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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三更明本相关怀仍是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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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时洞外所见的六名妙龄女尼,业已锦衣尽脱,纤腰之下以花瓣缀成短裙,肩头则覆以与花同属异种而不知名的青色心形树叶,此外臂腿全裸。手中各执笙萧乐器,翩跹走入石室,向龙门医隐父女恭身施礼,同时嫣然一笑,便自舞蹈歌唱起来。

    这六个妙龄女尼,个个粉妆玉琢,美貌非常。再一载歌载舞,越发显出一身柔肌媚骨,玉映珠辉。星眸流转之间,和以靡荡之音,端的声容并妙,冶荡无伦,确足勾人心魄。龙门医隐与玄衣龙女,一个是功行卓绝,定力极坚;一个心地纯洁空灵,纤尘不染,均是一样宝相庄严,含笑而视。女尼们一番舞罢,见人家丝毫无动于衷,突然一齐曼声长吟,个个手摘花叶衣裙,随抛随接,霎时飞起一室花雨。

    六人通体一丝不挂,粉弯雪股,玉乳酥胸,全部裎露。在花雨缤纷之中,忽而又手据地。

    倒立旋转,玉户微张,元珠外现,开翕之间,备诸妙相。忽而反身起立,轻盈曼舞,玉腿齐飞,在花光掩映之中,渥丹隐现。舞到妙处,全身上下,一齐颤动,口中更是曼声艳歌,杂以骚媚人骨的呻吟。淫情荡意,笔所难宣,委实撩人情致。

    龙门医隐等她们百技俱毕,又行周而复始之际,突然-目大声喝道;“天魔艳舞已然领教,不过如此,摩伽洞主速赐妙音。”就这几句话的威力,六名妙龄女尼竟然禁受不起,一齐震得骨软筋酥,萎顿在地。

    石室顶上那些杯口大的洞穴之中,传来摩伽妖尼的清脆语音说道:“多谢龙门大侠,以内家‘狮子吼’,惊觉摩伽门下痴迷。俗舞不堪人目,敢请再听俗音。只要繁音一歇,柏大侠父女未为七情所侵,贫尼便当如约自毁这天魔洞,从此永绝尘缘,皈依我佛!”说罢,六个妙龄女尼也自地上,慢慢爬起,退往别室。洞顶之上,忽然垂下一幅丝幔,把石室与外洞隔绝,幔上并绣有两个大字,一红一黑,字日“情关”

    龙门医隐这时才知道石室四壁孔窍,是凿来传音之用,丝幔一落,料想“六贼妙音”即将发动。虽然约略听出摩枷妖尼颇有借此机缘弃邪归正之意,但已无暇深思,连忙再度嘱咐柏青青澄神定念,守住天君,谨记境由心生、幻随心灭之语。

    果然,室顶万窍之中繁音渐作。时如虫鸣,时如鸟语,时如儿啼,时如鬼啸,时而竟能随各人心意,幻出最亲近人的声音,呼唤自己。柏青青仿佛听见葛龙骧在东南角上,低唤“青妹”加上先前在洞口所见蒙面少年,委实太像自己的梦寐中人,几乎忘了这是幻觉,而起身扑将过去。虽然临危尚能自制,悬崖勒马,但龙门医隐柏长青见爱女才一开始,就已几蹈危机,长眉已自深深皱锁。

    摩枷妖尼的“六贼妙音”果不虚传。由众汇齐鸣,渐渐音分各类。东壁窍中,巨声-沓,砰匐震地,宛如万马奔腾,雷鸣风怒,山崩海啸,石破天惊,慑人心魄。西面则恰恰相反,起了一片清吹细打、乐韵幽扬的淫靡之音;群乐竞奏,繁声泄呈,浓艳妖柔,荡人心志。

    身后所发,却是一种匝地哀声,或如思妇离人,天涯望断,情怀索莫,触绪与悲!或如孤军转战,矢尽粮穷,壮志难伸,捐埃未报,只得取义成仁,以尽职守:或如万众小民,本在自由康乐的生活之中,一旦为奸党窃国,暴君临政,被苛吏严刑,榨取得肉尽髓枯,呻吟求死。

    那一种渴盼王师,来苏涸辙的怨苦呼号,至悲至切之声,简直酸心凄脾,令人断肠。

    柏青青对东西两方的巨声淫声,尚能付诸无闻,但对身后的人民疾苦之声,却因天生侠骨,轸念体恤,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娇靥之上,勃然生怒,双目一闭,正待动手,突然与自己爹爹目光相对,始觉得爹眼光湛净已极,好似含有无限祥和!自己满腔杀机与不平之气,被他目光一罩,便渐平息。终于悟透暴政绝难持久,人民于体会之中,分清是非善恶,群起揭竿,响应正义讨贼之师之际,也就是重登衽席之时。时机未至,徒逞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略为两间稍留正气而已。心气一平,人也跟着明白,爹爹今天,虽未与人动手过招,但精力已然消耗不少。先前用“狮子吼”震散“天魔艳舞”此时又以耗真气内力的“慧眼神通”惊觉自己痴迷,再不赶快镇摄心神,爹爹恐怕也将无法负累。

    玄衣龙女一念生明,在石椅之上,含笑端然跌坐,神仪朗彻。龙门医隐见爱女这般宝相,知道她已天人悟彻,色相无侵,不觉宽心大放,知道胜算已定。

    哪知壁间诸响,久久无功,突然一齐消歇,但只刹那之间,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至天地山川、风云雷雨、日月星辰之变,小至乌噪虫鸣、严寒酷暑,一切惊喜悲乐、憎怒爱恶之声,全都杂然并奏。

    龙门医隐暗叫不好,真料不到区区摩伽妖尼,竟有如此功力,能以所有七情六欲之声,一齐来犯。自己虽然尚可应付,但柏青青绝难支持。一时苦无良策,正待拼竭全力,豁出损耗真元,受点内伤,要以“少阳神掌”配合先天无形罡气,封塞壁间诸窍。突然洞外传来一阵龙吟虎啸之声,唱的是岳武穆传诵千古的满江红词曲。

    在这龙吟虎啸之中,还杂有琅琅诗声,念的是炳耿精忠万世景仰的宋末名臣文文山的正气歌。这一来龙门医隐愁眉顿解,等正气歌念到第六句“沛乎塞苍冥”时,六贼潜收,诸响尽息。

    柏青青妙目一张,洞外连声哈哈狂笑。那幅“情关”妙幔,被人撕了一条大缝,伸进来独臂穷神柳悟非的一颗乱发蓬松脑袋,向龙门医隐咧嘴笑道:“世间事妙到极点,老化子远上衡山涵青阁,诸一涵苦练乾清罡气在坐‘玄关’;赶到这仙霞岭天魔洞,老怪物却在坐‘情关’。若不是老化子和老酒鬼诗兴大发,念上了岳鄂王和文相国的一词一诗,只怕老怪物‘情关’难破呢。”

    龙门医隐微微一笑,方待答言,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阵微炸音。诸人俱觉一怔,左壁通往别洞的圆门之中,飞也似的闯出那蒙面少年,大声叫道:“诸位快走,这洞马上要倒!”说完,人已往外蹿去。柏青青跟踪急扑,柳、柏二老相将追出洞外。蒙面少年身法太快,柏青青那绝好轻功,竞未追上,仍然被他逃人林中。不由伤感过甚,一声悲嚎,哇的一口鲜血喷处,人便晕倒。

    龙门医隐随后赶到,见柏青青再度喷血,不禁珠涟涟随之俱落,知道爱女未痊愈的重病如果复发,此命将休,非自己医道所能挽救!刚刚伸手抱住柏青青晕倒身躯,天魔洞内果然传出一声震天巨响,连那朱砂石壁也似摇摇欲倒。一时浓烟大作,碎石群飞。龙门医隐怀抱柏青青,独臂穷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独醒连同跟来的侠女谷飞英、小摩勒杜人龙,慌忙一齐卧倒在地,并各用掌力兵刃拨打近身散落石块。

    好大半天过后,震响才歇,碎石不再乱飞,漫天尘土也渐渐平息。众人纷纷自地爬起,相顾均觉骇然。

    独臂穷神柳悟非向天台醉客余独醒怪笑一声,说道:“老酒鬼,你我福命总算还大,你看这片红色山壁,已然倾斜,震力再若稍强,便将整个倒下,再好武功无从施展,一行六人,齐作南荒冤鬼,岂非太不值得么?”

    天台醉客等人也自纷纷嗟叹,惟有龙门医隐柏长青一语不发,从怀内取出几粒灵丹,喂向爱女柏青青口,仔细为她一察脉息,老泪不禁凄然连落。众人大惊,正待问故,忽然朱砂红壁半腰转出六人,一齐纵下,但个个身带残伤血迹,正是天魔洞主摩伽妖尼,带着五个妙龄弟子。

    摩伽妖尼左半脸血迹殷然,一目已眇,走到近前,向众人合十为礼,庄容言道:“摩伽幼人旁门,沉沦欲海,但心头一点灵光,犹未尽灭,每于淫乐一罢,辄起自惭。二年以前遇一神尼,苦加度化,灵明更复,益悟前非。惟以昔年曾向本教邪神立有重誓,除非有人在我‘万窍传音石室’之中,以本身定力经受‘天魔艳舞’与‘六贼妙音’考验,而能作到六欲不侵、七情不扰,使我教中大法功效俱成泡影之际,绝不能叛教他投,改邪归正。

    “这三年以来,闽浙赣苏等省,曾有不少英雄侠土憎恶摩伽邪行,来此申讨。但慢说是“六贼妙音”只要“天魔艳舞”一起,均已目为色迷,忘却来此用意,甘心俱坠无边欲海。

    摩伽虽然无力自拔,但总竭力求减罪孽。无论对任何男子,采补之后,均必另以自炼灵药,使其恢复元气之后,好好遣送回去。二十年放荡从未伤过一人。今日得能苦海回头,冥冥之中,也许就鉴念摩伽这一丝善意!门下弟子,也均尚能遵守摩伽平日教诲,只有三弟子如烟,曾有一次误将前山猎户之子泄尽元阳,以致不救。但她适才已在山崩之时,归诸劫运。可见天道循环,丝毫不爽。

    “三日之前,武林十三奇中,最为阴毒刁狠的黑天狐宇文屏突然过访,告以苗岭阴魔邴浩业已练复久僵之体,二度出世。各正教中人,也纷纷重现江湖。彼此已然约定后年的中秋,在黄山始信峰头,较功论剑。一再苦劝摩枷,随她同往苗疆,与邴浩老魔同练一种‘三绝迷阳勾魂阵法’,内用摩伽勾魂乱神之术惑敌,外以邴浩老魔的秘练绝技‘十二都天神掌’伤人。黑天狐字文屏却在暗中用她那最毒的‘飞天铁蜈’、‘蝎尾神鞭’、‘守宫断魂砂’、‘万毒蛇浆’与‘蛤螟毒气’等五毒邪功,乱施鬼域。以期在赴会群侠与崂山四恶、蟠家双凶等人动手之时,骤加暗算,不分正邪,一网打尽。我等三人,便可鼎足而分,称雄寰宇。

    “字文屏用心如此险恶,摩伽闻之,亦觉骇然。再三推托,执意不从。字文屏在我天魔洞内住了两天,一再游说,直到昨日,已然唇焦舌干,见摩伽仍不为动,无术可施,才拂袖而去。跟着便是那位不知名的蒙面小侠与龙门医隐大侠父女,寻上门来。摩枷一见柏大侠这样的武林泰斗莅临,便知夙愿可能有望。果然柏大侠父女内家定力,湛净空明,一任摩伽使尽教中邪恶伎俩,依然情欲不动。恶誓既解,摩枷方冀从此回头,哪知为恶仍多,终须略受果报,以消前孽。肘腋之中,竟然隐有恶人,祸生不测,几连诸位一齐随同在这荒山埋骨。

    “那黑天狐宇文屏,果然险恶绝伦,在此仅仅勾留两日,竟把我另外两处暗洞摸清。昨日表面拂袖而去,其实仍在暗中潜伏。柏大侠父女‘情关’勘破,诸位进洞之时,摩伽原来准备有日改正回头、毁此销魂魔洞的地雷火药,竟被宇文屏偷偷点燃。幸喜发现尚早,三弟子如烟与摩伽一同舍身扑救。如烟骨化飞灰,摩伽也少去一目。幸而护得三枚最大的地雷,未曾爆炸,不然各位遭此飞灾,摩伽纵然形灭神消,亦难补此憾了。”

    说完,她转对龙门医隐重致谢意,并诧然问道:“柏女侠想是被适才巨震所伤,可妨事么?”

    龙门医隐柏长青虽然怀抱爱女,目含痛泪,但仍面对这位“摩伽仙子”肃然起敬,答道:

    “洞中初会之时,我便知仙子夙慧不浅,果然一念回头,便超百劫。我这薄命女儿并非震伤,她是积郁伤肝,旧病复发,此刻业已魂游墟墓。凭柏某医道,无法挽回,至多能延三四天寿元罢了。”

    摩伽仙子一阵嗟叹,说道:“本来摩伽在这天魔洞内培有一株世间仙草‘九叶灵芝’,功能起死回生,用来赠与柏女侠,一服立愈。可惜被那黑天狐宇文屏这么一闹,以致永埋洞中,无法取出。但吉人自有天相,像摩伽这等十恶不赦之人,尚蒙天宥,柏女侠人间威凤,必无夭折之理。柏大侠但放宽心,摩伽心意业已说明,请从此逝。”随向各人重行问讯,率领五个女徒,含笑飘然而去。

    众人见这摩林仙子去后,不禁齐伸拇指盛赞。独臂穷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独醒向龙门医隐略为寒暄,并为谷飞英、杜人龙二人引见。

    老化子柳悟非,见龙门医隐柏长青那等悲怆神情,知道柏青青病非小可,此时顾不得细问别来光景,一行六人离却深山,赶到枫岭关附近的一座小镇上,找家旅店住下。龙门医隐开了一张药方,煎好与柏青青服下。到得晚间柏青青神志稍清,依然一语不发,只是饮泣吞声。

    龙门医隐重行为爱女细诊脉象,诊罢面容寒如冰霜,取被与她盖好,嘱咐静心歇息,便与众人同到隔壁。谷飞英要留下相陪,龙门医隐叹道:“情丝一缕,不知缠死古今多少英雄儿女。青儿此时胸中积郁过甚,无人能加宽解,越劝越烦,让她独处反而较好。我刚才细察她脉象,已臻极危之境。除非立时除去她内心所忧,然后再用药物仔仔细细地调治上个周年半载,或还能保得残生之外,纵然华伦再世,扁鹊重生,也无此回天之力了。”

    龙门医隐说到此处,脸上神色凄惶,难看已极,连身躯也在发抖。众人见他这等盖世神医,对柏青青病势居然束手无策,个个也自面面相觑,无言以慰。独臂穷神柳悟非浓眉紧皱,一声不响,暗自默运神功,突疾伸二指,快如闪电,出其不意一下点在龙门医隐柏长青的睡穴之上。龙门医隐急痛疏神,老化子此举又是出于意料,一下便被点倒。

    柳悟非招呼天台醉客余独醒,一同将龙门医隐扶人房中睡好,出室对众人说道:“他们父女二人,小的已在阽危,老的不能再任他急得病倒。所以老化子出其不意点他睡穴,使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宵,好让我们放开手来,一尽人事。”

    天台醉客余独醒诧然问道:“柏长青神医盖世,尚且对他女儿之病束手,你这个残废化子,还有什么?死回生的鬼门道么?”

    独臂穷神冷笑一声,说道:“老酒鬼滁了喝酒之外,你还懂些什么,岂不知仙草灵丹,远不如对症下药。柏青青病从心起,自然草木无灵。要想使她宽心解怨,非先找到那蒙面少年不可。老化子先前尚未敢断定,适才在天魔洞内,撕破那情关帷慢之时,蒙面少年自别室蹿出报警,虽然匆匆一瞥,他脸上又带有面具,但听语音、辨身材,确实极似那危崖撒手不知死活的葛龙骧。柏青青与他情深爱重,见他屡屡避而不相见,气怒过甚,才又病倒。”

    “老化子料定葛龙骧人既未死,如此行径,必有重大隐情。他表面规避,内心恐怕亦自矛盾,何况柏青青因追他不及,吐血晕倒,焉有不见?定然暗暗跟随在此附近徘徊,踌躇难决。杜人龙功力稍弱,可留伴他父女二人。老酒鬼、谷姑娘和老化子三人,破出一夜工夫,以此地作为中心,向前后左右,各搜查出去一百里地。只要发现那蒙面少年,不管是否葛龙骧,均将他点倒擒来,了此一重公案。是好是歹,柏青青心头隐结也已解开,然后让她那神医爹爹,为她悉心疗治,我等也总算略为尽力。话已讲完,说走就走。你二人同搜西北,老化子独管东南。”

    天台醉客余独醒点头答道:“事已至此,除你这个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办法之外,还真叫束手无策。我等素来行事,内本良知,上顺天理,吉凶祸福,在所不论。柏长青一生行侠,磊落光明,他女儿似不应受此折磨而死,我们但尽心力便了。”

    独臂穷神柳悟非告知小摩勒杜人龙,龙门医隐被自己所点睡穴,不需解救,到明晨自会醒来,好好陪伴,如自己等三人晚归,便对龙门医隐婉转说明经过。说完遂和天台醉客等人,照先前定计,往四面排搜出去。

    这家旅店不大,共只四五间房,全被独臂穷神等人包下。小摩勒杜人龙坐在龙门医隐床边,想起自从西湖酒楼,巧拜恩师起,这半月时光不知见识了多少奇人奇事。先前所学,虽也内家传授,但太浅薄,不足为道。体说柏、柳、余三位老前辈奇侠,就是那与自己年龄仿佛的谷飞英,也自望尘莫及。如今除柏青青沉疴不起,龙门医隐昏睡在床以外,其余三人均出外搜寻蒙面少年下落,自己却因功力不逮,被派在店中看护病人,不由心中惶愧。

    柏青青房内悄无声息,既未相唤,不便探视;龙门医隐又是沉沉昏睡,一人兀坐,太觉无聊。杜人龙想起前在扬州,独臂穷神业已传授的内家上乘吐纳之法,连日赶路无暇,尚未做过,遂盘膝打坐,用起功来。内家真诀,果然妙用无穷。先前矜躁之气,坐在片刻,便已平释凋身气机流走,舒畅异常,渐渐物我皆忘,神与天会。

    人间祸福,天上风云,同样不可预测。好端端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倾盆如注,一夜不止。直到次日清晨,杜人龙被柏长青唤醒,才将柳悟非所嘱之言,婉转陈说一遍,并道此时三人尚未见转,或将即有好音也未可知。

    龙门医隐摇头叹道:“我与你恩师数十年道义之交,他这些举措,虽然多半徒劳往返,但已够感人。事既至此,除了尽人事以听天命以外,实无别法。我先看看你柏师姐,这一夜之间,病势可有变化?”说罢起身,与社人龙二人走到柏青青病房内。

    才近床前,龙门医隐不觉一愕。柏青青竟然睡得十分香甜,脸上也已红润异常,无复昨日的那种苍白之色。

    龙门医隐不由心头巨震,以为柏青青已到回光反照地步。暗惊昨夜察她脉象,纵然继续恶化,三四日内尚能支持得住;倘尽倾囊内灵丹,固然药不对症,无法起死回生,总可以拖上个十天半月,怎的一夕便会如此?忙坐在床边,拿起柏青青右腕,三指搭在寸关尽上,瞑目凝视,静心诊脉。

    不诊还好,这一诊几乎把个龙门医隐惊得直跳起来,对于自己的极精医道,也已发生动摇,难以置信。原来柏青青的脉象之中,不但已无一丝病态,气血流行展较平时更为舒畅。

    龙门医隐膛目大惑,暗想:“人身五脏之中,肝病最为难治。青儿抑郁急痛,两度伤肝,已成绝症无疑。纵然老化子等人能寻得蒙面少年,先去心疾,再投药石,周年半载之间,自己尚无把握说是准能使她复原如旧。难道兹世之中,居然还有医道胜过自己之人,就在昨夜已为她投下了仙丹灵药?”

    目光转处,忽然看见门前,大雨初停,积水仍在,房门口处地上,似还有几点水迹未干。

    再看榻边椅上,果然也有淡淡一片人穿湿衣坐过的痕印。这一来,他心头登时雪亮,知道昨夜确实有人来过。再细看柏青青,香梦仍酣,也同自己一样,是被人点了睡穴。但点穴之人,纯属善意,是要使柏青青沉沉熟睡,所服灵药药力,才比较容易迅速行开。这类点穴,于人无伤,时到自解,此时把她拍醒,反而不好。遂未加理会,招呼杜人龙一同出室,轻轻带好房门,不由仰天舒气长吁,心头如释重负。

    小摩勒杜人龙见龙门医隐,自人柏青青房内后,面上阴睛不定,忽忧忽喜,瞬息百变,正在暗暗纳罕,此时见他忧容尽去,满面欢愉,方待相问究竟,庭中人影晃处,闪进了三个周身上下水湿淋淋之人,正是出外搜寻蒙面少年下落的谷飞英、独臂穷神和天台醉客。

    柳悟非越众当先,向龙门医隐叫道:“我三人彻夜奔波,未曾找到蒙面少年的丝毫踪迹。

    善人不佑,天道难论。倘若你女儿就此有个好歹,老化子不但要再上衡山,放把大火,把诸一涵的涵青阁烧他个干干净净,问问老穷酸,怎么样教出一个害人精的徒弟。并且从此不管天理,老化子要随心所欲,把江湖中搅起一番无尽无休的腥风血雨。”

    龙门医隐一听,不由暗笑这老化子真够蛮横,含笑摆手说道:“诸位高义干云,柏长青心铭无已。但托天之佑,小女青青业已告愈。柳、余二兄、飞英侄女,请换去湿衣再作详谈吧。”

    天台醉客余独醒与谷飞英二人虽觉奇诧,却因身上湿得难过,回房换衣。老化子柳悟非这种火燎脾气,哪里按捺得住,一下跳起老高,手指龙门医隐叫道:“老怪物,你不要拿我老化子开心,昨夜沉疴无救,今晨已好?你女儿又不是陈抟老祖,难道她会在睡中得道不成?

    老化子冒雨搜寻,来回足有三百里开外,你不还我一个公道么?”

    龙门医隐笑道:“老化子稍安勿躁,青儿病体一夜回春,连我也觉得出乎意料,正在设法探明真相。你先去拿我一件旧衣,把这身湿衣换掉,等余兄及飞英来此,一同计议可好?”

    柳悟非还在逞强,说什么一身钢筋铁骨,寒暑不侵,无须换衣,逼着龙门医隐讲出柏青青遇救经过。但禁不住龙门医隐与自己徒弟软劝硬推,方自换了龙门医隐一件长衣。

    柳悟非袍袖微摆,顾影自怜,倏然兴叹道:“三十年前,老化子右臂未断,在江湖行走,也是这样装束。大散关一战,当场断臂,依然力劈三雄,身中仇家二十几刀,被我先师救走,归入穷家帮门上之后,就再没有脱下过我那件百结鹑衣。不想今日又穿此衫,但老化子右臂,已化飞灰,一干仇人也成了黄土垅中几堆朽骨了。”

    龙门医隐笑道:“老化子慢发牢骚,你看余兄等也已来此,且进香茗,听我叙述清晨所见怪事。”遂把自己醒来,与杜人龙往探柏青青,发现昨夜有人来此,不知给柏青青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能妙手回春等情,详细叙述一遍。

    柳悟非等人,也均咄咄称怪。天台醉客余独醒向龙门医隐问道:“柏兄歧黄妙术,天下无双!指下定无虚语。我青青侄女病势,看来确极严重,在一夕之间,能除积病,来者何人及所投何药,难道竟推敲不出么?”

    龙门医隐苦笑笑道:“不是柏长青自诩,纵目江湖,医道能胜我者,尚未一见。方才业已推测,毫无头绪可寻,只有等青儿醒来,问问她可有所觉。”

    烦忧一去,众皆欣然。用过午饭之后,柏青青也自醒转。但她病痛虽解,心绪未开,黛眉仍自颦蹙。问起昨宵情事,柏青青也自茫然,只觉这一觉,睡得说不出来的舒适。

    龙门医隐略为凝思,对柏青青温言说道:“青儿,你夙慧过人,须知这一次无异死里逃生。倘若你真有个好歹,我父女相依为命,爹爹也难独活。彼此心肠千万不可再窄,既已证明葛龙骧确实未死,青儿你看,武林十三奇中,‘医’、‘丐’、‘酒’齐集在此,再加上你与飞英侄女、人龙师侄三人,从明天起,就专为此事搜查,哪怕真相不白?但你今日,病虽已好,却不准起床,可装作未愈模样。爹爹与你柳叔父等,也故布疑阵,我要诱那昨夜来与你医病之人,今夜再来。一则应该向他道谢救助之德,二则我也真想看看,武林之中又出了什么神医国手。”

    晚饭过后,独臂穷神柳悟非在所住旅店门前,不住蹀踱,杜人龙侍立一旁。老化子像心烦已极,猛的一翻独臂,用他独步江湖的“七步追魂”掌力肥十数步外的一株大树震得枝叶乱摇,几乎断折。口中自言自语,恨声说道:“老化子就不信苍天无眼,硬让这样一个好好女儿,就是这般断送。”

    只见他回头又向店中叫道:“老怪物不要伤心,你女儿病势突然略好,总还可以支持个三天五日。我们今夜倾巢而出,再仔细搜一搜那崂山大碧落岩摔不死的害人小鬼。找到他时,老化子不让他比我多长一只手才怪。杜小鬼功力不济,跟去无用,还是留下陪伴招呼你柏师姐吧!”

    说完,店内走出那愁眉不展的龙门医隐和天台醉客、谷飞英等三人。老化子好似心急难耐,飞身往东,其他三人也均分向三面搜去。小摩勒杜人龙把嘴噘得老高,嘟嘟嚷嚷,回往店内。

    山城小镇,住户不多,睡得又都甚早。时到二更,全镇一片死寂!突然自镇东快尽头处,一家民宅之中,蹿出一条黑影,轻功极佳,足下毫无声息,扑向柏、柳等人所住店房。先前佯装往东搜查,旋又暗暗蜇回,伏在暗处。偷窥动静的独臂穷神柳悟非,见这黑影身形好熟,不由心头一震,暗暗诧道:“好小子,难道真是你?”

    黑影云飞电掣,霎时便近店房。他颇为小心,先行驻足,四顾片时,见无丝毫动静,才似坠絮飞花,飘身下院。昨夜来过,业已轻车熟路。黑影闪身先到小摩勒杜人龙房外,侧身一听,鼾声正浓,因知其他各人外出搜查,已无顾虑,掉头移步,遂直奔柏青青卧室。

    柏青青室门虚掩,房内一灯如豆,人却侧身向里,好似香梦正酣。黑影轻轻推门走人,先行吹灭残灯,室中顿时一片黑暗,只有窗间月色,反照微光,略可辨物。

    黑影眼望榻上佳人,昏睡沉沉,竟真以为昨夜所投灵药无效,低声自语道:“咦!分明听那摩伽仙子自云所培九叶灵芝,功能夺天地之造化,生死人而肉白骨,怎的昨夜整支均喂青妹服下,病犹未好?看柏老伯晚间出店伤感情形,恐怕病势不妙。咳,青妹至情不渝,只道我薄幸负盟,才气得如此,葛龙骧实在万死不足蔽辜。但我这满腔血泪,无限辛酸,又叫我向谁去倾诉呢?父仇未报,此身非属我有,自然不应再及儿女私情。何况妖妇的‘万毒蛇浆’,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青妹风姿绝色,天上神仙,如今这副丑容,怎堪匹配?

    还不如把昔日的美好印象,图为永念的好。相见不如不见,无情却是多情,何人能够识我苦衷,葛龙骧只有身戴百罪而已。冷云仙子前赐之两粒金莲宝,一粒已在大碧落岩服用,救了我一次大难,得免沉溺于追魂燕缨香红所布无边欲阵之中。尚有一粒在身,不如依旧点了青妹睡穴,喂她服下,看看可有效验。”随自身畔,摸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金莲宝,移步床前,伸手便待点向柏青青的睡穴。

    柏青青面向里床,和衣假睡。自从黑影进门,知道爹爹等人均在暗处,要想揭破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神医真相,而对他面致谢意。但总觉芳心腾腾,好似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几乎沉不住气,不由暗自骂道:“柏青青,你这是怎么了?自到仙霞岭天魔洞内,就几乎经不住摩伽仙子的‘六贼妙音’的考验,差点儿把爹爹的一世英名,在这南荒断送,此时却又有些胆怯心跳起来,你往日英风,而今安在?”

    她这里刚刚把心定下,黑影也已自言自语起来。语声虽然极低,因同在一室,又是静夜,柏青青魂梦所索,闻声便知昨夜来救自己的及眼前之人,竟就是心头上放不下的葛龙骧。若不是知道外有医、丐、酒三奇隐伺,绝不可能再会让他逃走,并也趁此机会,听听葛龙骧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肺腑之言,几乎已从床上跃起,一把将他抱住,把这死里逃生的别来光景,问他个一清二白。

    等到听他自言自语完毕,才知道他怕见自己,果如爹爹所料另有隐情。但什么“父仇未报”及“妖妇的万毒蛇浆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语,仍然是些亟待揭穿的哑谜。

    他已在掏取什么金莲宝,并就要来点自己睡穴;爹爹及老化子等人,偏偏还无动静。自己倘若发动过早,又像以前几次一样,被他逃走,要想再度诱他入网,恐怕万难。柏青青是既想动,又不敢动。心上人近在飓尺,暗迹重重,无从破解。在这种情况之下,简直是片刻如年,就巴不得爹爹等人,赶快破门而人,极冷的天气之下,柏青青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房内自从灯被吹熄之后,本极黑暗;时已三更,月光不照窗户,只能从院内地上反映的余光,在极近之处,藉以辨物。黑影自言自语之时,离床较远,柏青青又是咬紧牙关,默不出声,致未看出她不曾睡着。此时欲待点她穴道,人近床前,看见柏青青娇躯在衾下不住抖颤。他未料到众人将计就计,结网等他自投,只道是柏青青病得如此,心头好生怜惜。两行珠泪,从面具之内,滚下腮边,口中低低又道:“青妹,不是葛龙骧薄幸”

    柏青青定力再强,到此时也无法再忍,霍地揭装而起,极其冷峻地叫一声:“葛师兄!”

    黑影陡出意外,故技重施,回头便走。柏青青急声叫道:“你敢再跑。”

    门外哈哈一笑,灯火顿亮,龙门医隐柏长青当门而立。身后站着谷飞英,和手执灯笼的小摩勒杜人龙。窗口一开,独臂穷神柳悟非与天台醉客余独醒双双并在,众人俱是一语不发,含笑而视。

    那条黑影正是蒙面少年,见这般形势,知道无法再跑,一阵心酸,不由仰面向天,惨然长叹。

    身后的柏青青娇声叱道:“葛师兄!我倒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模样,如此的遮遮掩掩,三番两次,避不见人。”少年骤不及防,一下被柏青青扯落脸上所带的人皮面具。

    面具一落,众人齐齐惊呼。原来葛龙级脸的上半部,凤目剑眉,俊朗依旧;但自鼻以下的冠玉双颊,却已满布焦黑疮疤,难看已极。

    玄衣龙女柏青青,手持自他脸上揭下来的人皮面具,面对葛龙嚷而立,娇靥之上,如罩秋霜。冷冷问道:“葛师兄!你把青青当做了什么人,就为了脸上这点疮疤,便不肯与我们相见么?”

    葛龙骧听柏青青不叫自己“龙哥”一口一声“葛师兄”显得极其生分,知道她愤怒已极。再看她瘦骨支离,形容枯槁,与天心谷中的一派娇憨天真,英风豪气,简直判若两人。

    不由一阵惨然,满怀歉疚地垂头答道:“青妹不要生气,一切都是龙骧不好,害得青妹憔悴如此。但我除了变成这副丑怪容貌,羞于相见之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百倍的隐情。就是我在此次大难之中,无意得知自己身世,及一桩导致我恩师与冷云仙子反目多年的悬案。血海深仇,才时刻不敢以自己为念。今行藏既已揭破,自应将当日撒手悬崖以后经过,向老伯、柳大哥及青妹等详细陈述,便知龙骧情出不已,而加谅宥。谷师妹已在冷云谷中见过,这位老前辈及这位仁兄,尚劳青妹引见。”

    柏青青听他一口一个“青妹”目光专注自己,蕴含无限真情,知道他实是容颜被毁自惭形秽,并非故意厌弃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俊逸郎君,变成这般模样,受伤之时可知厉害。

    芳心之中,已自由恨转疼,急于听他叙述经过,看看所受何伤,然后再请教爹爹,可有复原之法。遂即为他引见天台醉客余独醒和小摩勒杜人龙二人。

    杜人龙与葛龙骧礼见之后,因时间太晚,店家已睡,遂跑到店后灶上,自己动手,烧开一大壶水胞来香茗。葛龙骧端茶在手,伤心怒目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葛龙骧当日在峻山大碧落岩绝顶,与八臂灵官童子雨及追魂燕缪香红动手之时,忽然瞥见龙门医隐、独臂穷神及柏青青三人赶来,不由喜极分神。他面对崂山双恶两个绝顶高手,本已招架为难,步步后退,哪里还禁得起分神旁骛,武家过手,瞬息之间,便判胜负。

    就在葛龙骧目光稍一斜睨,心神略分,追魂燕缪香红的虎扑双掌,已然快如电光石火,击在葛龙骧的胸膛之上。

    本来这种虎扑双掌就是极重掌力,何况使用之人又是崂山四恶这种内家高手,既被打中前胸,葛龙骧似应当时毙命。但一则葛龙骧贴身穿有冷云仙于所赐武林至宝“天孙锦”此宝乃冷云仙子早年行道江湖防身之物,能避宝刀宝剑及内家掌力之属;二则追魂燕缪香红,先前在“万妙轩”中赤身露体,心荡意淫之际,出其不意被葛龙骧所发“弹指神通”的尖锐罡风,打中了不便之处,她功力再高,也练不到那等所在,受伤无疑极重。虽然凭借多年内功,略为休憩服药之后,仍自出手对敌,但所发双掌威力,业已大为削弱。故而葛龙骧虽被她震出崖边,五脏翻腾,但神智依然未乱,在凌空下坠之前,愤怒难遏,还自十指齐弹,罡风逆袭,使梁香红伤上加伤,又受了一次致命打击。

    大碧落岩为崂山群峰之冠,峻拔耸立,距海面何止百丈,葛龙骧十指弹出之时,回手摸出两粒龙门医隐的太乙清宁丹,塞向口内。此时人已下坠过半,只觉得那些嶙峋山石,宛如向上倒飞,知道刹那之间,便分生死。自己虽然也略识水性,但自这高跌下,慢说是淹,一个不巧,震也把自己震死。尚幸受伤不太严重,龙门医隐的神医妙药又极有灵验,太乙清宁丹人口化为一股清香玉液下咽之后,精神顿长。眼看海水已然如飞迎向自己,霍地吐气开声,抡圆两掌,劈空下击。就借这点反震之力,稍缓下坠之势,然后把握这刹那之机,提气转身,头下脚上,双手在头前捧化成“鱼鹰人水”之势“扑通”一声,扎人海中。

    葛龙骧一切已作竭力打算,但毕竟坠处太高,冲力太大。虽然刺波入海,头一进水,便略感昏迷。等到扎入海中越来越深,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又不能收势,终于无法禁受。就在那神志将失的一瞬之间,手边忽然似有所触。人到临危无计之时,对任何事物均自然而然地寄予无可如何的侥幸之望。葛龙骧冲波直下之势本猛,再一随势加功用力,只觉得双手十指一齐插人一片硬中带软之物当中,人也精疲力竭,无法抗拒深水压力,一阵窒息,便自昏死。

    他手边所触之物,原来是条丈许大鱼。葛龙骧功力本就极高,加上尽命竭力,两手十指还不似钢钧一般,没掌深陷鱼背?巨鱼受此极度惊恐,一下穿出海面,不住翻腾。但葛龙嚷此时知觉已失,人抱鱼背,宛如与鱼成了一体,哪里翻得下来,巨鱼受创不浅,又无奈背上仇敌,怒极生疯,掉尾扬鳍,顺着风向水流,一直往南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葛龙骧知觉渐复,朦胧之间觉得身躯仿佛已落实地,不再随水漂流。但脸上似乎时时还有冷水冲击,不由心中大诧,全身骨骼也酸痛得如同散了一般。慢慢睁目一看,身在一座孤岛的海滩之上,那条大鱼也在身畔,但早已死去。自己右手已脱鱼身,左手却仍深插鱼背之内。

    海潮不住击岸,溅起千堆寒雪,往身上洒下,无奈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得用那尚可自由活动的右手一摸身上。幸喜天心谷临行之时,柏青青为自己装的两瓶龙门医隐秘炼灵药“益元玉露”尚未遗失损毁,那支降魔铁杆也仍在背上。遂慢慢摸出“益元玉露”服下一瓶,隔有片时,精神果已恢复不少。

    葛龙骧索性不去妄动,只把左手也自鱼背之中慢慢拔出,就在沙滩之上,照师傅内家吐纳口诀,用起功来。他哪知随水漂流已有四日,大鱼力竭伤重而死,才被海浪无巧不巧地卷送到这孤岛沙滩之上。几日不进饮食,又经过这些严重折磨,不是天生异禀,再加上经常所服又多系罕见灵药,早无生理。此时刚复知觉未久,就想调气行功,哪里能够?

    葛龙骧的一口丹田真气,无论如何始终提它不起,人一用力,腹中反党饥饿起来。全身麻木的肌肉,也在渐渐恢复原状,腿脚之间,仿佛疼痛甚烈。瞩目四顾,这座孤岛似无人迹,峰峦山岭俱在十余文外;附近全是沙滩,一望无际,哪有可供饮食之物,晕时不觉,人一醒来,偏又腹饥口渴得难以忍耐。摸摸身上,龙门医隐的“太乙清宁丹”因配制太难,为数不多,柏青青共赠五粒,除去服用之外,仅余三粒,但师傅自炼灵丹,倒还不少。葛龙骧一赌气,抓起这些丹丸,并打开最后一瓶“益元玉露”便自别开生面地吃喝起来。

    等到他把“益元玉露”喝完,灵丹也吃掉过半,饥渴果然尽解。半晌休憩,再加上这些稀世难求的灵药之力,试提真气,也已勉强可用。遂摒念凝神,好不容易把十周天运转一遍,人始复原五成左右。

    他缓缓起身,先看那条对自己来讲宛如度厄解难的一叶慈航般的大鱼尸体,长度几达两丈;口中并有长牙,似是虎鲨之属,皮鳞粗糙异常。知道这番死里逃生戾全倚杖着贴身所穿奇宝“天孙锦”之力。不是此物护住胸背,光是那大鱼的鳞刺之类,也会把自己磨死。至于腿脚之间的五六处伤痕,想是即被鱼鳞磨破,但这点皮肉之伤,那在葛龙骧心上。何况囊中有的是心上人所赠的龙门医隐各种妙药,稍为敷治包扎便告无事。

    忽然映着朝日金光,在那起伏波涛之中,似有一点黑影慢慢浮动。葛龙骧竭尽目力看去,那点黑影竟是正对孤岛移动。渐渐越来越近,已可略微辨出,似是一片木筏,筏上站有一人。

    他此时已是惊弓之鸟,暗自忖道:“在这样辽阔无边的大海之中,仅仗一片孤筏来此绝岛,其人之绝非凡俗,可以想见。自己九死一生,体力尚未尽复;来人是友无妨,倘若又是双凶、四恶同类之人,只一发现自己,这场麻烦定不在小。还是暂时隐蔽身形,辨清敌我之后相机行事为妥。

    这时那片木筏,已近岸边不远。果然筏上仅有一人,在沙滩两三丈外,便已一跃登岸;单臂一带,好大的一片木筏,竟被他一下拖上沙滩。所用船桨竟似铁制,轻轻一插,便已深没沙中,仅现把柄在外。那人用绳子在上围绕几圈,原来竟把这只铁桨当做系筏木桩之用。

    葛龙嚷从他背后望去,只觉得此人青绢包头,长衫及地,身材不矮,但瘦削异常,似是女子;手中除铁桨业已插入沙中,另还握有一支四尺长短的奇形铁杖,腰间背上好似系着一条绿色丝带。

    行家限内,一看便知,由此人纵身插桨的极普通随意的动作之中,业已显出轻身功夫与内家劲力,俱非小可。等他把木筏系好,猛一回头,葛龙骧这才看清了此人穿着形貌,由不得地,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周身毛孔之中均似有点丝丝凉意。

    原来那人是个五十上下老妇,肤色漆黑,一张瓜子脸上,眉眼部位均颇端正,但却冷冰冰地像个活死人一般,使人一见就全身肌肤起栗。她手中那根铁杖,粗可盈把,杖头雕着一个形似蟾蜍之物。先前所见绿色丝带,竟是一条碧绿长蛇,盘在身上;蛇尾缠在腰间,蛇头却从背后经过右肩,垂向前胸。但奄奄搭搭的不像是条活蛇,毫无生气。

    葛龙骧一见此人相貌,冷云仙子葛青霜与龙门医隐柏长青的两番谆谆告诫,登时齐上心头。两人均曾一再叮咛,江湖大邪之中,四恶、双凶虽已极其难惹,但均还比不上“黑天狐字文屏”来得阴刁险恶。江湖行道,倘与相逢,千万不可招惹,远避最为上策。

    眼前黑肤长瘦老妇,正与“黑天狐宇文屏”的形貌相同,但不知她来此绝岛作甚。

    前辈之言,谅无差错。连冷云仙子、龙门医隐那等盖世奇人,言语之中,对这“黑天狐”

    尚似略存顾忌。自己此时此地,论势论力,均落下风,偏偏遇此魔头。难道我葛龙骧连遭大难之余,难犹未满?

    老妇回头之后,先向四周略一打量,面含狞笑,便正对葛龙骧藏身之处,缓缓走来。

    葛龙骧真想不透她是怎样发现自己,事既至此,无从规避,只有一拼。刚把全身功力凝聚,准备等她一近石前,给她来个先发制人的雷霆万钧一击之后,再作道理。谁知耳中“叮”

    的一响,黑肤老妇在面前两三丈处,用手中铁杖微一点地,身形宛如一只绝大玄鹤一般,飘然直起六七丈高;再往壁间岩石突出之处,略一借力,便已纵登右前方十数丈高的一片绝壁之上,刹那不见。

    葛龙骧才知自己空自一场虚惊,这老妇根本不是为己而来,眼前之事,煞费踌躇。老妇留在沙滩上的这只木筏,本来正可用作渡海逃生,返回大陆之物,但方向、水程两不熟悉,还在事小,自己侠义中人虽然认出黑肤老妇,就是武林十三奇中最称恶毒的黑天狐宇文屏,似也不应偷偷夺人之物,把一个无仇无怨的老妇遗留在这荒岛之上。

    但此机一失,要想重返中原,与恩师良友及心上人柏青青等,劫后重逢,恐非容易。天人之念,在心头交战良久,名门高弟毕竟不凡。葛龙骧想到后来,不但不再企图夺筏逃生,竟自暗责自己根本不应起下这种自私自利之念。一念生邪,灵明受蔽,赶紧冥心内视,用起功来。

    片时过后,六欲已消,渣滓尽去。他双目一开,暗想自己悬崖中掌,绝海乘鱼,此身最少已算死过两次,对目前险境尚有何惧。方今正邪双方主要人物,均已纷纷再出武林,黄山论剑之约,已由苗岭阴魔订立。彼此在这段准备期间,都在勾心斗角,苦练神功,以期到时出人头地。这黑天狐宇文屏来此大海荒岛必有所为,何不暗暗小心跟踪?她绝没想到此间竟会有人窥伺,或许能探出这般魔头藏有什么阴谋毒计,也未可知。何况她既能用木筏渡海,自己只要偷偷看准她来去方向,这岛上岭间,树木参天,难道不会照样做上一只?

    他主意打定,看看腿脚之间被鱼鳞所磨伤处,因龙门医隐所炼妙药,对这类创伤太具灵验,昨夜敷治之后,业已结痴痊愈。真气凝练运用方面,虽然不若平素精纯,也可勉强应用。

    因强敌当前,不敢丝毫疏忽惯用长剑已在峻山被八臂灵宫童子雨震飞失去,只得拔下背后天蒙寺住持悟静大师所赠降魔铁杵,微一掂量,觉得极不趁手。不由暗笑这样一根毫无异处的铁杵,偏说是什么大蒙镇寺之宝,实在有点莫名其妙。自己学的是内家剑术,这种外门笨重兵刃,用来实不趁手。但系悟静大师临危所赠,独臂穷神柳悟非也说是虽然不明此件用途,但绝非凡物,他日请示恩师或能知晓。一向带在身畔着实有点讨厌它笨重碍事,此时因见黑肤老妇身盘绿蛇,掌中握有奇形铁杖,轻功内劲俱见惊人,恐怕追踪前去,万一被她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太过吃亏,这才取杵应用。此材虽名“降魔”但要想仗这一根顽铁,降此著名魔头,恐怕是无异痴人说梦。

    再看老妇去处,峭壁之后还有重冈,重冈之后还有高岭,才知这座荒岛幅员竟不在小,岛中或有人烟也未可知。适才老妇铁杖点地,壁腰借力,两度腾身,就纵上这片十三四丈的峭立绝壁。葛龙骧若在平日,或许也能办到。此时功力顶多八成,不愿滥耗真气,遂择那壁间草树稍多之处,分作四五次缓缓纵去。

    上得峭壁之后,又行翻过两重冈岭,前面忽然隐隐传来喝叱之声。葛龙骧屏息静气,蹑足潜踪,相准一株高大古松,枝叶极茂。为免纵跃之间,稍不留神,易带声息,对方又是内家高手,入耳便知有人登树,遂以手足并用,效法那猿猴升树之法,轻轻攀援而上。

    原来树下山势稍低,在一片岩壁之间,有一大洞,喝叱之声就在洞内传出。这株古松恰好遥对洞口,约距七八丈远,人藏密叶虬枝之内,倒是个无虞发现的绝好窥视所在。

    过不一儿,洞中相对走出两人,一个正是沙滩所见黑肤长瘦老妇;另一人却满头长发,几将及地,颔下胡须也有二尺多长,脸上汗毛掺惨,连面目均难辨认。怪人走到洞处,在一块大青石上,盘膝坐下,闭目不语。黑肤老妇站在他身前,阴丝丝地说道:“卫天衢,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怪人两眼微开,用一种极平淡、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道:“十八年来,每到桂子飘香季节,我须受一次绝大痛苦,怎会忘却?今年你来得似较往年较迟,要想怎样泄愤,就请赶快动手。山中无甲子,你要问我现在是什么年月日,教我从何答复?”

    黑肤老妇“哼”了一声说道:“想不到当年身背无数情孽的‘风流美剑客’卫天衢,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从我在这海外孤岛把你找到,从头至尾,屈指算来整整一十八年。

    年年受我五毒酷刑,依然倔强到底。但今年情势与昔年大不相同,苗岭阴魔邴浩业已练复久僵之体,二度出世,功力比前更见玄妙。诸一涵与葛青霜两老鬼的那点能耐,已有了抵制之人。双方并已约定三年后的中秋佳节,在黄山始信峰头,论剑较技。我今年晚来见你,就是因为远赴苗疆,与邴老怪商洽一件机密大事所致。

    “宇文屏昔日就为了你这冤家,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多年来,时时提心吊胆,防备诸一涵、葛青霜两人,万一探悉内幕,彼此和好,联手向我算旧账,以致东飘西荡,连个固定居所都不敢有,精神肉体所受苦痛,可以想见。哪知你却丝毫无动于衷,自叛我私逃,在此发现你踪迹以后,年年劝说,岁岁成空。每次均是气得我使你受尽苦刑,再行救转。黑天狐宇文屏阴刁狠毒之名,冠绝海内,但对你却纯系一片真情。体看每年加以折磨,那还不是爱极生恨所致?今年与往岁不同,我离此之后,即往仙霞岭天魔洞,邀请摩伽仙子同下苗疆,与邴浩老魔埋头合练一种能将那些自称正派名门的狂妄之辈,一网打尽的‘三绝迷阳勾魂大阵’,不到论剑期前,绝不出世!

    “今日来此,系与你作最后一次谈判。倘若与我同行,彼此言归于好,他日借邴浩老魔与摩枷仙子之力,铲除诸、葛、医、丐等人以后,趁其不备,连老魔头带摩伽一齐下手,武林之内岂不惟我独尊,再无顾忌,任性逍遥。倘你仍然倔强,则我五毒仙兵之中,你尚未尝过厉害的‘万蛇毒浆’与‘蛤蟆毒气’一发,休想再活。我之秉性,你所深知,言出必行,绝无更改,望你三思再答。”

    葛龙骧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暗想恩师与冷云仙子多年嫌怨症结,原来就在这黑天狐字文屏身上。倘在今天能使真相大白,岂不了却二老多年心愿,也可略报师恩,遂越发凝神仔细窃听。

    石上盘坐的长须长发怪人,听黑天狐把话讲完,猛然双目一睁,精光电射,冷冷说道:

    “卫天衢自当年见你手刃亲夫,而用嫁祸江东之计,使诸一涵、葛青霜失和之后,悟彻美人蛇蝎之旨。已运慧剑,斩情丝,来到这海外孤岛,仟悔当年罪恶;不想你苦苦追踪,仍然被你寻到。前几年功力远逊,受你残酷折磨,委实心中愤怒而未敢言宣。但近六七年,我独自空山面壁,不但悟出不少神功,连释道两家的循环果报之理,也已领会不少。每次受你酷刑,并非无力抗拒,不过是深忏前非,故意借你所施,为我稍减前半生的一身风流罪孽罢了。

    “顷闻你所言,心肠之毒尤甚昔日,要我重蹈孽海,岂非梦想?前面现有池水,你自照照尊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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