚼,狼吞虎咽;武克文则满脸不欢,食欲缺缺。
武震笑容满面,提醒道:“克文,吃点菜。”
武克文筷子伸向“红烧蹄筋”再巧也没有了,不空已早一步攻向同盘,正挟满一筷,武克文朝俘促狭笑笑,筷子迅速压住,害得不空一时动弹不得。
武震惊奇道:“做什么?克文。”
武克文得意道:“父王,这叫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说完,忽然底下的筷子一动,不空笑道:“你的泰山,又岂能压住我的顶?喏,叶底翻花,动静自如!”
不空筷子往上一翻,武克文觉一股力劲,筷子已握不牢,不空笑呵呵地送菜入嘴,眉眼笑瞅武克文。
武震哈哈大笑:“大师父叶底翻花,果然动静自如。”
不空眼盯桌面,问:“这鱼香茄子可好?”
武震微笑:“鱼香茄子风味独特,大师父尝尝便知。”
武克文抢先一步,筷子伸向“鱼香茄子”他并不挟菜,却故意将筷子杵在盘里,不空仍旧一脸笑意,说:“世子搭起两道桥,有桥好过无桥,小老儿也来凑热闹,再搭两道桥,四通八达。”
说罢,筷子轻轻一落,两只筷子顿成井字形。武克文暗想,刚才他使出“叶底翻花”自己何不以此反制?便将筷子一翻,料不到不但没翻上去,反觉一股阻力。顷刻间一双筷子折成两半。
不空满脸讪笑,武克文双颊陡然涨红,所闷闷站起身。
“克文,不可无礼!”
不空道:“世子搭桥不成,何不勉力再试?”
“克文,坐下。”
武震眼色严厉,武克文勉为其难坐下。
“罚酒一盅。”武震喝令。
武克文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对武震道:“不陪父王了!”
说完,匆匆外走,武震愣了一下,旋又哈哈大笑,说:“小儿无状,大师父包涵!包涵!”
武克文一听,心中更觉气闷,料不到不空突然说:“王父休怪小老儿直言,世子的确从容过度。”
武克文大讶,死家伙敢如此说话,恐不免若恼父王,他脚步稍停,听得说:“大师父见笑,见笑。”
武克文气坏了!父王几曾低声下气与人说话?自己再不离开此地,脾气马上爆发。他咬咬牙,加快脚步,突闻一串怪笑,那不空道:“世子刚才筑桥不成,断桥废叶未免可惜,喏!”
咻的两声,似有物从耳旁掠过,接着啪的轻响,一前一后,不知什么东西打人墙里。武克文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两支断筷,已插入三分之一,露出三分之二在外面。这断筷从他耳畔飞过,万一有个闪失,岂不要插入他手脑?他怔忡着,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看世子怨怒无处发泄,特地打出两个挂钉,世子有怨有怒尽管悬挂墙上!”不空怪声怪气大笑:“无怨无怒,世子今夜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武克文无怨无怒吗?不!武克文怨怒得快冒烟了。
他找他的八侍卫,东寻西觅,连个鬼影也没找到。不见了?不错,他们都不见了!
“剑儿!剑儿!”
剑儿娉婷而来,款款朝他一福:“世子有事?”
“八侍卫哪里去?”
剑儿机伶瞧他,说:“剑儿不敢说。”
“为何不敢说?”
“剑儿怕世子生气。”
“说!”武克文没有耐心了:“他们哪里去?”
“他们看不空大师父身手绝顶,迫不及待想去拜他为师。”
“什么?”武克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好在胆子,竟敢去拜那个老疯颠为师,他们不想吃王府俸禄了吗?”
“明师难求,世子难道不知,学武之人可都是走访师三年的。”
“好个徒访师三年,那老疯颠有什么能耐?”
“世子难道不认为不空师父身手绝顶?在擂台上,在水池边,在大树下,他都露那么一手,他有什么能耐,世子难道看不明白么?”
武克文脸颊发热,若非受他绝顶身手戏弄,他武克文何来一肚子怨怒?
“明师难求,世子难道不动心么?”
武克文霍然而起:“八侍卫真不想吃安南王府俸禄?”
剑儿瞅他一眼,说:“不空师父若肯收剑儿为徒,天涯海角,剑儿情愿追随他。”
“什么?”武克文怔住了。
“剑儿入王府多年,从未见有人身手如此妙,方才宴席之上,世子举箸与他交手,难道领悟不出此人高不可测?”
“剑儿,你好大胆!”
剑儿略略一顿,说:“剑儿身份卑微,本不配如此说话,但剑儿受王父、王妃、世子大恩,剑儿不怕世子怪罪,也要说真话,高人难遇,若不珍惜,只怕稍纵即逝。”
“何谓稍纵即逝?”
“高人难觅,将来世子要承袭王位,能得高人调教,对世子大有裨益。”
“那糟老头,难道对本世子有裨益吗?”
“世子心性何等聪明,眼光又是何等锐利,只是眼前被怨怒蒙蔽,世子”
“你好大胆!”
“剑儿本不配如此说话,但剑儿自小与世子一起长大,剑儿不敢说假话。”
此际,武克文脸上严霜渐去,叹了一口气,问:“老疯颠住哪里?”
“二进西厢房。”
武克文冷傲一笑:“如此说来,他要领王府俸禄,长住王府罗?”
“不,方才听说,不空师父不愿受人拘绊,明日便要离开王府,四海逍遥去了。”
武克文失神好半晌,气闷道:“王府的俸禄他不吃?堂堂安南王府教席他不做?安南王世子有个怪毛病,他不想做师父,安南王世子非拜他为师不可!”
二进西厢房静悄悄。
武克文暗觉奇怪,本要敲门,迟疑一下,转而从门缝往里瞧。
他的八侍卫于地面,静静跪着,那不空躺在床上,背对外面。
何枪开口道:“世子与大师父无缘,我八人愿追随大师父,大师父若在王府,我八人愿侍大师你,大师父若不在王府,我八人愿天涯海角追随大师父。”
静默半晌,不空发话:“你八人食人俸禄,身不由主,哪能追随小老儿?”
马龙说:“俸禄可以不吃,武功不能不练,我等学得精湛武功,再投王爷麾下,效命疆场,也可报答主子。”
不空坐起身子,说:“你八人认为小老儿会收你们做徒弟?”
“我等诚心诚意恳求大师父。”
“有句武术谚语,你八人可知道?”
“请大师父示下。”
“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亦三年,你八人看中小老儿,要拜小老儿为师,小老儿可并未看中你八人。”
“大师父慈悲。”
“是一块料的,小老儿考虑,考虑,否则一切免谈。”
武克文一阵反感,这老头太刁蛮了。
“据说你八人与世子练武,都败在世子手下,世子那点能耐,老儿还不屑收他做徒弟,何况你八人?”
八人面面相觑,大家瞧住马龙,马龙只好硬着头皮说:“真人面前不敢隐瞒,我八人联手,本不会败世子手下,只因他是主子,我八人知他好强性子,故而每次佯装打败,以博取世子欢心。”
武克文愕然睁大眼。
不空一串大笑:“怪不得你家主子自以为武功盖世,原来你们宠坏他!”
八人默声不响,不空道:“你八人不必费事,小老儿愿云游四海,也不愿教一群庸材!”
武克文啪的推门而人,怒眼瞪住众人,气冲冲道:“八个没出息的东西,都站起来!”
八侍卫不得不从跪姿改成垂手肃立。
武克文冷瞅众人,发话:“你们本事大,你们每次都佯装打败,以博取我欢心?好,你们今日不必深藏不露,每个人都拿出本事,与我一搏!走!到演武厅去!”
回过头,瞥见不空,武克文冷笑:“你老人家也请,本世子要看看,凭我一人之力,胜不胜得过八侍卫?”
兵器在手,一向畅行无阻的武克文,终于尝到对方顽抗的滋味,他倏然惊觉自己变小了,而他的八侍卫,每个人似乎陡然高壮起来,一个失神,他失了重心,长枪落地,身子也往后一跌,跌了个四脚朝天。
八把刀同时刺向他。
一个人被八把刀刺杀,不死也半条命,只是,这八把刀点到为止,立即收手。
自以为八侍卫非他对手,如今不敌八侍卫,武克文简直难堪到极点。
八侍卫击倒主人,立即惊恐莫名跪落地面,说:“得罪世子,给世子赔罪!”
武克文怔忡着,突地,发出一串哈哈大笑,神色看来尴尬怪异极了,他瞪视不空,说:“好了,我出乖露丑,你都看到了?”
不空讶异看他:“你在跟小老儿说话么?”
“不错,你可以拐走我的八侍卫了,他们联手,武功比我好,你有这八个高足,够光采了!”
不空睨他一眼,不解道:“小老儿为何要拐走他们,小老儿云游四海,何等逍遥,为何要拐走你的八大侍耳?”
“你不拐走我的八侍卫最好,你如今已是王府教席,不许你离开王府!”
不空好笑:“小老儿爱云游四海,谁能拦我?”
“你打擂台,过关斩将,理应领取三千两黄金为我教席。”
“小老儿说很清楚,世子气焰高张,小老儿看不过,特意给世子教训,小老儿不要什么三千黄金,也不要做什么世子教席!”
武克文冷笑:“安南王府,岂是你玩耍之地,听凭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不错,小老儿一向不受拘绊,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小老儿要走啦!”
武克文一愕,瞬即冷笑道:“王府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你走不出去,就是这间演武厅,本世子÷声令下,大师父也休想走出去!”
不空张望一下,呵呵怪笑,说:“你说这演武厅,小老儿走不走得出去?”
“不错,你若有本事走出这演武厅,本世子天涯海角也要追随你!”
“你要追随小老儿,小老儿不欢迎!”
“欢不欢迎随便你,本世子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了!我看大师父,如何走出这演武厅?”
不空睨他一眼,忽然脱下褂子,随手一扬,褂子沿左墙畔转了一圈,只见褂子掠过,墙畔灯火一盏盏熄灭,众人正讶,褂子绕了一圈,回不空手上。不空顺手再抛,褂子飞上右墙,一阵疾掠,右面墙的灯全熄,伸手不见五指,不空叫道:“小老儿谢武王父晚餐,小老儿去也!”
顿时一片混乱,等灯光亮起,已不见不空踪影。
次晨,武克文和八侍卫全不知去向。
书房留有书笺,剑儿皇与安南王。书笺上仅有寥寥数语:“孩儿追随大师父去了,父王不必悬念。”
武震忍不住微笑道:“世子长居王府,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安南王妃裴氏珠泪滚落,着急道:“外面凶险,说什么历练!”
“不经历练,日后又焉能有所作为?”
裴王妃仍旧难以释怀:“好端端的不会享福,竟去追随什么大师父?”
“大师父高人,值得追随他。”
“既如此,何不把大师父留在王府?”
武震哈哈大笑:“王妃难道不了解世子?你把现成的大师父送他眼前,他不领情不受教。大师父如今对他不理不睬,不把他放眼里,不收他做徒弟,他才会万般着急,不辞辛劳追寻大师父,克文这拗性子,你还有不知道?”
裴王妃想了一下,说:“万一大师父不收克文,克文岂不徒劳无功?”
武震神秘笑笑:“本藩与大师父相交二十年,还摸不清他脾气,他究竟会不会收克文为徒?这得看克文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