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得像冰镇过一样。
周野越走越快,随手敞开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很粗糙,痒酥酥的,刺激着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饱满的汁浆一样想要溢出来,这感觉让他有种想要爆发的欲望。他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大地反弹的力量如此强大,仿佛直撞到内心羞辱他和丁桀做了近二十年的兄弟了,丁桀居然支开他!
营帐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里,静一静。
就在不远处,左风眠蜷缩在牧马人的大氅里。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像个小帐篷,本来就瘦小的人显得更加瘦小。她抬头微笑,面前有个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笋,雪白的松鸡肉,金黄油亮的汤水,菌丝在其间游荡灰褐色的瓦罐上结了层水珠,在茫茫雪地上显得异常温暖。“寿面来不及准备了”左风眠托着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熟悉了,每次见到她,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的罐底慢慢被温热穿透。他深呼吸,语气尽可能平静:“终于找到他了对你好么?”
左风眠不说话,乌发被雪花浸得湿漉漉的,衬得脸色莹白如玉。
周野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想法:“回去歇着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还是不要我。”左风眠在他背后说,迟疑地,自嘲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周野的足尖碾着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还没做帮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左风眠喃喃地说着“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责任,你也不用挣扎。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横插一杠子的外人。”
“想,特别想。”周野缓缓回头“风眠,你想回去,不是因为我吧?”
左风眠垂下眼帘。
“丁桀是个好男人,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开。”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担心苏旷,你和丁桀既然已经这样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夺不走你,他能怎么样?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周野不愿多看她,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忽听左风眠一声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条黑影,一左一右向左风眠包抄过去。
“什么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冲上。左边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剑,那人握剑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一个粗老的声音问:“苏旷在哪儿?”
周野打量了他两眼,斗篷很大,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双苍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觉地逼近一步:“你是什么人?找苏旷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来。”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风眠的喉管上,右手握着一把银色花纹的细剑,极不耐烦地说:“别出声,我们不想生事。”
“威胁一个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败类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苏旷不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放开她。”
“笑话!叛出丐帮的人也敢自诩侠义道?”扼着左风眠的人向前走,左风眠的身子被他拖了几步“快些,老夫不开杀戒,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去。没多久,嘚嘚马蹄声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试试开杀戒吧,打赢了我,自然有人出来!”周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刷刷刷三路刀直砍过去。他一个丐帮前副帮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的老者鬼气森森,但剑法开阖之间典雅疏阔,一身的名门世家气。
周野号称“豹丐”纵横腾挪之间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弯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无一式虚招,锋刃不离老者要害。只听嚓的一声轻响,刀锷剑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扬,借力将周野之刀向身后绞去,右肘一个反折撞在他胸口,姿态优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剑上的黏力极大,周野手里的短刀险些脱手。但周野身子一弓,整个人跟着剑势腾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后心。那老人也急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待换招,但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冷气呛到,咳咳,强忍着轻咳了两声。周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上加力,一刀横剁在剑脊上。老者拿捏不稳,长剑脱手而出。他踉跄一步,咳嗽得更加凶猛。
“残躯老朽也敢动武!”周野不占他便宜,抱着胳膊冷笑。
“大哥!”那个扼着左风眠的人显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给你们留面子。”
他挥剑,剑锋上传出一阵鬼哭一般的嗡鸣声,夜空中立即闪过一道纯墨色的痕迹,似乎遥相呼应。
“找帮手?”周野笑得更加狂傲。他身后就是上千子弟,杀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勾了勾手指“你们俩还是一起上吧。”
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忽然起了变化,四团积雪缓缓升起,慢慢变成人形。这四个雪人东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苍白色的。
周野一惊。这四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盖在肌肤上怎会丝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尸伏魔阵一类的把戏?”
东北角的雪人声音也像冰凌一样:“你这样的见识也能当上副帮主,看来丐帮全是裙带之属。”
周野心中一凛:“肝胆皆冰雪!”他听说过魔教新出了四个奇才,练就一身诡异武功魔教地处海南,四季炎热,但此功阴寒至极,练成之后,数丈内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绝有高手前来,自己没必要一个人硬撑。周野喝啸一声,然后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传来应和的呼啸声。不多时,已有数百人持刀剑而出。
黑衣人扣着左风眠,四个雪人围着周野,数百弟子围着这八个人,环环相扣,都是投鼠忌器。
左风眠咽喉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身子卧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撑着。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风眠被拖着身子,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
周野眼尖,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了小块鲜红,正在慢慢地展开,顿时大惊失色:“你放开她!”
那两人对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并没有做好动手的准备,扣住左风眠也不过是防备周野大喊大叫,但这么一来,势如骑虎,放了这手上的人质,跟下来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数多寡而论,必败无疑。
“她死不了的,先让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经离不开左风眠身下的鲜血,他挥刀指了指那四个雪人:“要退一起退放开她,你们走,我绝不阻拦。”
黑衣人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左风眠急忙拉住他的手腕,拼命想要挣开,但哪里能够?
周野跺脚:“都他妈回去!”
周野的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搭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等苏旷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说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人。”
周野深深吸了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想要他兄弟的命,就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顿时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的,扑朔迷离,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那人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只逮着眼前这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上招呼。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后,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
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有什么东西抵在后背上:“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击去跳起的瞬间,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狱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边扯着喉头的锁链,一边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来,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的冰针分别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中有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开左风眠,缓缓走了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有两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化开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又挥了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两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却变得渐渐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满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地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儿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的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在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响起,一骑双人,正是孙云平载着沈南枝。
沈南枝背着巨大的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点儿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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