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说话,却忍不住先掉下泪来:她见过这个人!两年前,在彼岸花廊下,娘娘曾喝令这个人离开!事后,娘娘把什么都告诉小蛾了
灵宪越发惊愕了!
小蛾忙拭了泪,这才把含烟眼下已经随大隋武卫从江都一路回到中原,含烟已逃出隋宫,眼下正在栖岫庵等着他的事说了一遍。
灵宪听了,心内真是风云激荡!然而,一俟记起当年的事,一时不免又满心怨恨!
他久久地沉默不语着。
这些年来,他心下一直都在疑惑:当初那天晚上,他被人拦挡没能救出含烟,后来,当他随少林寺众僧赴陛下与满朝文武后妃巡视龙舟水殿的落成典礼上,竟然发觉,短短几日不见,原为下等宫伎的含烟竟然一跃而成为陪伴在大隋陛下左右的上等嫔妃了!
那晚,那些人明明捉住了自己,最后,为什么又放走自己?
自己离开之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位何总管,为何对自己的一切都那般了如指掌?
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又骤然剧痛起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疑惑:当年,自己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想到这些,他强忍满腹痛楚,对小蛾淡淡地说了句:"哦,什么含烟?对不起,贫僧出家多年,红尘往事早已摒却皆尽,实在记不得什么娘娘、什么含烟了,施主请回吧。"
小蛾见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包来:"灵宪师父,你,你,你看看这个,也许就会记起来了。"
灵宪摇摇头:"阿弥陀佛,栖岫庵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地的山路呢。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小蛾闻言,不觉顿然怔住了——含烟姐姐从江都一路来到河东,又设法逃出许国公的大营,为了就是能寻找到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可是,她所寻觅的,莫非就是面前这冷冷冰冰、不僧不道的男人吗?
小蛾原就心智聪慧,更何况又跟了含烟十几年,也算得见多识广,有牙有嘴了。见灵宪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不觉恨恨地说:"灵宪师父!小蛾虽愚昧,却也曾见过许多的高僧大德,而如你这般,故人千里迢迢、历尽艰险、不辞辛苦地一路来寻,你竟然连前往见上一见也不肯!你,你也太,太铁石心肠了吧?姐姐在宫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都在惦记你!可是,她像笼中的鸟,处处都是身不由己的。她对我说过,她不能光顾着自己,她身后还有你和你们家、她们家很多亲人的性命呢!她又岂敢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天,她就是有意让你恨她,从此不再为她冒险的!没想到,你,你会这样狠心!你这样,还,还修什么佛?念什么经?"小蛾满脸是泪,一面哭,一面说。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比丘寺实在是留不得女施主挂单的。"灵宪竟然一脸淡漠,竟丝毫不为所动。
小蛾见他仍旧冷着一张脸,实在想不明白:含烟姐姐从当年做乐伎那会儿起,直到后来贵为娘娘之时,还有落魄逃难的这几个月里,日思夜想,天天念叨惦记的一个"心上人",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她不禁替含烟姐姐感到痛心
她咬着牙、忍着泪,把含烟姐姐命自己转给灵宪的绢包扔下、转身一路捂着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出门去了。
栖岫庵觉圆师父不知怎么回事?睁大两眼,望了望屋内面无表情的灵宪,转身追赶小蛾去了
含烟在庵内望眼欲穿!
第二天晌午,当她一眼看到满眼是泪的小蛾时,一时,什么都猜到了。
他不肯认自己!
"姐姐,他,他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其实,他哪里值得你这么念叨"小蛾一抽一咽地说。
"妹妹,这不怪他。"含烟含着泪点头笑道。
她知道:三郎误会自己了,所以,三郎也恨死自己了。
可是,当时的自己,又能怎么样呢?随他走,自己所有的亲戚,他所有的亲戚,即刻都会被诛斩
既然不能随他走,必得狠下心来,让他对自己绝望!
天黑时分,灵宪依旧还没有来。
她想,他是真的不会来了。他是真的硬下心肠了!
二更时分,含烟独自来到前殿,焚了一柱香,默默祷告久久。走出前殿,来在禅林,把何总管临分手前送自己的那支紫箫取出来,吹成了一曲空山栖岫,呜呜咽咽,寸肠九折!
吹完,拿纸笔将曲谱录下,交待小蛾保存好,说是有一天见到何总管时,把这曲谱和紫箫交他。
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能听懂此曲了
小蛾去后,灵宪忍不住还是打开了绢包——
包里有一个小玉佛和半边翠镯。
这个小玉佛并不贵重,它是灵宪的生母临死前留给灵宪的。这个翠镯更不值钱了,因为,它已经断为两截了。
可是,小玉佛是灵宪送给含烟的定情之物。
半截翠镯,是当年他们约定:合卺之日,再将翠镯重新粘合一起。
这么多年了,含烟竟然一直还保存着他们少年时代的定情之物!
做了大隋嫔妃的她,应该拥有无数的奇珍异宝,金宝珠翠
为何她还要留着这半边残断的翠镯和一个并不值钱的小玉佛?
若不是对自己痴情甚深,又是为了什么?
左思右想,灵宪终于开始坐卧不安了——他能想象得出:江都之变,含烟自然也会随之遭罪,她随乱军一路北上,好容易逃出了宇文化及的乱军大营,大热的天儿,即使她只是一般的故人,自己也该前去看一看啊!
自己出家寺院,即令是一个普通僧人,修行这么多年,也该对人对事心存怜悯。为什么偏偏对她冰冷无情?心怀忌恨?
天哪!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仍旧还在深深地爱恋着她!
他也想明白了——当初,就算她肯跟自己逃出隋宫,他们必然会双双被朝廷追捕。他们两人亡命天涯事小,她刚刚被赦放的家人,又怎么办?岂不又要重堕苦海甚至送了性命?
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又能怎么做?
那个小蛾竟比自己还明白事情的原委!连她都知道,含烟当年对自己那样无情和冰冷,只是怕自己再次闯宫,会为她牵挂,再为她冒险
天哪!其实,根本就是我误会她了!
含烟,苦了你了!别怨恨我,我来了!
五更的钟鼓刚刚敲响,他已连夜飞奔了整整三十多里山路,来到了栖岫庵的门外。
寺庵的庵主智真领着灵宪来到主仆两人的客房。
床铺空空如也,两位施主已不知所终
"含烟——!"
灵宪对着烟岚飘曳的群山痛声高喊。
"含烟——"
"含烟——烟——烟——烟"
只有回声萦萦不绝。
含烟离开后的几天,有人给何总管捎来了一包东西。
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他送给含烟的那管紫萧,包里还有几页曲谱。
何峡展开曲谱,吹了几段,突然泪流满面
不知何故,含烟没有见到她的心上人,她已经勘破红尘,悄然远遁了。
何峡吹着曲子,忧怨的箫音和曲韵久久地徘徊在宁静的夜空。阳春白雪,再难得遇
外朝内廷已乱成一团。
昨天,宇文化及与李密主力黎阳展开激战,从早上到天黑整整一天,大军伤亡严重。大败而归的宇文化及气极败坏的率部败退回离宫后,拿无辜的宫人姬嫔出气,乌烟瘴气一时笼罩在整个崇福宫角角落落
诏命已下:明天一大早,大丞相就要率领粮尽兵败的残部继续奔逃了
可叹自己,平生只以音乐为伴,如眼下这亡国之宫、奔命之群,哪里还有什么音乐?自己原本虚弱飘浮的灵魂,又将何以寄托?
可叹自己,不想搅入红尘纷争,却依旧逃不脱红尘纷争带来的颠宕不安。
他在想:他是为了寻觅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才自断命根而入宫的。可是,如果当初自己入宫之前,也像高家的灵宪公子那样,有幸先遇到含烟,自己还会再入宫吗?
他想,恐怕是不会的
可叹,半生觅奇音,弦韵断成空。
此时,他好悔!悔自己当初不该因一己私心而拦下含烟。如今,含烟进退无路,万念俱灰,生死两难,杳如黄鹤,岂不是自己所造之孽?
何峡放下紫萧,取出一个小瓷瓶来——这还是今年春上在江都时,陛下令大太监喜来为他和诸多后妃备下的。说是万一有乱兵攻入隋宫,他和他的后妃们要用这些了断
月色茫茫,山风厉厉。
一袭羽白长袍的何峡独自倚坐于僻静的林苑,神情似梦非梦,似睡非睡地反复吹奏着含烟留给自己的那曲空山出岫。
箫声凄清,音律萦徊,直到三更子时,箫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末了,渐淡渐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