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将一口气叹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件事。”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吗?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在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块青砖,扳动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
那也是一间石室,比苏旷的这间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住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儿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看“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吗?”
“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儿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以前去拜谒师尊为托词,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儿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了回去“我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如今,新入帮的弟子就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会天下大乱!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活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的阶梯,就要钻回上面。
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吗玩意儿?”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就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而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儿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儿像条毛毛虫,黑糊糊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想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了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嘎”的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又把它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着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地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又叫。“小黑”对新名字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它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样儿。
苏旷眼里一阵湿热,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
他轻声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他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能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的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了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等了许久,好容易见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
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实实在在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伸手就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钩住他的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
丁桀道:“你内息阳刚至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差点儿吐血:“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苏旷悠悠地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使劲摇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它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了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不禁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