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恕罪,请吧!”
无名和尚见五僧神色黯淡,不由歉然,转身合十致意,又听昙优道:
“礼佛坡乃莽头陀在彼护法,他非本门弟子,最为秉公无私,性又刚烈,师叔”
无名和尚见昙优殷殷致意,大是慨然,道:
“贫僧虽犯戒律,但此心佛知,五位比丘不再阻拦,贫僧实是感愧,此去但望我佛怜佑”
说毕,转身迈步,足踏栈道,芒鞋翻飞,迅捷地登阶而上。
这条栈道,环着矗立的悬崖峭壁而筑,蜿蜒曲折,足有八九里长,栈道尽头之处,山坡倾斜之势略缓。
无名和尚心急似箭,他深知守护这礼佛坡的莽头陀,最是难缠,要想通过此关,大是不易。
是故,他一心澄莹,全神戒备,缓步而行,果然,不多时,但闻木鱼连响,自崖边浅窟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黑色僧衣,长发披肩的头陀来!这头陀身材高大逾常,面色黑黝,浓眉大目,仿佛一座铁塔般,迈着大步走来。
无名和尚望见这头陀束发的铜环,在日光中闪烁生辉,项下挂着一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乌光闪闪的木鱼,手持佛门方便铲,不由得暗道:
“莽头陀,这最难缠,最不肯循私之人,他来了”
铁塔般的莽头陀,大踏步来至当前,右臂握定方便铲,左手自项下解下黑木鱼,往地上一放。
浓眉掀处,陡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无名和尚心下一动,举目一瞥,只见莽头陀环眼圆睁,瞪着自己,面上毫无表情,不由忖道:
“他虽非我门中弟子,但与我也是素识,如今竟然对我问起这等话来,分明是故作不识”
原来这莽头陀,乃是前朝宗室子,一生遭遇至惨,后来被峨嵋一位高僧收容,托庇于佛门之中。
那位峨嵋高僧示寂之后,他才持戒前来投奔无住大师,这时莽头陀不但尽得峨嵋心法,连禅宗独门之功,也已极具造诣,而兼具两家之长。
且说莽头陀见无名和尚不答,一震手中方便铲,又自大声问道:
“和尚!此乃无住大师修持之所,尔来此何为?”
无名和尚只得合十说道:
“贫僧无名,来此乃是晋谒贫僧大师兄无住”
莽头陀扬起一阵震天狂笑,随道:
“和尚,我知你是无名禅师,要见无住大师却也不难”
无名和尚心下大喜,合十一礼,说声:“阿弥陀佛多谢让路放行!”
举步便拟再进,猛不防莽头陀一声大喝:“慢!”
无名和尚只得止步,迟疑问道:
“头陀喝止贫僧,可有教言?”
只见莽头陀目光四射,浓眉高掀,道:
“和尚,要见无住大师不难,且先杀了我莽头陀!”
话声未落,方便铲一抡,暴喝声里,一招“善财送子”铲化一道夺目光华,平取无名和尚咽喉要害。
无名和尚万不料莽头陀出手这快,动念间对方铲刃只距自己咽喉半尺。
这间隙,但见他身形急转,斜出半步,右手一撩,立刻顺着莽头陀方便铲柄,疾然切下。
莽头陀大叫一声,翻身撤铲,这时无名和尚已然欺近身前,须知方便铲长可八尺,到了对方贴近之时,便难以发挥威力。
好个莽头陀,果然不愧身集两家武学,只见他双手握铲,倏地一横,核桃般粗细的铲柄,闪电也似直奔无名和尚右肋“章门穴”撞去!
无名和尚单掌本待切上莽头陀的腕脉,忽觉肋下风生,疾忙间凹胸吸腹,撤掌一招“擒龙搏虎”
五指齐张,迎着对方铲柄抓去,莽头陀碍在自己兵器过于长大,一击不中,早抽身急退,跃开八尺。
无名和尚最大的愿望,乃是上山谒见无住大师,求他运功调治怀中的古家孤儿,自然无心恋战。
他见莽头陀退开,当下壮气开声,袍袖拂处“小挪移”身法飘前丈远。
莽头陀正待进招,一见无名脱身而去,不由心下大急,喝问一声:“哪里走?”
凌身纵步,如影随形般赶将过去,一招“风雷并发”铲影霍霍,结成一面丈余大的光网,径向无名和尚当头罩落。
要知这招“风雷并发”正是峨嵋镇山绝艺之一,七七四十九式“金光铲法”的起招第一式,施展开来,威力非同小可,但见数丈之内,劲风飒然,沙飞石走。
无名和尚听风辨位,觉出莽头陀急追而到,正拟二度举步凌身,但莽头陀漫天铲影,已然如山罩落。
只见他疾然暴退,待得对方铲势稍滞,又复电射而进,出手“分光捕影”之式,打算捉住莽头陀的铲杆。
莽头陀大声暴喝,不等招老势穷,倏地双臂一振,第二招“天凤骤起”接连递出,无名和尚见他招式凌厉无匹.心中连叫:“善哉!善哉!”
在这种情势之下,再想脱身而去,哪里还能?只得摒除杂念,抖擞精神,在莽头陀铲光包围之中,悉心应战。
这一番,小小的礼佛坡间,风云变色,两个佛门中高手,一个铲光似幕,一个掌影如山,你来我往,斗在一处。
莽头陀“金光铲法”招式变诡莫测,声势恫人,无名和尚的造诣虽高,但他怀抱孤儿,单手应战,未免吃亏,是故交战了顿饭工夫,依然难分高下。
这时,忽听山顶之上,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钟声。
激战中的无名和尚,悠然心念一动,举目一瞥坡上野树,只见树影斜曳,在海风微拂之下,不住摇摆,他心头一凛:“这时已在申牌时分,若再延迟,贫僧岂不虚此一行?”
动念至此,但闻他沉声一句:“阿弥陀佛”招法顿变,偏身让过莽头陀快疾的一铲,寻罅觅隙,凌身自铲光较薄处穿越而出,半空里倒转身形,单掌挥处,一式“春柳拂波”照准莽头陀顶门拂下。
莽头陀见无名和尚身法骤变,也是一震,就在这微微疏神之际,对方掌指已堪堪打上,这时他再想撤铲护救,已是绝无可能。
百忙中,只得身形一矮,以期躲过。
无名和尚何许人也,莽头陀这一手早在他意料之中,但闻他一声疾喝,身形陡地一沉,掌势未变,却依然向对方顶门拂到!
莽头陀只觉一股禅力内劲,自顶心压下,大叫一声,转身飘出数步。
但在他躲过这记致命一击之后,却立即面色大变,手扶方便铲,怔怔地站着,不再上前抢攻!
无名和尚落身于地,单掌当胸,欠身说道:
“阿弥陀佛——贫僧放肆了!”
原来,莽头陀本不能躲过无名和尚的凌空一击,都是无名和尚不愿伤他,故而在掌势击中他头顶之时,只轻轻一沾即收。
莽头陀忽地大叫一声,颤声说道:
“无名大师!莽头陀身受无住大师深恩,难以为报,今日奉命护法,拦阻于你,实非所愿——”
无名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正想说几句安慰之言。
却听莽头陀又自说道:
“但是——莽头陀技不如你,现下虽让你上山,心中失责之疚却是难解。”
无名和尚见他神色惨淡,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正忐忑间,忽听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雕鸣,当下心头一动:“在这时候,大师兄坐下神雕,却何故高翔于云端?”
思忖间,又听莽头陀黯然地说道:
“无名大师!这番上山见着令师兄无住大师,烦请代陈,就说莽头陀护法不力,愿随他同参我佛,先行一步了!”
无名和尚闻言,大惊失色,疾忙转头回顾。
哪知莽头陀已在这瞬息之间,双手握定铲沿,但见寒光一闪,铲刃利锋,径向喉头抹去!
无名和尚心头大震,疾呼声里,闪电般飘身过去,单臂一探,抓定铲柄,奋力夺将过来——
但,他终究是慢了一着,但见汨汨的鲜血,已经自莽头陀喉头淌下,刹那间,即沾满了僧袍
莽头陀身子晃了几晃,挥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无住大师涅盘在即,你你欲见他最后最后一面速去!”
其声嘶哑,低黯。无名和尚一字一字地听将入耳,真是如锥刺心,懊丧之感,油然而生。
恰值一片乌云掩了太阳,同时刮起了一阵海风,礼佛坡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是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无名和尚,在经过一阵天人交战的沉思之后,倏地长声慨叹,仰视云天,沉痛地喃喃说道:
“我佛我佛——弟子何辜,竟至一错而再错?以致罪孽愈种愈深——此去山顶大师兄结庐之所,尚不知有几拨护法挡驾,贫僧为救孤儿一命,反而害了数命,这又是何苦来呢?”
却见他面部肌肉一阵痉挛,飘身来至临海崖边,凝视怀中的古家孤儿道:
“孽由我种,罪由我当——孩子,并非贫僧不救于你,实像你命运太已乖蹇,贫僧超渡了你吧!”
说毕,双臂一振,抖手间将那襁褓之子,古家的孤儿,抛落千伽绝崖——
那尚在襁褓之中,古家的孤儿,虽经补锅怪人千里奔波,求得青灵上人的“保命金丹”延长了他在人世间半年岁月。
但,这是徒然的,无名和尚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不惜干犯本门森严的戒律,闯关上山,那也是徒然的
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襁褓之中,陨星飞坠般,疾然向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之中落下
无名和尚站在临海崖边,俯视着,一团黑影,由大而小,疾降——他喃喃低颂经文,为在未知人世为何的稚子默祷
然而,又一声激越的雕鸣,惊动了无名和尚。
他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黑雕,宛如一朵乌云,白天边急降,径奔那行将掉落大海的孤儿急翔而至——
随即,那黑雕又是一声清鸣,鸣声中,隐隐透出一声慈和而沉凝的佛号,那黑雕振翅之间,在海面回旋了一匝,便振翼上升,穿云排空而起。
无名和尚望空合十,直待雕影不见,才转身向莽头陀行去。
只见莽头陀这时已渐渐陷入昏迷之中,他倚石盘膝趺坐,手持一百单八颗佛门念珠,依然勉强断续念着经文。
脸上虽则流露极端的苦痛之色,但却充溢着祥和之态,嘴角之间,隐隐流露着殉道者的笑容。
无名和尚百感丛生,不由暗叹:“我无名,也算得是一个佛门中人,但怎及他礼佛之忱”
感慨之中,出手点了莽头陀三处大穴,遏止了出血之势,然后,自怀中取出药来替他敷设。
莽头陀并不挣扎,只睁开灼灼的环眼,注视无名和尚,无力而平静地说:
“阿弥陀佛——佛说:无生、无灭、无嗔、无欲,莽头陀已在这一瞬之间,得悟我教真谛。”
“无名大师!万事须求不着‘色相’,‘着相’便非真解脱,莽头陀错了——你即速上山去吧,不用费心了!”
无名和尚听得心头一凛:“阿弥陀佛——贫僧经年来所作所为,岂不是处处‘着相’?岂不是事事‘生嗔’?”
这时,山上飞也似奔下一位僧侣,只见他来到礼佛坡问,躬身合十,向无名和尚顶礼道:
“弟子昙德,参见师叔——”
无名和尚合十还礼,低声慢道:
“阿弥陀佛——贫僧待罪之人,当不得比丘大礼。”
只听那昙德又道:
“老和尚入定方回,恰值坐下神雕,迎接南海无恒师叔回转,在崖下救起一个行将落海的稚儿——老和尚得知师叔已经法驾莅临,谕命弟子前来请师叔即速上山。”
无名和尚听说,那古家孤儿已被南海无恒大师救上山去,不由宣声佛号,道:
“罪过罪过——贫僧恭领大师兄法谕!”
转身朝莽头陀深施一礼,迈开步子,缓坡而上,却听昙德说了一声:“弟子恭送师叔法驾——”
他说毕,便转身看护莽头陀伤势去了。
礼佛坡至山顶无住大师参佛之所,其问尚有数处阻扼之地。但那些护法弟子,因有无住大师放行之谕,是故见了无名和尚,只各合十一礼,便自退过一边。
待无名和尚到得山顶,这时距无住大师坐缸证果之时,尚有一个多时辰,只见苍松掩映之中,那无住大师静修其间的茅屋四周,前后环坐着数十名佛门高僧,垂帘合目,手持念珠,为这位行将涅盘的一代圣僧祈祷
茅屋之前,一株千年古松之下,莲花形的蒲团之上,坐着他大师兄无住大师,六七个本门弟子,伺立两边。
在无住大师左前方的一只蒲团上,也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瘦小的女尼,这女尼抱着那孤儿。
身边蹲着的无住大师坐下神雕,金睛火眼,翎毛光滑,顾盼生姿。
无名和尚举目四顾,见数十名护法高僧之中,竟有半数不是本门子弟,心头不由地闪过一抹疑虑:“护法僧中,既有这多外人,恁地却反拒我于山下?”
但见他缓步行至无住大师蒲团之前,伏身礼见道:
“弟子无名,参见大师兄法驾,并为犯戒闯山请罪——”
无住大师两道其自如雪的长眉,微微一掀,念一声“阿弥陀佛”睁开他不怒而威,神光盈足的双目。
注视着低头俯视的无名和尚,缓缓说道:
“无名——你知罪吗?”
无名和尚闻言,如同焦雷轰顶,心头大震,低头复道:
“弟子知罪。”
只见无住大师双掌合十,闭目沉思,似在思考一件重要之事。
半晌,才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无名,知罪即已无用,这佛家至深之义,你可悟得吗?”
无名和尚闻言,但觉心中一明,顿如醍醐灌顶,灵台莹澈,正在喜欢参悟之际,却听无住大师一声佛门“狮子吼”大声问道:
“无名!我令门中弟子,守山护法,其中实有深意,你也悟得吗?”
无名但觉他这番言语,一字一句深透心腑,这时他但觉灵台莹澈,胸中嗔怨之意,尽形消弭。
只见他俯首至地,恭声说道:
“师兄修持深远,透悟我教精义,弟子愚昧,何足臻此?望师兄授我大法。”
却听无住大师说道:
“老衲本拟在示寂之前,将我禅宗掌门之责,传与无恒师妹,是故遣得坐下神雕,去南海将她接来。”
“如今你来至普陀,并不知我示寂在即,却不惜干犯戒律,闯关求见,老衲反拒你于山下,按说均属同门,老衲此举不无厚彼薄此之嫌,但——老衲此举,其中实含深意,无名,你万不可萌生嗔怨之心!”
无名猛可想起适才心中的愤怒之感,越发地惊佩大师兄神目如电,不由心头一震,急道:
“阿弥陀佛,弟子不敢!”
这时,忽听一阵悠扬的钟声,自茅屋之中传出,只见在场众僧,于悠悠钟声之中,庄严地站将起来,同宣佛号,遥遥对无住大师顶礼合十,然后鱼贯地向四面山头,护法之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