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强烈的痛苦,一下袭遍全身。
看着火鹰走出练功密室的大门,京冥忽然抽搐了起来。可能是那杯倒霉的“忘情酒”的效用,长期以来的伤痛和折磨在瞬间发作,呼吸中也开始夹杂浓重的血腥气。
自己的身躯,好像也没有多少地方没有受过伤了,重接的骨头毕竟不比当年,长途跋涉之后更是一寸寸阴冷的疼痛起来。
适才霍澜沧奔出去追赶杜镕钧的时候,他好像脊柱的神经忽然被抽掉了一根,自从第一次在右手手下受伤,身体几乎就已经全毁了,靠着药物和内力的支撑,骗得了别人,但总是骗不了自己的。
昏暗的房间里,恍恍忽忽涌起了海浪的声音,模糊的记忆开始上涌,又要开始了么?京冥忽然用力抱住了头,似乎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象一起塞回到脑子里去——不能饶过他么?为什么每一次病倒的时候,总是要重回一次万劫不复的深渊?
京冥深深的吸了口气,撕下块衣襟,塞入口中——上一回险些咬断舌头,他不愿意再重蹈覆辙,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永远不愿意在无法控制自己喉头的时刻发出声音来,哪怕是一个简单的词,也足够击溃他心底最不坚实的那道纺线
自从练过第五层,每次功夫到了新的境界几乎都要大病一场,那些被苦苦压制的毒素会在一瞬间反攻报复——是上苍唯恐他忘记过去么?
是么?
是么京冥开始慢慢的混沌,湛蓝的海浪终于湮没了他,远处,鲨鱼的背鳍如同死神的刀,冰冷而锋利地划来。
一个美丽圣洁的面孔,在海浪里若隐若现,那是他的母亲,幽莉亚
大约一千三百年前,拜火教被立为波斯的国教,盛极一时。
七百年前,鼎鼎大名的萨珊王朝终于土崩瓦解,伊斯兰教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拜火教徒节节退让,终于大部分退入荷莫兹岛,也就是波斯明教的圣岛,另外一小部分坚守在波斯国内,尤其是大不里士城。大不里士城位于波斯西北边陲之地,城东的萨巴兰山为拜火教圣山,也就是天下明教教徒的总坛。
数百年间,拜火教一直向天竺和中原之地发展,但自从元朝兵火大动,总坛与中土明教渐渐失去了联系。有明一朝建国以来,明教渐渐被剿灭,残余势力只能躲在西方昆仑一带,但总算尚有一丝不灭。
成化十六年,鞑靼的达延汗出兵征服瓦剌,迫其西迁,又统一了蒙古各部。瓦剌占据天山之北,中原与西域音讯彻底中断,千年以来传教的北路,消失了。
加之莫卧尔帝国建国,天竺境内的拜火教徒也渐渐吃紧,更有甚者,百年沧桑逃亡之中,加上人才凋零,明教数门心法也渐渐散失。虽然教中长老都赞同前往中土重取神功,复兴明教,但北方陆路隔绝,南方莫卧尔、暹罗等国又不容拜火教徒广为传播,南北穿行,一时只能苦守圣岛,只盼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庇护,圣火长存。
百余年前,中土有三宝太监郑和率宝船下西洋,其中一支直达波斯。这个消息对教中长老震动极大,在陆路之外,竟然又发现一条前往中土的海路,总算天不绝人。但是遍寻教内,虽然有精通教义的长老,但是却没有武学的天才,前往中土高手如云之地,别说复兴明教,就是生存也不可能,所以想归想,其余也只能作罢。
到了三十年前,终于一件惊动全体教徒的大事发生了。
新一任的圣女幽莉亚,居然学会了古老秘笈上的圣火心术。
幽莉亚是波斯首屈一指的美人,浑身上下闪烁着新月一般的光华,玫瑰一般的脸庞和手臂,也不知惊呆多少人的目光。她自幼就立誓将肉身贡献给大神阿胡拉•玛兹达,并在萨巴兰山被大神点为圣女,用圣泉水沐浴了肉身。
幽莉亚天生极其聪明,并且小小年纪,就通晓了数国语言,她走到长老们面前,宣布自己学会了圣火心术的时候,长老们几乎认为,她就是天神派来拯救整个教派的。
萨巴兰山和千里之外的荷莫滋岛狂欢了七个昼夜,在这七个昼夜里,长老们做出了决定——趁着季风,前往中土,寻找已经失落的明教,重新点燃大神的火焰。
那一年,幽莉亚十五岁。
她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走入海船,无数教徒吻着她的脚趾,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海船扬帆之后,教徒们在长老的带领下祈祷了三个月,盼望伟大的天神保佑幽莉亚平安到达中国,早日返回总坛,接应他们前往新的国土。
他们苦苦企盼,每日每夜的供奉善神和恶神,用最纯洁的少女充当人牲,只盼他们的圣女归来。
七年之后,他们的圣女回来了——但是,她没有带来复兴的明教,只带来一本古老的中国书籍和身孕。
拜火教向来不禁欲,但是,圣女是绝对纯洁的化身。幽莉亚的所作所为让全教十万子民愤怒不已,数千年的梦想,竟然就败毁在这个女人的肉欲和堕落上——她居然和一个异教徒结婚,和一个中国人有了后裔。
幽莉亚脸色惨白,但是还是勇敢的站在族人面前承担一切属于她的惩罚——她的最后一线生机落在肚里的孩子身上,只要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她在萨巴兰山通过神的占卜成为新一代圣女,就可以免去自己的罪。
十个长老,十万教民,甚至幽莉亚自己都把赌注押在了那个孩儿身上。
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玷污圣女的人却从未出现,幽莉亚也死死闭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她从圣女变成了一个荡妇,身躯臃肿地拜伏在圣火旁,企求大神给她一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成为神的祭品,烧献在圣火之上。
分娩的日子还是来到了,幽莉亚在长老们的注目下生下了那个可能带来无穷希望,也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孩子——可是,结局是可怕的,幽莉亚从长老们如丧考妣的面孔上知道了结局——那是个,男孩。
那是个男孩,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漆黑的眼眸,他似乎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沉默着不肯哭出声。
“妖孽啊!”终于有长老开始嘀咕“下个月初一,大神的祭祀之日,把这对邪恶的母子一起烧了愿神原谅我们。”
幽莉亚似乎早早预料到结局——她终于毅然返回萨巴兰山的时刻就早就想过今日的结果。她一个人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为他清洗干净,让他吮吸第一口母亲的乳汁——这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注定,只有二十天的生命
如果母子的死可以赎罪,就让我们一起承担了吧,幽莉亚吻着那个孩子,沉默而美丽的嘴唇依旧死死保守着那个秘密。
二十天后,又是全教的集合,拜火教徒们畏惧地伏在火堆面前,恳求着大神的宽恕——虽然,这是多么的不可能。
幽莉亚抱着那个孩子出现了——但是一瞬间,连长老们都惊呆了。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男孩!
似乎是用最名贵的宝石,合着太阳的光辉和月亮的魂魄雕成的可爱躯体。他的母亲已经是波斯第一的美女,但是这个孩子却令她母亲也黯然失色了。
他格格的笑,婴儿的咿呀声在萨巴兰山顶飘荡,伴随着圣火的毕剥。
“长老呵留下这个孩子吧。”幽莉亚明知无望,但还是做着最后的企求:“留下他,至少我还可以传授教徒们心术,我、还有用,不是么?”
长老们思忖良久,让神做了决定——占卜的结果是可怕但幸运的,他,是恶神安格拉•曼纽所宠爱的对象,他注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恶和诅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拜火教一向奉行双神——善神阿胡拉•玛兹达,支持正直和诚实;恶神安格拉•曼纽,代表罪恶和虚伪。善神选出自己的圣女,凶神也会选出自己的恶徒。
凡夫俗子没有权力索取神之子的生命,但是,仅仅是不能取他的性命而已。
“就叫他安格拉吧”一个叫做亚斐尔德的长老说,笑容在火光里变得邪恶,如果神无法忍受他使用自己的名讳,自然会召他回去的。
幽莉亚圣女的身份终于被彻底完全的剥夺了,他们没有处死她。从那一天起,她带上了最沉重的锁链,被送到了荷莫滋岛,做终身的忏悔,被男人和女人们唾弃。
屈辱中,小安格拉长大了,他还是那么美丽可爱,但是,每个人都那么厌恶他。
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撕扯他,辱骂他,所有的教徒都可以鞭打和诅咒他——他被允许活下来,本来就是要承担一切诅咒和罪恶的。
他那么恐惧,只能在每个夜晚依偎在母亲身边,幽莉亚怜惜地望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在他手心里划下文字——那是圣火心法。
“妈妈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五岁的安格拉终于发问。
“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国家,你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幽莉亚美丽的眼睛望向远方“安格拉,我要教你一种新的语言,你会有用到的一天的。”
那种新的语言很奇怪,一个一个地从嘴里冒出来,轻润脆响,安格拉很喜欢,学的也极快,每个晚上,母子俩用奇怪的异国语言对话。儿子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望,母亲的眼里,却是甜蜜和悲伤。
直到一天晚上,终于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安格拉认识他,他是最年轻的长老,名字叫做亚斐尔德。
“我奉命前来鞭笞你,罪恶的女人。”长老说,幽莉亚低下头,这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
“转过头不要看了,安格拉。”幽莉亚无奈地叹气。
安格拉没有转头,他看着亚斐尔德拿出绳索,把母亲连同锁链一起捆绑在石柱上——但是接着他没有拿出鞭子,而是撕去了幽莉亚的粗布衣裳。
“不——亚斐尔德!你不怕神的惩罚么?”幽莉亚开始痛苦的挣扎。
“就算是惩罚吧”男人的手粗鲁的剥去阻碍,这个身躯从十五岁那年起就一直吸引着他,他知道自己迟早要下地狱的。
但是,他的身躯在瞬间软了下去,安格拉的手刀准确无误的劈在他的后脑上,连幽莉亚也惊呆了,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但是下手杀人的时候镇定如同魔鬼,美丽的脸蛋上闪着愤怒。
“真的是凶神的宠儿么?”幽莉亚喃喃,但还是迅速命令安格拉解开身上的绳索,拖着铁索走出了山洞,大声喊人。
没有人怀疑过亚斐尔德是死在小安格拉手下的,幽莉亚被一群表情严肃的人拖走,刺杀长老的消息在岛上疯狂地传播着。
“先打死这个小野种!”有人喊着,鞭子落在他娇嫩的躯体上,幽莉亚想要冲过来,却被死死按住。
“安格拉”母亲在喊,但这个名字更激起了恐惧和愤怒。他超乎常人的美丽早就令拜火教徒们不安了,而对幽莉亚积攒了多年的失望和愤恨也在这一刻爆发。
“长老,这两个恶魔不能再留了!”教徒们喊。
“是的不能再留了。”长老沉吟着,命令点燃圣火,第二天的黎明烧死这一对母子。
但就在那个晚上,下命令的长老忽然暴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有一百多人忽然死去了。
一场可怕的大瘟疫,爆发了。
恐惧在瞬间席卷了荷莫滋岛,难道真的是邪神保护他的宠儿?
活着的八个长老翻遍了最古老的教义,终于找到了转移邪恶的方法——他们命令清除一切不干净的异教的东西,放在一艘海船上。然后施法,将一切的罪恶和疾病转移到幽莉亚和安格拉身上,再把他们远远地送走。
“你们路过第十三个岛屿的时候,就把他们扔下去,折断他们的四肢。”长老们寻来两个不熟练的船长,吩咐。
驱魔的仪式开始了,幽莉亚和安格拉被押着从每一个教徒面前经过,被一碗施了诅咒的圣水当头浇下。
“滚吧你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够多了,还有你,小杂种——”远远的,一块石头砸到幽莉亚头上,她脸色惨淡,将石头放在背篓里,凡是沾过她身体的秽物,都要从这个神圣的岛上带走。
“安格拉”母亲低声喊着,儿子的背脊上满是鞭伤,额头也被砸破了好几块:“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小安格拉拉着母亲的衣角,又捡起一根掷到背上的棍子:“我活着就是要挨打和承受不幸的吧?”
“不许胡说!”幽莉亚无话可说,孩子似乎忽然那么成熟,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他,既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又为什么拿这个小小的生命做赌注?
长长的路,总算走完了,还好,没有人敢过于靠近他们俩,而且长老说了,不许他们流太多的血,染脏了这块土地。
最后一段路,是用龙涎香木和人的腿骨搭起的长长通道。
幽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儿子搂在怀里,开始发疯地向前跑。
“阿胡拉•玛兹达!”长老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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