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地附近的草丛中停了下来。
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右脚的锁镣。
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起,就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地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嗖
一道金光猛地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用它镇住局面吗?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是得天独厚,咔嚓咔嚓一阵咬,啃草根般啃了个干干净净。
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一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响起,有点儿像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一句话后立即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映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势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都是照你的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是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个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的外甥。笑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让我振作,想让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跑了,还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道:“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她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流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了:“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地道:“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一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让我做无谓的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壁脚的也耐不住性子了,搭腔道:“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是神唱。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是了,她怎么会来?无谓的牺牲。苏大侠,你现身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的。”
苏旷也不知道妙笔尊者是不是在诈他,只是既然大家都在,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探头,伸手挥一挥,算是打打招呼。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妙笔尊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帐篷中间站着的,赫然又是一个何鸿善,肥白油腻,好像终年罩着一个白色的茧。妙笔清瘦的脸和脖子已经被层层裹起,只有眼睛闪着不变的狠光。
苏旷忽然很想再看一眼妙笔尊者,他还记得那个白衣中年男子,温润儒雅,清癯消瘦,眉头永远深锁,心事永远沉沉。
半晌,苏旷笑笑:“阿玛曼贡没来,你不遗憾?”
“当然。龙诏的儿子们死了,女儿还在,我怎么会不遗憾?”那裹在厚厚皮层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是报仇。
只可惜江湖那点儿破事,不是恩,就是仇。
妙笔尊者点点头:“中流,人既然都来得差不多了,唔,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江中流缓缓扯动一根粗绳,白麻的帐篷一尺一尺升了上去。
一片锵锵的亮兵刃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等着看帐篷升上去之后会是如何的光景妙笔尊者既然花了大力气布这场局,最后必然留着杀招。江湖人,最后总要靠手上功夫解决问题。
闪着寒光的箭镞围成了犀利的长城,众人之间有一匹白马神骏至极。马上,何鸿善握着麒麟胆,膀子在微微颤动着。
阿玛曼贡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何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只有妙笔尊者,回头一个耳光掴在江中流脸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有怒火:“你这畜生,什么时候居然”
江中流伸手抓住冯笑儿:“从她站在阿玛曼贡身后对我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说我有多么喜欢笑儿,只可惜你们谁都不肯相信。”
冯笑儿忍不住道:“大哥,你别怪他,是我逼中流帮我的。”虽然情义早绝,但大哥两个字,生生改不过口来。
不等笑儿说完,江中流又接口道:“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但是都不肯下手。”
妙笔尊者摇摇头。我是谁呢?南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本名了,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记得妙笔尊者。
神唱走过去一步:“这个计划我们三个人讨论了很久。何大人相信自己身中奇蛊已经快要十年了,如果不能让何大人明白过来,一直只是被你信件中的笔蛊蒙蔽,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苗汉两家势必不得太平。但是想要何大人明白,又非要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大侠高义,我们感激不尽。”他抚胸一躬。
苏旷颇有些窘迫。其实从头到尾他几乎没有完全信任过什么人,尤其是江中流。这厮装孙子实在装得太像了,像得恐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没动过什么念头。只是抬眼一扫,大家脸上都很窘迫,没有一个抬头挺胸光明磊落神唱怀疑苏旷,苏旷怀疑阿玛曼贡,冯笑儿和江中流互相打小九九其实人人心中都有心蛊,若是有一个“聪明人”明哲保身,这并不严实的环环相扣就要立刻散落。
妙笔尊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看来,这江湖真的已经不是老江湖了。这些年轻人都学会了做“无谓的牺牲”没有人可以自命算无遗策,因为没有人算得准年轻人什么时候会相爱,热血男儿什么时候会冲动。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老态毕露:“阿玛曼贡,你要替你的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就动手吧。”
阿玛曼贡咬牙道:“我知道。”她沿着澜沧江漂流了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真相是多丑陋的东西,哥哥们合谋害死父亲,然后妙笔除去了他们。
苏旷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阿玛曼贡的眼睛忽然一亮:“真的?”
苏旷点头,又示意江中流一眼,继续说了两句。
阿玛曼贡直视着妙笔尊者的眼睛:“大哥,我再喊你一回大哥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说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千百年来死去的姑娘不止阿日拉一个,但是私奔而快乐的姑娘,只有我们家笑儿。若是何大人既往不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事情唉,一笔勾销!”她回过头这四个字几乎耗尽她全力,眼角有泪水一闪,砸落衣襟。
江中流的手,和冯笑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何鸿善何大人并不愿意既往不咎,他一张脸憋得发紫:“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变回去?”
妙笔尊者摇头。
阿玛曼贡却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人您胖成这样神仙也没有法子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今日起,你少吃些,多练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迟早会见成效。”
何鸿善张开双手,放声大笑起来,竟是无比地悲怆:“哈,哈,哈!”他胖手一挥,又有了几分当年麒麟使的气势“收兵回营!”
他不能装作听不见刚才苏旷在阿玛曼贡耳边说的是,我知道大帐下头埋了桶火药,引子我拔了,只是他不知道。
流萤飞蛊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璀璨星空缓缓滑出一道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