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一早,施先生就把铺盖搬到了石疯子的窝棚里。
不大的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唯一一张破板床早就被鲜血浸透,一头硕大的白狼四脚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开了肚膛,那小孩儿就被赤裸裸地塞进狼肚子里,只留下个脑袋,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白狼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
他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扔进预备好的大锅热水里。
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坨,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施先生皱皱眉,走过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
他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肉,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的野狼都被我发疯时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着这头狼当真费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儿也不坏。他将女娃儿包在被褥中:“石老弟,据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从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咳,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名师,再找不着一样趁手的家伙,还不一早被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总共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地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就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儿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这话,绷了半天的弦就松了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儿事来才高兴?老向导见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什么狼群山羊羚羊猞猁了,就是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糊糊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在这时候,见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便回去睡觉。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了,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的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不知什么玩意儿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向导那老爷子妈的名字绕得很,我到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不轻!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啦唧的东西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着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施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皮肤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可爱得让人不想放开。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的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呢?”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地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都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了,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了。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上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我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了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了水里,也不知怎么了,就麻得动都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近一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那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画着,怔怔地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至极的事,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镣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也用铁镣铐着,正看着我流眼泪,一见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驱邪就好了。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了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了,拿铁棒子打他的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竟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扔到了一边。然后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处各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的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儿缝隙,我的手脚没有被捆坏。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但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的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的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而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后来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会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的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上了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等到了前面一个峡谷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的喇嘛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
但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道:“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了翻眼睛:“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年来,昔日的知交好友渐渐撒手人寰,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没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道:“做梦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过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拍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旷儿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也轮不到你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谁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立时老泪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最后,居然给我个孙女!”