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吗?”
武帝大笑了一串,目光灼灼地望定众人,一字一句地说:“不废佛道,朝廷终将土亡!百姓终致家败!只要能使百姓得乐、国家强盛,九州清明,天下大统,朕就算到地狱闯它一遭又有何妨?”
众人一时寂喑无语。
当内史官诏布廷辩结束,并以佛道两教糜费过度、徒众流滥而诏令即日起大周境内彻底断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经毁像、登记二教徒众田产那时,殿前阶下的五百众僧突然大放悲声!
哭声翻过太极殿,回荡于整个皇家宫院,震得脚下的地面隐隐撼动。
内史官在众僧的悲啕声中继续宣诏:“即日起,境内断绝佛、道二教。各地着即融佛焚经,驱僧破塔。一切经像尽毁于火,寺院财产簿录入官,寺院奴隶尽数释放各州寺庙四万余所尽皆赐与大周有功之臣为宅。三百万僧尼道士全部还俗,为各郡县分别编户造册”
雷声由远而近渐渐滚来。
大风骤然扬起。
狂风掀动得四处旌旗的刹时忽忽烈烈地翻响着。紧接着,豆大的雨滴陡然打下,无遮无挡地纷纷打在悲号中的众僧身上脸上。
雷声越来越近,黑云越压越低。雨滴开始变得密集起来,打在众人身上,落在青砖平台和两旁的草圃土地上,空气中溢满了浓浓的土气,伴着四处众僧的一片号哭声卷来扬去。
众僧跟在慧远**师身后,一路悲号、一路退出壁垒森严的皇宫大内。
荷戟扶钺的宫中卫士仿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雨中。他们面无表情,雨点滴落在他们身上的铁甲铁盔和戟钺盾牌上,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
就在众人移步雨中,快要走出太极殿时,突然望见东南方向阴沉沉的半天空中,有一燃烧着的大火球从云层中轰然坠落,挟着长长的火流划过半天之后,伴之一声山摇地动雷般的巨响,訇然坠落于远方。
众僧不约而同地骤然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暴雨扑天盖地倾泄了下来。
五百僧众冒着瓢泼大雨离开大周皇宫后,不约而同的一路悲哭、一路冒雨朝城外石窟的大佛走去。
这里有一处雕在山岩上的佛像群。
众僧们从头到脚水淋淋的,僧衣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来在大佛脚下时,长跪于泥水横流的地上五百僧众再次放声悲号,向佛祖和菩萨诉说着此身无常、此世无常、此命无常,祈求佛祖佑护。
他们目光迷茫、神情悲痛、泪雨满面,不知极乐之路、彼岸之舟竟在何方?
天悲地泣的风雨中,大佛悲悯地俯视着天空、阴云和急流,俯瞰着脚下这群已无家可归的忠实弟子。
密密黑云中不时隐现火龙似的电光。雷声隆隆和着五百人的悲哭,伴着翻涌不已轰鸣的渭水滚滚流去。
石窟整个工程还没有完工,虽知朝廷已经勒令去佛毁塔,风急雨浓下的工匠和僧人们仍旧一边流泪念佛,一边加紧雕刻佛龛经文。佛经佛像,也许只有镌刻在这些坚硬的石头上,才能千年不朽地长留人间。佛像的慈悲的眉眼神情在工匠和僧人的手下一点点凸现浮出。
铁锤敲打铁砧的声响压住了瓢泼大雨和风声雷声,压住了汹涌翻腾的渭河。
生的无常,苦的无涯,人们于是渴望赎回过去世的罪孽,淡忘现在世的烦恼,修度未来世的极乐。他们也因而无怨无悔地承受灾难的沉重和痛苦的折磨,一锤一凿地雕塑经像、打造未来、寄托幸福。
朝廷官府闻听众僧继续雕经刻佛的消息后,派官兵持枪荷戟地赶到城外的石窟,驱逐工匠、砸毁佛龛。
面对官兵的驱赶,僧人和工匠们没有惧色。当官兵们的刀剑朝着大大小小的佛像砸去时,他们竟用自己的肉身凡体挡在佛像之前。一些官兵的刀剑失手砍在他们身上时,浓的血水伴着净的雨水一齐溅洒在佛像上,顺着雨水狂风再冲到地上、流入滚滚的伊水。
在死亡和痛楚面前,他们竟没有恐惧和痛苦,没有呻吟,有的只是与佛同在、西归极乐的满足
和师父一起打坐在大佛前的慧忍,望着两位渐渐倒在血泊中的老年工匠合十流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位身着盔甲、军官模样的人,因见阻止不了攀附在高处的工匠和僧人的继续雕佛凿像,便仰脸高声喊叫,威胁上面的人说再不下来,就要砍断高梯了。
几个士兵应声举剑朝梯脚砍去,高梯摇摇欲坠。
慧忍再也忍不住义愤,一跃而起,两步箭在那个军官面前,大声斥责:“朝廷有诏不许伤僧,将军敢不遵旨吗?”
那位将军转过脸来、正要发作时,蓦然看清面前的僧人原来竟是曾经亲手为自己敷过药
、救过伤的上司周将军时,一下子楞住了:“啊?周将军!怎么是你?”
慧忍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求施主行个方便,一念善则功德生啊!”那位将军突然眼睛一热,含着泪道:“请恕属下有眼无珠,谢将军指点”一面转身大声命令手士兵“你们听着,陛下有旨,只许禁佛、不许伤僧!违令者格杀勿论!”
慧忍微微俯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担待”
那将军流泪道:“周将军近来可好?属下们都很惦记你”慧忍的神情于狂风急雨之下仍旧显得宁静而恬淡:“阿弥陀佛!贫僧谢各位牵挂,请代贫僧向各位问好。”
将军用力点了点头,慧忍转过身去,大步回到众僧当中,依旧打坐在大佛脚下,风雨中,久久地一动不动
师徒们冒着风雨、踏着泥泞回寺院的第三天,朝廷的圣旨便跟着发到寺里来了。诏命即日起少林寺禅院赐予大周有功朝臣做为乡间别墅。所有寺僧由山城官府编户入册、一律还俗为民,寺院佃户奴隶尽数释放为民。本月内必须搬出寺院。寺内所有佛像经塔一律毁废,寺院所占田地山林除酌量分给还俗僧尼隶户耕种之外,其余尽数入公。
从今以后,所有还俗僧人一律与普通百姓一样按朝廷定额纳税服役。
朝廷规定离寺的限期到来的前一天,于冷雨阴风中,寺僧和闻讯赶来的居士们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平地上,听大禅师最后一次讲法并宣告离散。
大禅师话音刚落,数千佛徒和居士们信徒们骤然齐放悲声。悲号声如闷雷般滚过少室山脉。群崖诸壑于三千同悲中摇摇欲坠,天地顿然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悲风愁雾之中。
寺院多数众僧在朝廷派来的官吏监督下,已先后入册编户。其余也有还俗归里的,也有结伴南下或是东行,想在他国异邦寻找一席存身之地的。也有不肯还俗,宁可逃到附近山林继续修信,做头陀苦行僧的。
慧忍和几位师兄随师父被官府驱出寺院后,却始终居无定所,一路逃上山后,先后在三皇峰两三处山洞中继续护法修行。
上山时带的粮食毕竟有数,山下官府又搜寻的紧,众僧也不敢轻易下山化斋,百姓也不敢主动上山来施舍周济,几位大师兄在师父的劝说下,迫于生计不得不暂时下山,为人护镖看院、另谋生路去了。
到了秋末,山上除了大禅师和慧忍师徒二人,加上自小无家可归的小师弟慧悟、慧定二人死活不肯下山,师徒四人便相依为命,在山间开了一小片地,种了点粮菜。平素,师徒除了依旧禅武修持和采药打樵之外,也偶尔下山为附近百姓治病送药,化些米粮度日。
在山中,师父仍旧不忘督促慧忍修习兵法武功。慧忍谨遵师命,一面修习禅武,一面研磨历朝兵书。生计虽艰难,兵法和禅武却是与日俱进。
秋去冬来,大雪骤降,冷风肆无阻挡,刺骨般酷寒逼人。无边无际的雪笼罩着山壑林丛,埋没一切路径,隔绝了人世。师父年逾古稀之人,自住进山洞后,因雨雪阴寒侵蚀,引发了痰症和诸多旧疾,每日咳嗽不已。腰腿也因伤寒而疼痛难禁。
慧忍每日为师父或泡制汤药,或敷贴按摩、针灸火罐,权解师父一时病痛。有时也独自踏雪下山化些粮米,设法为师父弄些热饭。有一次失脚,若不是凑巧抓着了一根枯藤,差点滑进无底深壑。
伴随师父,每日里虔诚修行、发奋禅武,清心寡欲的日子,慧忍倒也渐渐淡忘了功名之心和儿女私情。然而,偶尔夜半的梦中,公主那双巧笑倩倩的眸子便会猝不及防地突然闯入他的心扉
师徒四人于寂无人的高山密林潜行隐迹地的悄悄修行,虽有诸般苦难和沉重,却也有俗人不能体味的一份宁静与希望。
冬去春来,天气终于开始转暖了。山上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然而,整整一冬缺衣少食的日子,加之岩洞潮湿,师父竟然一天天地病势沉重起来。谷雨过后,竟开始咳血不止了。
慧忍望着师父这样子,真是心痛如绞。不禁怨恨朝廷官府逼人太甚。像师父这样慈悲宏厚、佛法大海的高僧大德,竟然被逼的无一席之遮风居处,令年迈之人受尽酷寒饥荒,竟致一病沉疴。
师父见慧忍心怀怨气,便劝戒道:“徒儿不可怨恨当今陛下。天下凡事皆有定数。佛门之祸其实是注定的劫数。当今陛下的灭佛与当年魏太武帝的灭佛,两位皇帝虽说都为了朝廷租调年增、兵师日盛,为了俗世的王权强盛而‘求兵取地’。但是大周国主不似当年的魏太武帝,杀戮残害佛门弟子。大周灭法但未伤僧,而且还令官府对还俗僧尼编户给田,也算对断灭三宝做了一些弥补。
“凡事矫枉过正,太阴太阳。佛道过盛虽是有世事艰险、众生不堪苦难之故。然而逢此动荡乱世,百姓饥寒,国力虚弱,佛门如此浮华泛盛,已是异常之兆。达摩祖师一向反对佛教浮华喧闹,故而当年才离开绮丽的南朝,一苇渡江来到我嵩山少林,整整面壁九年而终得证果。当年众人皆不明白,为何佛法大海的达摩祖师始终是独自隐修、不露法相。
“如当今佛门中人,确实有很多人是想通过入我佛门获得俗世上原本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益。于是,把俗世上的繁华淫丽带到佛门中来,连累我佛遭此灭顶之灾啊。”
闻听师父此言,慧忍不觉羞愧脸热起来。其实,自己当初求入佛门,也不过只是想凭着学得的少林禅武神功,到红尘世间去获取功名荣誉,最终圆了自己儿女私情的梦想罢了。
师父原本就是前朝大魏国赫赫有名的百战功勋、当朝附马、开府大将军,为了自度度人,普求众生而毅然皈依佛门,宁可放弃既得的荣华富贵、功名爵禄和娇妻美妾。大禅师所抛却的一切,恰恰正是自己苦苦寻觅和追求的终极目的!
可是,师父如此殚精竭立地造就自己,难道,这仅仅只是轮回或者巧合么?
莫非,人只有在得到所渴望的幻相之后,才有可能真正勘破幻相、才会放却执着与痴迷么?
师父预知自己西归极乐的明分到了。
他握着慧忍的手嘱托:“徒儿,为师就要走了,有一事托付与你,我才能走得踏实。”
慧忍早已泣不成声:“师父请吩咐。”
大禅师更紧地握着慧忍的手儿:“徒儿千万莫要忘了,重扬佛法、光大少林”
慧忍涕泪横流地跪在师父身边,握着师父瘦骨嶙峋的手说:“师父,徒儿记下了。徒儿但死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和再造之恩,也不敢忘了师父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