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荆钗的李妃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正捧着一个笸箩拣白果,一抬头,蓦见从外面走进院子一个男子来,先是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竟是一身便装的陛下时,竟楞在了那里
独孤氏闻听太子失踪的消息后,惊得眼都直了!她万没有料到:自己时时处处为他担心,白天黑夜替他操心,出宫这般惊天的大事,他不告诉自己一声倒也罢了,竟然连太子妃也不肯说一声!
虽说她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已经言说,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宫私巡去的,然而这话能瞒得过外人,却怎么能瞒得了独孤氏?太子遇毒后,她几乎天天都要到宫里一趟,和太子妃两人轮流守在太子身边,一天到晚又是煎药又是烹茶的,以太子眼下遇毒未愈的身子骨,走路尚且不稳,还常常伴以胸痛发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又如何当得出宫私巡和跋涉之劳呢?
太子如此倒也罢了,独孤氏只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隐瞒真相?
气恨之余,又担心太子出宫的行踪万一被那些仍要加害他的奸人察出,在宫外继续加害于他时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独孤氏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对外人隐瞒太子出宫的真相,陛下对外人言说太子是他派出宫私巡的话,竟是为了太子安全做的遮掩!
她当即便悟出:眼下,太子一定是和李妃在一起!
独孤氏不觉松了一口气:太子和他母妃在一起,确比在宫中有益恢复一些。
只是她仍旧还是不大放心,当即派了一位亲信,带了自己的书信悄悄出京赶到嵩山觐见娘娘,并查实真相。家人很快就带回了李妃的回信:不出自己所料,太子果然就在山上。
李妃在信中令独孤氏和太子妃勿须挂念,又交待太子在山上的实情不可使外人知悉,又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理修养,待元气康复后自会及时归京的话。
独孤氏见了娘娘的书信,不觉念道:“阿弥陀佛”
太子出宫转眼近两个月了。
独孤氏不知太子恢复的怎么样了,却突然闻听朝中纷纷扬扬地开始有了各种私议。独孤氏思忖:太子若在山上继续久待,行踪迟早会被外人知晓。她着实担心:若有人决计要加害太子的话,仅凭山上的几个人,只恐怕难保太子的万无一失。
独孤氏决定亲自出京上山一趟,请太子立即回宫、以息动荡。
独孤氏没料到,中岳嵩山的景致竟是如此奇幽绝秀、美奂绝伦。
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一路之上,草木新发、青翠怡人。官道两旁偶有一丛碧桃或几簇杜鹃明灭于崖壑之间。常年待在京城府中,乍一来在这山原旷野,眼前的天地万物仿佛骤然浩阔起来,忧烦多日的心神也骤然轻松了下来。
独孤氏虽系女儿身,因出身武将世家,儿时不仅喜欢披览群书,也颇学了一些骑射本领。这次出门,虽说套了一乘带篷的马车,行至半途,兴之所致的独孤氏忍不住跳下辇舆,要过一名卫士的坐骑,竟自纵马而驰起来。
跟随的家人和卫士起先还要帮她扶缰牵马的,后来见三十多岁的隋公夫人竟然夺过马缰,兀自打马飞奔起来,那一路飒爽的英姿,那熟练自如的骑术,直令跟随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来到初祖庵,独孤氏先到后面的禅堂拜见了太祖之女,也就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武帝的姑妈昌平公主,一并拜会了前朝魏文帝之女晋安公主,也就是当初被奸相宇文护废弑的孝闵帝的皇后。昌平公主自宇文氏废帝后,坚决不肯享受建立在大魏皇室子孙尸骨之上的荣华富贵。于是愤然出家山寺、发誓永绝与家族的往来;晋安公主也因夫君闵帝当年的暴死而骤然看破红尘幻相,毅然莲台剃度,一心一意礼佛诵经了。
独孤氏望着两位一身僧衣、苍老瘦峋的老尼眼下这寒凉晚景,不觉记起这两位当年既贵为皇家公主、又是至尊皇后时的绝代风华,那时曾为多少女子仰视羡慕啊!一时间,不禁感叹起人情世事的沧海桑田来。
见过两位前朝皇后,独孤氏方才来到李妃的寮房,姐妹二人执手垂泪了好一番后,独孤氏才拭了泪,急切地询问起太子的情形来。李妃情知她今天见不到太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只得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声。
因知太子眼下身子尚虚,既不宜下山露面,也经不得陡岩攀爬的劳累时,孤独氏说,这点山道算得什么,执意坚持自己亲自攀到山上去见太子。
李妃只得随她,一面令人先行到山上告知太子,一面令张宫监和两名武士陪护独孤氏一路上山。
独孤氏随三人一起,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太子疗养的这处山岙子间。
两月未见,独孤氏见太子的气色神智果然比在宫里康复好些时,不觉满心满脸的喜色。此时,见太子竟是一身的灰布僧衣,下面打着绑腿,脚踏一双罗汉鞋,俨然一位带发修行的菩萨僧时,心下微微一惊,再细细察看太子的神情时,不觉感到有些惊骇了:太子的神情举止竟然透出了一种过去从不曾有的宁静和超然!
独孤氏突然心绪惶乱起来:太子再在这山间久耽下去,一旦朝廷中诸王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以此为由乘机攻击太子,再提废立事小;设若太子真的被移了性情时,事情可就大了——自从自己身临嵩山,便已隐隐感觉到:这山、这林,这里的岩石溪流,处处无不渗透着禅天佛地的玄幽和魅力。
她清知:禅佛原本就是最易移人性情的。太子若长期待在这里,极有可能会被禅玄佛机潜移默化。人一旦痴迷遁入其间,很可能会因此厌倦红尘世事坚心皈依空门、出世向佛的。
太子一旦移性痴迷,女儿一世清冷事小,若齐王以陛下没有年长之之,按旧制定例“兄终弟继”为由而被册为太弟的话,将来一天掌领大周朝柄,只怕那时不独杨家一门会满门不幸,就诸多亲友九族也要罹遭大难了!
既然太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独孤氏决计说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长梦多,骤生动变!
当独孤氏对太子说起陛下在宫中因对太子牵挂过度而憔悴伤神,又说太子离宫后,陛下对外人遮拦,言称太子系朝廷派出私巡的话时,太子脸上不觉有了几分动容。可是,一俟她开始劝说太子,为防动变之故,请太子跟自己一起下山回京的话时,太子开始显得犹犹豫豫并吞吞吐吐起来。
“太子,你若在山上继续待下去,恐怕时日不久,朝廷就有动变的可能啊。”独孤氏焦急地说。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道:“父皇治下,有何动变?无非就是另立嗣君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独孤氏大惊失色:“怎么?太子你、你莫非真想放弃重任,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阐儿她们孤儿寡母的,却自己一人在这里独享清静?”
太子怕独孤氏伤心,忙说:“夫人,我也不知以后的情形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我想我是不会就回去的。眼下,山上有个慧忍法师,每天要为我煎药调理、养气疗毒的,如今才刚刚开始恢复,恐怕还要等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独孤氏说:“太子可以带上慧忍法师一起回宫,随时为太子疗伤,比待在山上岂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宫后,太子妃因牵挂你,黑天白夜地流泪挂念,人实在瘦了不少。更不用说还陛下,还有阐儿和两位小公主,三个孩子始终都在念叨他们的父王。太子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兄妹三人读书习武样样都很知道用功。每次我进宫时,都要一起挤在我怀里,向我询问他们的父王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宫?还说父王答应要帮他们抓蝴蝶、教他们射箭骑马的”
提起外孙子和外孙女时,独孤氏不觉潸然泪下,末了,竟致泣不成声起来。
太子的眼睛不觉也湿润起来,他颤着声说:“夫人夫人先请回京吧。请夫人先代我照顾太子妃和孩子们。过一段日子嗯,待我的身子再恢复一些,或许就会下山回宫去了。”
独孤氏见太子仍旧不肯立即就随自己下山的主意,下得山来,忙来到李妃寮房,和李妃细心商议并晓之以家国利害,恳请李妃和自己一起上山劝说太子回京。
李妃道:“妹妹,太子平素的性情虽说温良怯懦,有时却也很执拗的。你我去劝,只怕行不大通。眼前有一个人的话,他兴许还肯听一些儿。”
“哦?有哪一个人竟有这般神通?竟比娘娘和陛下的话更能让太子听从的?”独孤氏疑惑地问。
“公主的奶哥哥,少林寺的慧忍法师。”李妃说。
独孤氏蓦然记起来了——
很久以来,独孤氏虽说从未见过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却也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当年太子招兵纳将,这位奶哥哥凭着一身好武艺擂台夺魁后,跟随太子西征北伐,几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辅将之一。后来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圣旨诏其去官归里,之后竟出家为僧了。
听人说,公主的奶哥哥的去官归里之事,似乎与公主的断发拒婚还有些什么牵连?只因事关皇家的尊严和隐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外人自然也不敢问及。因而,诸多实情众人自然不得而知。
独孤氏决定见一见这个慧忍法师。一是好奇心的驱使,二是请他帮助自己劝说太子,请太子早日下山回京,使朝廷和陛下早得安定。
在初祖庵侍卫的护卫下,独孤氏再次沿着陡峭的山路攀到了五乳峰半山腰。
慧忍正在山中采药,师弟慧定找到山顶,言说隋公夫人来到山上求见时,便匆匆下山见客。
远远地,独孤氏见身背药篓的慧忍法师顺着一条山道逶迤而下。陡峭的山路在他脚下,竟像是踩在一条云带上一般,载着他一路飘下山似的。
待他走得近些时,独孤氏打量了一眼公主的这位奶哥哥:许是朝廷已下令断除佛教的缘故,他蓄发修行,满头长发拿一条箍子横着额头勒了一道,一路走,一路随风飘逸着。身穿着一件羽白色衲衣,腰间扎着板带,下面打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编的罗汉鞋。走得更近一些时,独孤氏看他一双英气逼人却深如碧潭的眸子,五官清秀,身段精壮,神情超然而洒脱,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待走到独孤氏身边时,一面放下药篓,一面对着独孤氏微微颔首一笑算是招呼了。他衣袂之间挟着的几缕草木叶茎的清幽之气,随之淡淡飘来。
独孤氏一时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几疑天人临凡。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会为了一个宫中仆妇的儿子断然抗拒武帝的旨意,宁肯放弃荣华富贵,宁肯离开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来在这荒山野寺修行礼佛!
独孤氏心内感叹,如此清雅的人品风骨,恁般过人的文经武纬,设若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没有锦绣前程?何愁帝王不肯嫁女与他?
这般思量着,不觉竟替他感到几分的惋惜来。
慧忍法师把独孤氏让在一处向阳背风、绿叶新萌的树下。
树下摆着的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几。旁边有两三个树桩做的兀凳。昨晚刚下过一场细雨,山风携着湿润的草气和山泉声响隐隐送入耳畔。几只山鸟在附近的叶丛滴滴呖呖地叫着。山下的四五月天,山上也就是三月阳春的气候。
慧忍法师令一个小沙弥端出几只精致的小藤筐来放在青石案几上,里面盛着松籽、核桃等山果儿。又交待一位叫慧定的小和尚烹泉煎水。水滚开后,慧忍亲自拿出几盏青竹制的小竹瓯来,泡上了几种新制的山茶,放在独孤氏面前:“夫人请用茶。”
一路攀岩登石,独孤氏此时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瓯闻了一下,立马觉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轻轻啜了一口,一时便觉神清气爽、满口留香。
独孤氏又端起另一个竹瓯,微微品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疲乏顿除,不禁脱口赞道:“呵!真是好茶。这茶是什么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这一杯是少室松萝。也有清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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