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护送公主回寺。
朱轮华车一入山林,公主一眼望见,昔日破败的山寺,此时竟是金碧辉煌地矗立于山岙子间了。
进了山门,大殿屋宇、雕廊画栋处处油漆一新。殿基大青石上的牡丹朱鹊浮雕也被擦洗干净,更显美妙精致。跨进大殿高高的门坎,迎面两座汉墨玉浮雕的五彩盘龙游凤的顶梁柱,比洛阳宫正殿的汉白玉雕刻还要精美。
原来,公主回宫的这段日子,山寺已被皇兄调拨重金修葺一新了。自皇兄继位后,又格外御赐了山寺良田百顷并增加了几十名护寺的武士。
望着富丽堂皇的大殿和雕镂花鸟的檐椽梁柱,贺公主不觉潸然泪下:如今,佛殿再富贵,寺院再华美,又哪有当年母妃和皇兄,还有奶娘,翰成众人都在山上那会儿的快乐?寺院再富丽,也比不上皇宫掖庭。她宁可跟翰成哥一起,哪怕住草庵茅屋、荒岭岩洞的日子。
贺公主进了山门,先净手焚香,尔后来到大雄宝殿叩拜佛祖,久久地默祷:求佛祖保佑自己的翰成哥终究能回心转意
尉迟公子当年追随高祖东征鏖战,大军班师回朝后,和三军诸多武将受到朝廷封赏,并以武勋晋为大将军。
名禄前程还算得意,却因无法忘怀公主的原故,心绪竟是始终郁郁怅怅地难以释怀。
祖母大长公主薨逝后,尉迟公子依礼守制一年。接着,府中父母叔婶和兄嫂们又开始催促起他的姻缘之事来。许多王公之家也纷纷托人前来说亲,然而他却执意不肯再谈婚娶二字。
这次尉迟公子回京探亲,一俟得知贺公主眼下又回到嵩山修行的消息后,诸事也顾不得了,急忙匆匆打马径来山寺探望。
这些年,尉迟公子一直在叔父的帐前效命,一年两年的也难得回京一趟。心内虽牵系公主,但因山长水阔、路途遥远,也是无奈。后宫诸事更很难得到些许音讯。直到这次归京探亲时,方才从刚刚晋封为宣帝后妃的堂妹尉迟繁炽口中获悉公主和李娘娘母女大多日子都在嵩山修行的实情。
尉迟公子来在寺庵后,先觐见了太后,又在太后引领下拜见表姑妈平阳公主——尉迟公子自小就听祖母说过,她有个侄女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魏废帝被宇文护废弑,建朝大周时,虽说她和皇姑母等四五十位宇文姓氏三代宗亲女子统被晋封为大周公主,这位平阳公主却因宇文氏对大魏皇室子孙包括自己的夫君被废,后来竟连同夫君和两个儿子,加上前朝魏国诸多皇裔一起被国除之事,愤然出宫、剃度为尼,并发誓从此与大周皇室断绝一切往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荣华尊贵和恩怨早已飘逝如梦。佛门修持,悟出一切人事替代皆是轮回因果的定数,于是,剩下的日子,便开始有了对亲情的关注和渴念了。
当太后带着皇姑母昌乐大长公主的嫡孙子、自己从未谋面侄儿时,这位当年的魏帝皇后、如今法号叫常慈的,竟是惊喜望外地亲热和疼爱,一时又是为侄儿打水洗脸、又是把自己
平素舍不得吃的果子,还有陛下、太后和公主赏赐自己的珍稀点心全都捧了出来,慈眉笑眼地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侄儿,努力从他身上脸上搜罗姑妈大长公主和表兄尉迟迥、表嫂金明公主的影子,遥忆起了当年诸多的喜乐和辛酸
尉迟公子望着面前穿了一身粗布僧袍、骨瘦如柴的姑母时,不觉心生悲怆、心绪滚滚——不知底里的外人,谁又能料得到,眼下这位布衣竹簪、满脸皱折的山野婺妇,竟是尊贵至极的前朝大魏国皇后娘娘、当今大周国的平阳公主呢?
与姑母叨了半晌家常,提及诸事旧人,姑侄二人皆唏嘘感慨不已
见过姑母,尉迟公子仍旧返回太后的寮房,又扯了些家常闲话和琐事,太后便着人去叫公主来,令他们表兄妹见叙。
尉迟公子独自等在寮房,满腹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间:几年不见,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细雨霏霏中,贺公主飘逸而来。
尉迟公子怔怔地望着,见贺公主的头上随便挽了个倭堕髻,身上仍旧一袭羽白僧袍,脚踏一双谢公屐,身披蔺草蓑衣。人显得比往年更清瘦,神情眉宇也更显忧郁了。
尉迟公子喉头一紧,两眼一时就酸涩难禁起来。他静静地望着贺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贺公主,望着尉迟公子淡淡一笑,一面放下鲜果,一面平平静静招呼:“是佑哥哥来了。”
尉迟公子见她神情淡泊宁静,果然有些超凡脱俗的韵味了。
两人以兄妹之礼寒喧闲话了一番,又在寺庵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寺外浏览了一番。尉迟公子见修葺一新后的雕梁画栋虽是金碧夺目,四围烟雨蒙蒙中的山色林木虽秀色迷人,却难以掩遮得住一种深深的寂凉和凄清。
至今他也不敢相信,像贺妹妹那样一个活泼快乐的人儿,若没有什么惊天的原由在内,果真会毅然离开那金碧辉煌的京华御园,宁愿待在这荒山野寺中,伴黄卷青灯、古佛石像而了此余生?
贺公主到底有何难言隐痛呢?
尉迟公子也曾私下询问过李太后,太后只叹道:“一切皆是前世注定。这些年你一直未娶,我心下始终难得安宁。听我一句,你和公主既然无缘,不如断了这份痴妄另娶她人。如此,既可告慰你九泉下的祖母大长公主和你舅舅高祖皇帝,也可使你父母开心。”
尉迟公子闻言,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尉迟公子回府后,刚刚从宫中探望姐姐天左大皇后回府的尉迟明月,听说堂兄尉迟公子说他才从山上探望太后和公主回来,竟向尉迟公子透露出一个刚从姐姐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公主当初断发抗拒与尉迟家的婚事,并不全是因为修信佛教之故,原来公主早就心有所属了!公主的心上人,竟然是她奶娘的儿子、太子当年的亲腹周翰成将军!
尉迟公子终于明白了!
尉迟公子还知道了:这个周将军眼下已出家少林寺,和当今陛下曾在患难中结为异姓兄弟。前不久陛下敕封他为车骑大将军,并几次下诏催他归朝复命。只不知何故,他至今不愿回京就命,不愿还俗
尉迟公子只不明白:周将军为何不肯还俗回朝?莫非他真的看破了红尘世事、厌倦了功业荣华?也不明白,多情俏丽、活泼可爱的贺妹妹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男人?!
尉迟公子感到了不平!
他决定会一会这个周大将军,看看这个周大将军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尉迟公子匆匆打马离京,径直来到了少林寺见慧忍法师。当听众人言说慧忍法师进山采药去了,恐怕明天后天才能下山回寺时,尉迟公子只得暂住在寺中的客房等待慧忍。
两天里,寺内执事僧专门派了一个小沙弥陪他四处走走看看。小和尚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该睡觉时便躺在他住的客房门外守着,该吃饭时双手捧过来。客房里有一座小石佛,小和尚每天早中晚都要很认真地各上一柱香,每次上香都会很虔诚地三叩九拜。起初尉迟公子只是有些好奇,渐渐地,禅林佛地的幽静,钟磬梵音的悠扬,无意中开始清凉了尉迟公子腹内的一团浮躁之气。
这天,当他再次漫步跨进大雄宝殿时,从不信佛的尉迟公子,面对释迦牟尼佛悲悯而慈祥微笑,突然心内一动,觉得似乎被什么神秘的东西骤然击中了!
他伫立在那里,久久地凝注着佛祖,眼中渐渐涨满了泪水,末了,竟虔诚万分地屈膝跪下,阖目合十默默祷告起来
慧忍终于下山回寺了。
尉迟公子站在客房前的银杏树荫下,冷眼打量着渐走渐近、名闻遐迩的少林住持、掌门人释慧忍,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僧袍,一头长发在山风中恣意飘逸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罗汉鞋。待他再走近些时,尉迟公子看见这位自己在心内想象过无数次的少林和尚,竟有着一双清澈如潭却深碧莫测的眸子。
然而,就在他飘逸超然的神情后面,就在他清冷的眉宇间,尉迟公子骤然捕捉到了刹时闪过的某种忧伤。
尉迟公子的心蓦然一动:面前这位看上去飘逸洒脱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种已然历尽沧浪之海和苦难颠宕,茕茕英拔于红尘世外、孑然游曳于山林之间的修行者
尉迟公子沉默了片刻后,先自报了家门。
慧忍一边把药篓递给围上来的两个徒儿,一面客气而亲切地请到他到寮房叙话。
尉迟公子踏进他寮房后,打量了一眼这处简陋的出家人居处:房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整整洁洁的。正面香案上一尊达摩石像,香炉中香烟曳曳。寮房的一侧放了一张二尺宽的小木床,另一侧却是摆满书册的架子。
慧忍请尉迟公子坐在矮凳上,自己则打坐在蒲团上。尉迟公子面前多了张一尺大小青石做的小几。两人寒喧的当儿,慧忍的弟子、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小沙弥送上来一壶山茶、一碟果仁儿。
闲谈中,尉迟公子从慧忍的语气和神情中感觉到,自己的一切恐怕已尽皆都在慧忍法师的洞悉之中。闲话了几句,尉迟公子便开门见山地说:“慧忍法师,我有一事特来请教。”
“阿弥陀佛!施主但言无妨。”慧忍不卑不亢。
“慧忍法师,贺公主和你两情相悦,虽说命运多舛,毕竟已是云开雾散,如今为何忍看她为你受苦,竟然无动于衷?”
慧忍合十答道:“阿弥陀佛!施主不知,贫僧因世事变故而出俗为僧,又以前缘而就朝廷武品。如此,逢国家有难时,则奋力而入世,以报朝廷陛下;天下安定时,则离世普救芸芸众生,岂敢出尔反尔,以一己之私情而背弃佛门?”
尉迟公子冷笑道:“我问你,你既为出家修信之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何偏偏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忍?”
慧忍沉默不语,却渐渐面露戚色:“施主贫僧既出家为僧,又任国家武将,御敌保国、沙场杀伐,注定要马革裹尸还的。因而不想公主因我而清冷动荡此生。”
尉迟公子闻听,不觉恼怒起来:“哦?大周莫非就只你一个军人武将?哪个将士不是随时都要面临马革裹尸还?难道因此都不能娶亲生子了么?公主并非出家之人,她只是因你之故才宁可苦守山林的,你清知内情,仍旧能静心修行?你若连一个为你受苦的女子都不能超度,又何谈普渡众生?”
“阿弥陀佛贫僧罪过”慧忍低眉顺眼地合十念佛。
尉迟公子见他这样子,越发激起火来,他“钪锒”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拿刀尖指着慧忍喝道:“我听说太子当年征兵选将时,周将军擂台比武冠压群雄。今天我这个无名之辈倒要和你比试比试!”
慧忍依旧阖目持号。
尉迟公子吼道:“周翰成!你不是有一把能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宝剑吗?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斩得动前朝大魏孝文帝赐给我尉迟家的这把祖传宝刀!出剑!”
慧忍阖目道:“贫僧的剑只用在沙场阵前,决不与兄弟朋友争强斗狠!”
尉迟公子见好歹都不能激起这个和尚的性子,直把个牙咬得咯咯吱吱地响:“你不出剑也罢,那我今天明白告诉你,你如果再让贺公主为你受苦受难仍旧无动于衷的话,可别怪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寺院!再凭陛下如何处置!”
“阿弥陀佛一切罪孽皆因贫僧所起,将军若对贫僧有气,尽可以杀了贫僧,贫僧还要感谢将军助我了却了前缘。只请将军千万不要祸及寺院。太后和公主原也是礼佛之人,将军手下留情,便是将军对太后和公主的功德善举。”
见慧忍拿太后和公主来抵挡,尉迟公子一下子被噎在了那里。他满脸一时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拿他怎么着才好了,末了丢下一句“你这个无情无义、没有人心的石头人!”便愤然而去
慧忍突然神魂俱飞,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自问:“问的好!我有人心么?我若有心,心在何处?我若无心,何故有痛?”
慧忍不知所以却又怅然失落地独自拚命朝少室山的连天峰一路趔趔趄趄地攀去,直到满天星辰闪烁时分,终于来到了山顶。此时,半边新月悬在中天,泛着不甚分明的银光。就着朦胧的月光望去,但见千山万壑隐于暗夜,长河细流明明灭灭,似乎藏着千玄万机
慧忍打坐于山岩,极力使自己燥热悸痛的心宁静下来,渐渐禅静入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诵咏心经,努力屏息凝神,一点点回收那碎裂散落于四荒八极和红尘宇宙间无可觅处的“心”
许久之后,慧忍终于渐渐感觉神清气宁,一颗迸碎的心也开始聚拢归宁
遥视天地,红尘乱世中的儿女情欲原来竟比名品利禄、衣食之欲更是修持的大敌。它如此顽强地渗入到人的发肤骨血、五内经络、灵魂心神的各个缝隙,并且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始终扰乱着人的心神魂灵,令人终日于慵怠无力的昏昏情思和似睡非梦中,使人因着对情欲的渴念、遐想和惆怅而受尽折磨困扰。
直到如今,他也始终无法完全挣脱执妄之苦的困扰,无法真正忘却对公主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相思。它深深地折磨着他的灵魂、撕扯着他因愧疚而痛苦而颤栗的心。
他觉着自己快要被茫无际涯的苦海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